第31章
自始至终,我只是觉得难过。
我很想喊住丝,问她的手机号码或者其他联系方式。若没有的话,至少可以告诉我下次什么时候去学校?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其实又或许这些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真正想要的,只是冲上去,从后面用力抱住她。
就像透过天窗打下来的静谧光束中那些轻盈跳跃的小尘埃,某个时间段你可以看到它,然而你却需要不停地紧盯直到眼睛生疼,流下酸涩泪水。可最后一眨眼,它仍旧消失无踪。对于我,丝就是这样一个存在。
微微张开口,却说不出再见。
大概那年的我始终相信并害怕着,生命的残忍便在于某些不经意间说起再见的人,哪天就真的再也不见了。
丝被夕阳拉长的影子突然定格在我脚下。我抬起视线,她已转身面对着我,逆光中我看不清她的脸。
“你回去吧,再见。”她说。
“可是……”
“快回去吧……”她急切地打断我。
“你还没到家呢?”
“不用了。”
半晌,我才明白了。
这一切,不过是因为顺着铁路延伸的方向,我看到了一群少年。为首的正是上次警告我别再靠近丝的枷林。他正蹲坐在铁轨上抽烟,枣红色的长发在我恍惚的视线中亮成鲜艳的一点,映入我的瞳孔,顺着血液慢慢扩张,直至全身。
所有的疑问都瞬间涌上来,沸腾了身体所在之处的每一个细胞!枷林,丝的伤。各种各样的谣言。
不知为何,我是那么愤怒。
“他们是谁?与你又是什么关系?”我不肯走,反而冲上去抓住她。
“放手。”
“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否则我不放手。”那一刻我真觉得自己固执得好笑,明明什么关系都不是,为何还要像个疯子一样纠缠。
身后不远处的枷林已经发现了我的存在,以及我们的争执。他迅速走过来,步伐越来越快,那股愤怒是如此强烈,以至压近的每一秒我都能更加感受到被灼伤。
“李悦君,不关你事,你走啊!走!”第一次,丝冷淡的脸上激起这么大的反应,她厌恶而激烈的表情是那么伤人。
我愣住了。
这个空当,丝迅速抽回手。转身跑上去拖住了怒气冲冲的枷林。
两个人情绪很不稳定地交谈着。枷林听着丝说话,却一直盯着我,目光如炬。而我不怕,我以同样挑衅的眼神望着他。我甚至非常希望他此刻能冲上来与我厮打在一起,这样至少我会明白一切。
然而最终他还是没有靠近我,拉着丝走了。
那一恍惚,我站在望不到尽头的铁路中央,感觉自己正深陷进黑色沼泽里。原来谁也不是谁的救世主,真相远比我们贪恋的美好要残忍太多。
一个星期,也可能两个星期,我没再见到丝。那段时间的晚上,我都不再去打篮球,而是将自己闷在房间里。
“悦君,在吗?”房门外传来妈的声音。
“请进。”
母亲端着水果走进来,而我正坐在电脑前玩游戏。她站在一旁看了会,说:“悦君,你的16岁生日快到了,我和你爸商量了下,决定帮你举办个生日派对。你爸的意思是到时候要请上那些你转学刚认识的新同学一起,熟络下感情,你看好吗?你从小就没什么朋友……”
“嗯,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我心不在焉。
“对了,今年你的生日礼物想要什么?我们给你买……”
我突然停下了手中的游戏,沉吟了片刻。
“妈,你们能直接给我钱吗?我想自己买……”
“好好,只要你开心就好。”
母亲轻轻关上了门,房间再次安静下来。我靠在柔软的转椅上望着电脑中的人物角色GAME OVER,却迟迟忘记了退出。窗外正下着蒙蒙细雨,潮湿的夜风吹进来,有些凉。这大概是夏天来临前的最后一次降温吧。
隔天,我去了学校。
或许是自作多情,我总是真切地感受到,自从我主动与凌娅娅说了几句话后的这些天里,她开始有意无意地过来找我。尽管我们之间并没有太多可以交谈的。我不羡慕她的光鲜外表,不迷恋她的漂亮脸蛋。我也从来不觉得她为我划掉旷课和缺交作业的记录有什么好感谢的。
那是一节自习课上,我正伏在桌上望着一旁丝空空的课桌发呆。她有多久没再出现了?这样想着,一个身影却突然坐了下来,伴随着一阵好闻的香水味。我有些吃惊,以为是丝。可当女孩的身体彻底坐下时才发现是凌娅娅。
她调皮地东张西张着,确认走廊外没有例行检查的老师才跟我打招呼。
“悦君。”她压低着声音。
“嗯?”
“听说那天,高年级的枷林来找你麻烦了。你没什么事吧?”
听到这两个字就如触到刺般,我浑身不易察觉地颤栗了下。“我没事,你知道他么?他和丝什么关系?”
女孩脸色变了下:“悦君,你是不是喜欢丝啊?”
“没有。”我毫不含糊地否认道,“只是那天他警告让我别靠近丝,所以,很好奇……”
“这样啊……”凌娅娅想了想,“枷林在高年级很有势力,大家都怕他。听说他在外面有个黑道的'大哥'吧。他和丝,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关系。总之好像很复杂的……我只是听说啦,听说丝好像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做,所以才会成天和他们混在一起……”
大概察觉了我难看的表情,她不再说这些。转而又告诉我:“对了,其实我也认识一些'哥哥'的。如果枷林那帮人要是找你麻烦什么的,你就告诉我,我可以帮你摆平……”
“不用了。”我无奈地笑笑,有一丝感激。
“那,没什么事了,我回去了。”
“等下……”我喊住了她,“过些天,我16岁生日。我爸希望我能叫班上同学都去参加。所以你能帮我个忙么?帮我邀请下……”
“好的。包在我身上。”女孩开心地蹦回了自己的座位,接着我听到她开始和旁边的女生叽叽喳喳地聊开来。
下午的体育课上,我正在球场上打篮球。而丝却不知何时来到了学校,她一直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远远看着我。直到我在无数次的投球后,才不经意间瞄到了她的方向。目光交错的两秒后,她静静走回了教室。我知道,她是故意让我看见的。也只有她,才会以这种方式。
“你们先玩。”我摸了一把汗,将球扔给了队友。
甚至顾不上去换掉运动衫,我便满身汗水地来到了教室。推开门后,丝正坐在自己的课桌旁,静静收拾着东西。我快步走近她,她不看我,继续埋头将书本塞进书包。
“刚被老师唤回了学校。不过我一会还得离开,但那个门卫不让我出去。所以我想请你帮忙……”丝声音冷冷的。
“就这些?”我有些难看地笑了。
“嗯,就这些。”
“丝,这些天你都去了哪了?你为什么老是要成天旷课,你到底都在做些什么?你不能,不能……回到正常一点的生活吗?”一连串的问题,终于倾涌而出。
“没什么……”丝仍旧压低着头,躲开我的视线。
心脏敏感地牵动了下:她在故意隐藏什么!
果然,当我有所察觉地俯身打量时,才发现不知何时丝的脸上已是比之前更严重的伤了,不再是随便几个创可贴便能弥盖掉的残酷,大片不忍直视的淤青疯狂地落在她原本美好精致的脸上。嘴角处的血迹甚至都没擦干净。这一秒,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遏制不住地燃烧起来。
“是枷林做的么?”我问道。
“回答我啊!是不是枷林做的!”我摇着她的肩膀,大吼了起来。空荡荡的教室里回响着我粗暴的声音。
丝的眼里闪过一丝柔软。是脆弱?是疼痛?我不清楚,但那最终并没有化作眼泪,她不会哭的,她从来不会哭,我知道。
丝淡淡别过头去,倔强的对峙继续上演。
“混蛋!我现在就去杀了他!”我一脚提翻旁边的桌椅,原本规整的形状立刻哗啦乱了一大片。
“别!……”丝却突然从身后抓住了我的手。当我转身时她只是摇着头,欲言又止地恳求着:“悦君,别去……”
手就那样一直抓着我,不肯放。
我微微闭上眼,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让愤怒消退。最后我反过来抓住了她的手。
“跟我走。”我说着。
就那样,我带着她走出了教室,楼梯间,经过众目睽睽的操场,再到校门口的保安室。所有人都看着我们,一个还残留着满身汗迹的少年拉着一个单薄的女孩无视旁人地走出了学校。没有犹豫,没有回头。
走到操场的尽头时,凌娅娅迎了上来。女孩挡在我们前面,三人短暂的对视。
“现在还在上课,你们不能……”女孩试着理智地阻止我们。
“我知道,让开。”我不耐烦地打断。
“悦君!就这样走了吗?”她难以置信地问起来,“还是说,莫非你们已经在一起了?可是,那天你不是告诉我你不喜欢她的吗?”
那一秒,我感觉手掌心的另一只手突然松了下。但我却仍旧死死抓住。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我微微低下头,拉着丝,与眼前的女孩擦肩而过。
我先带丝去了医院。医生是个年纪有些大的伯伯,处理伤口的时候还一直心疼地叹气道:“谁下手这么狠啊,造孽啊,才多大的孩子……”接着他又看向我:“你是他谁?”
“啊,哥哥。”我解释着。
“哥哥!有你这么做哥哥的么?你怎么能放任着这些伤不管啊,要是发炎化脓了怎么办?会毁容的。还有,你怎么能让你妹妹被人打成这样啊!现在的小孩成天在做些什么啊!”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个劲地低头道歉,却不知道自己在说给谁听。
上完药后医生开始为她包扎。安静的门诊室里,我能感觉到丝微微咬牙的强忍痕迹,然而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因为疼痛而发出过一丝过高的声音。旁人目睹这一切,难受得几乎不能呼吸。
很多年后我都忘不了这单调、细腻却让人生疼的过程。
白色棉签,染上黄色的消毒碘酒,均匀反复地抹涂过伤口,再擦上一点白色的软药膏,接着用纱布敷好,粘上。就这样,一个,两个,三个……直到那些所谓的遍体鳞伤都被这些柔软而洁白的纱布盖住时,我才发现自己的眼眶早已湿润了。真奇怪,已有多少年没哭过了?
“你怎么了?”这时丝扬起头,问道。
“没,我去给你抓些药。”我别过头,拿起医生开好的药单。
从医院出来后我还是紧紧拉着她的手。而她也不松开,只是默默跟着。
“现在几点了?”她问道。
“下午2点。”我看着她的眼睛,“你是不是还要去工作?如果这样,这次不会再耽误你了……”
丝愣了下,笑着摇头了。
“不,我们逛街吧。”她说。
我们先是回到了E高校的附近,将她那辆被遗弃在角落的破旧自行车推了出来,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修理店将其修好。然后,我踩着它载着丝在城市里到处闲逛。一路上,我们依旧不会太过问彼此的事情。比如我为什么转了三次学,为什么很多人都怕我,为什么放着大把的青春浪费。我也不再在意她的秘密,以及满身伤痕的原由。
我想,只要能单纯在一起,就好。
就很好。
那天,她就像个大航海时代里手持地图和望远镜的船长,我则是任劳任怨的舵手。她有着太多想去的神秘地方,而我只需安心跟随着一起去搜寻这份宝藏。她第一次那么兴奋地说了很多话,关于她生活中的点滴也逐渐成形。
“我们先去趟吴爷爷家吧,我想念他家的那条大狗了。”
“嗯。”
“然后我们再去王阿姨家的花店,听说她家的玉兰树终于开花了。”
“嗯。”
“对了,再去买点猫食吧。我好久没去看那群流浪猫了。”
“嗯。”
“你别再嗯了好不好?”
“嗯,好。”
在经过蛋糕店时她突然要求停下来,蹲在玻璃橱窗外看了半天。我说要买给她,她却摇头说并不喜欢吃。然而奇怪的是,她一看就是半小时,眼里尽是我读不懂的复杂光芒。
后来又在路过一家动漫城门口时,遇到了真人扮作巨大的米老鼠娃娃吸引路人,她竟愣愣地呆看了半天。接着才漫不经心地说道:“可以给她照一张相么?”
“为什么?”
“尽管外面的米老鼠在笑。但我知道里面的人又闷又热其实一点都不开心,所以,我想照下来。”
“这之间有什么关系么?”尽管很不解,但我还是乖乖从书包里掏出了数码相机。
她抢过相机:“悦君,快站上去。去跟米老鼠合影一张吧。”
“不要,很丢人。”
“快去快去。”她笑着催促道。
“好吧。”
丝就是这么奇怪。
奇怪到我只能一脸无奈地摸着她的刘海笑,却总会心甘情愿地妥协。
最后,我还是极不情愿地走上去单手揽着米老鼠宽大而厚实的肩膀,在丝喊着“一二三茄子”时很勉强地摆出了一个笑脸。可我又怎会想到,未来的时间里每每看到这张明明笑得很开心的照片时却总要忍不住掉眼泪。
最后我们还是去了那个聚满野猫的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