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拿着写着地址的纸条下了车,沿着道路朝里面走去,雨后的道路有些湿滑,些微的细毛雨丝漂浮着,落在后颈微痒而冰凉。
确定了地址,我站在一家白色花园小洋楼门前,按了门铃静待。
似乎是有了反应,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微响一声,面前的黑铁艺大门缓缓打开,我慢慢地走进去,沿着草坪间的花径隐约看到花木扶疏间的小洋楼,曲折婉转的楼梯露天阳台上,攀满了浓绿透碧的乔木藤蔓,女子探出半个身子,慵懒地倚在阳台上的花架上,穿着单薄的长裙,外面松松散散地披了件卡其色风衣,细长白皙的手指拈着一支黑色爱喜,苍白的嘴唇衔着烟,缓缓地向空中吐了口烟圈,微微抬起的下巴尖瘦,烟雾中看不清表情。
陌生,我用着有些陌生的眼神看着曼汐,眼前这个女子,但目光深处溢出的更多却是心疼和担忧。
她看到了,却只是倚在阳台缠着花枝的栏杆上,不说话,静静地抽着烟,姿态清冷而寂寞。
“曼汐。”缓步走在楼梯上,我出声唤她。
“你来了。”她含笑说,嘴角像是噙着花。
“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开口,她截下我的话,“我知道你会来,从我收到你的短信起,我就知道。”曼汐巧笑嫣然,熟稔地朝我俏皮眨眼。
她狠狠地抽了几口烟,深深呼吸吐出烟雾,转过身看着我,“年小狐狸。”熟悉的呼唤传来,我怔然地看着她,纤指间夹着烟蒂朝我走来。
我才忽然看见,她茜色簇纱长裙下露出的一双脚****着踩在阳台地板铺就的冰冷瓷砖上,恍然间仿佛看到是当初的曼汐在海岸堤沿上奔跑着的那双嫩白的双足,如今随着脚步落在我眼前。
她对视着我,缓慢而迟疑着伸出手抚上我的脸颊,冰凉指尖落到肌肤上,却在一下秒迅速地缩回手,眸中闪现粼粼波光。
“年小狐狸。”她低吟,缓缓地蹲下身,双臂环抱,脊背微微震颤着。
“曼汐。”我俯下低身,“你知道吗……”“我知道。”她打断,蜷缩着抱紧自己,“他走了,豆芽走了。”
“你们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曼汐紧咬着没有血色的嘴唇,像是在极力抑制着什么,口中喃喃,“他走了,他终于走了。”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失魂落魄的曼汐,我眼泪险些掉了下来,心软着抱住她,怀中冰凉,“你们都怎么了,我们都怎么了。”哽咽道。
曼汐从风衣口袋里拿出金属烟盒,拿着长条火柴点了根黑色爱喜,上瘾般快速地吸了几口,“他走了才好,我是不会为他哭的。”她说,眼泪就这样从眼眶里滑了出来,她却不知道。
我看着她面无表情地吞云吐雾,夹着烟的手颤抖着,恍然的神思,双目地望着远方,仿佛是看到了记忆里那年夏天。
在海滨城市的外滩上,栖满了市鸟海鸥洁白的身影,盘旋飞翔在青蓝透明的闪着粼光的海面上,她穿着条白色簇纱的夏威夷长裙,亞麻色的微卷发如海藻般飘扬着,鬓角别着盛大的木槿花,明眸大而闪亮,海岸上白色长堤上,她提着长裙奔跑起来,在斑驳的光影里露出天真浪漫的笑容,惊起的海鸥振翅飞去,她转着圈,赤着双脚跃进,花纹繁复的长裙飞扬。
她俏皮着眨了眨眼,我看到了她眼瞳里流淌着晶灿的光辉,我微笑着把她推到面前,对着男生说,“她是曼汐,我的好朋友。”
男生对着她青涩点头,嘴角微微扬起,我朗声道,“他是我的初中同学,尚言,你可以叫他,豆芽!”
她抽完了女烟,拿着烟蒂,在瓷砖上用力摁下,明灭的烟和火光碾磨成灰,如同是粉身碎骨般的灰,她比划着,灰尘里隐隐约约画的是一张笑脸,狭长的嘴扬起,那么单纯的微笑,又那么的意味讽刺……
曼汐站起身,双臂环抱着自己,面色青白,她冰凉的手牵着我推开小洋房厚重的大门。一股热流暖气瞬间包围着,豪华奢侈的欧式装潢里,慵懒的华灯下,即使是狼狈的,曼汐也是如此的美丽,生得那么好看的一个女子,她捧着盛满热水的白瓷杯,小口小口地抿着。
楼梯上忽然响起脚步声,踩在柔软的鹅毛毯上,曼汐抬起眸光,“你事情都做好了?”
“当然了,要留出时间来陪我的宝贝。”男子站在沙发后亲密地搂住曼汐的肩膀,他似乎没有看到我。
“正经点。”曼汐推了推,目光落在我身上,“这是我朋友年未央,年小狐狸。”
“未央你好,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他笑了笑,耸了耸肩,在曼汐身边坐了下来。
“没关系。”我颔首,有些尴尬地移开了目光,用力仔细地捧着手里的杯子,汲取些微的温暖。
“未央,这是皓。”她放下瓷杯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亲昵地抱着手臂,不多解释。
我也是明白的,只是点了点头,她在我耳边吐着温热的呼吸,轻轻的声音落在耳膜上。
她对我说,影子是不需要影子的,影子需要的是太阳……
秋云高校的新学期,学生们需要比开课时间提早一个星期去学校教务处报到。
城市的早晨是银灰色的雾霭和黄昏灯光里的鸣笛神苏醒的。现在是八点钟,我却还在浴室里,对着镜子,看着镜子里的女生,像是一朵几乎枯萎的槐花,茎叶里流动着青灰色的汁液。
在漫长而倦怠的睡眠里,那么柔软的身体包裹着的青春,像极了某一种冬眠的动物,或是在白色的安定药片的分解沉淀下,陷入空白的沉睡里,抑或是麻木的昏迷中。
在我和阿宝去学校的路上,我们遇见了七喜,他骑着辆单车优哉游哉地过来,每一步的节拍都像是柔软阳光里漫步的旋律,他骑到我的前面,他说,“我带你去学校。”
“我和阿宝一起走。”我回应他,他却忽然笑了起来,笑容有些欠扁,“你确定?”他又问。
“我确定。”我散漫地笑着,转头去看,身边的阿宝早就已经失了踪影,远远的人流里传出她的欢声笑语。
“好吧,我不确定……”我有些无奈地回答,挑了挑眉。
七喜载着我沿着道路往前骑,初春的微风带着些许薄荷的凉,又有着金色麦香的温柔,轻柔地穿梭在发梢间,酥麻的感觉在发丝里扩散开来,我能感觉到自己微微上扬的嘴角和颊边若隐若现的小酒窝,盛满如醇酒般醉人的惬意和满足。
稀落的枝头冒出了嫩绿色的新芽,纵横交错的枝桠将天空分裂成如打破的镜子里的碎玻璃,阳光柔曼婉转承接,路面细碎挥洒着椭圆形的光圈,还有单车上写意般素淡而浓烈的身影。
“正月你家回小镇了没。”七喜突然问。
“没有。”我垂下眼眸,看着身下旋转着的车轮辗转前进。
“我们在小镇住了一个星期,我还遇到你爷爷和奶奶了,正好有人来你们家老宅,高价买了几把太师椅和几扇雕花绘彩玻璃窗。”他稳稳地驾着车,以平缓的速度慢慢地走着,配合着他的语速,像是一片黑色鸦羽飘飘落下。
“未央。”呼唤传来时,我正闭眼假寐享受晨间阳光温暖,蓦地睁开眼睛寻觅,一辆黑色保时捷在马路上缓慢驶过,在学生的车行人流里极为显眼。
“未央,新年快乐,学校见。”不透光的黑色车窗缓缓摇下,探出一张秀美精致的笑脸,微笑着打着招呼,轿车随即飞驰而去。
我波澜不惊地看了一眼,径自闭眸,不自觉中便多了几分倦怠,昏昏沉沉起来,掠过耳畔的清细呢语,细数着沉睡中的记忆。
秋云高校校门口,被人流与车辆围堵地水泄不通,七喜推着单车朝停车场走去,我走在后面,却被阿宝一把拦了下来,挤眉弄眼调侃着,“怎么,未央,什么时候请吃糖呀。”
“牛皮糖要不要。”我毫不留情地用手肘捅了下阿宝。
“是糖都要。”阿宝呲牙咧嘴地躲开我的手,我不禁莞尔扑哧一笑。
“云别云别,这边过来。”她朝教学楼方向挥了挥手,我松手停止嬉笑打闹,转头看去,人群里,苏云别扎着高高的丸子头,穿着成熟的白色针织衫,里面是浅蓝牛仔连衣裤,搭配起来极为年轻可爱,身姿曼妙。她朝我们勾唇微笑,“阿宝,你们过来吧。”
阿宝应着声,拉起我的手就朝苏云别走去,我的脚却突然如注了铅般顿住,不再向前。
教学楼附近围满了学生,穿着白蓝相间的校服,他的身后不远处是排排高大挺直的香樟树,隐约间露出篮球场,左前方站着如小鸟般依人的女生,右手边围满了陌生人,他就站在教学楼外的第一阶楼梯上,清瘦而笔直的身体静立,抿唇不语,只是看着我,浓黑色深邃瞳孔里凝聚着摄人心魄的光。
我怔忪着松开阿宝的手,手指无助地伸张,又在下一秒颤着握紧,指甲嵌进手心里。
他朝前走来,越过苏云别,步过人群,穿梭过那段冗长而短暂的记忆,碎梦般的泡沫飞升旋转凝结,幻化成他站在我面前,像是梦里的情景,用那样陌生而熟悉的深情目光凝望着我。
“温凉玉。”我发出了如梦呓如碎语般小心翼翼的呼唤。
“未央。”他浅浅的微笑,不起波澜的眉梢眼角,也含着淡淡的笑意,他是如此好看的男子。
他注视着我,然后缓缓伸出手,柔柔唤道,“未央。”指尖触及,快速地缩回手,我猛地向后退去一步,他依然步步逼近,我像是着了梦魇般摇着头,“不,你离我远点,离我远点。”嘴唇在无力而艰难地张合着。
“你走开。”我用力拍掉他接近的手,温凉玉却一把握住,力道紧得手像是断了般,我挣扎着要脱开,他已经骤然松手,身体蓦地后仰。
七喜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毫无防备的温凉玉被推得大步后退,人群还没有来得及散开,七喜狠力地把温凉玉朝教学楼的墙上压去,他一拳挥下,怒吼道,“她让你走开,你就给我滚远一点!”
他像是发怒的狮子咆哮着,“听到没有,温凉玉,你离她远点,你滚出年未央的人生去,听到没有!”七喜用力撞击着他,温凉玉快速勾拳挥开他,两人扭打着拳脚相加。
“你们两个干什么!快分开,别打了。”我如梦初醒般冲上前去。
“未央你放开!”七喜试图把我推开,我伸手用力截住他狠狠挥下的拳头,“梁七月,你给我放手,放手啊!”
“不可能。”他朝我吼道,脖颈间的青筋纠结地浮出,我用手环住他的背,几乎是哽咽着说,“梁七月,我再说一次,你给我放手。”他的呼吸忽然轻薄了起来,脊背起伏着,似乎是极力地隐忍着如火山般喷薄而出的力量与内心的冲动。
他擒住我的手臂转身看着我,我蓄满泪水的眼睛酸涩着对视,几欲夺眶而出,他的眼神那么心疼又苍白,松开手,他后退到香樟树下,倚靠着粗壮的树干,微颓着背,颤抖着手拿出烟点火,丝毫不顾忌场合,点了火狠狠地抽了几口,如叹息般吐出长长的烟圈。
“我们走吧,我们还要去机场给豆芽送机。”阿宝牵着我的手,我软软地将身体支托于她,如同被抽去支撑的脊梁,萎缩着失去生命力。
七喜的右手夹着燃了端头的烟,走到我的身后,低沉道,“走吧。”
我点了点头,朝校门口走去,不敢回头看学生们的眼神,不敢回头看这场荒唐的闹剧,更不敢回头去看一眼他。
缓缓松手展开,手心里熟悉的白色mp3静静躺着,温烫的金属外壳,分不清是我的温度,还是他的体温。
分离,在人生字典里,只是两个字简化的汉字,一撇一捺如此简单的笔画。两个字,划分开的距离,近如咫尺,又远如天涯。
人生里总是有那么几个地方,码头,火车站,飞机场,人生里总是有那么几次经历,团聚,分离,泪水,等待,诀别。
辗转流离,经遇或错过一站又一站,层叠交替的下一站,谁又会是谁的目的地,那一段轰隆着岁月笙歌的旅程,谁又在留守,谁已经离开,谁或遗忘,谁曾铭记。
潇洒前进的青春列车,遗落在时光深处的老车票,不能拾,难追忆,新人颜,旧人泪,槐花曾经几度开?
依是无可奈何,依是无动于衷。
我半眯着酸涩的眼,迷离而刺眼的光束晕开在瞳孔里,金灿闪亮如溶液流动,机翼扬起的轰隆划开温州机场上空稀薄的云层,远远的草坪上传来微微的震颤,透过机场大厅的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飞机滑翔着落下。
对着空气,我微微张了张嘴,却有没有发出声音,耳膜中充斥着纷沓而来的欢声笑语,呢喃絮语。
我们站在安检处不远的地方,彼此缄默着等待,机场里人来人往,来去匆匆,涌进机场的人流里,总是没有可以让我们目光停驻的身影。
七喜和豆芽提着行李去办理托运,阿宝等着有些着急了,“未央,你到底有没有通知曼汐,豆芽今天中午的航班,现在就快登机了。”
“那天我去找她,都已经跟她说了。”我有些心灰地垂眸,低语,“我以为,她会来的。”
我拿出手机拨出那组号码,在短暂的等待里,是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还有电话那端响起的甜美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Sorry,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我怔怔地放下手机,阿宝殷切关注的目光也随着我的动作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