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番外之梁七月(1)
母亲给我取名凉玉,是因为我是在北京最寒冷的雪天出生,而在我出生的时候,我的母亲正处于难堪的窘境之中,母亲是未婚先孕,当我在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并没有父亲的迎接。
听照料我的冯妈说,外公原来是当兵的军人,以前跟着部队东征西讨,和家人鲜少团聚,每次一接到组织上级传电就走,一去就是三四月,所以家里只有母亲一个女儿,那时候北京也不太安稳,外婆去世的早,母亲就被带到乡下老家,跟着老家亲戚和佣人冯妈长大。
我的母亲是位长相秀丽的美人,乡下农村封建,没有女子学堂,冯妈就雇人请了私塾先生,就这样教了六七年,所以比乡下普通的女子多了才气和见识,后来正值知青下乡,母亲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我父亲的,父亲的学识与风采格外瞩目,又善乐,最是吸引怀春少女。
那时候男女关系抓得紧,乡下人风声多嘴又碎,母亲就瞒着家里偷偷地和我的父亲交往。
这样的事,最后还是纸不包住火,父亲要返城离开乡下,决定要和母亲分离,母亲想跟他着去又不允,下乡的知青大帮人隔天就乘着客运车走了。
母亲就在乡下等他回来接她,可是等了两三个月也不见音信,难免心灰意冷。
让母亲措手不及的是,这个时候母亲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这在乡下可是天大的丑闻,没有出阁的闺女居然怀孕了!
母亲收拾了东西打算逃开,先躲一阵再去城里找父亲,消息传到城里去,外公当时刚从部队回来,听到这个消息便是怒不可遏,派了大批的人出去抓,母亲躲在小旅馆里,出来买吃的被发现,还是给抓回了乡下。
外公的家教一向严谨,容不得半点败坏门风的事,母亲的事成了别人嘴里的谈资与笑话,外公气急,总是对着母亲就是拳打脚踢,气得差点掏出枪要毙了母亲,被人拦了下来,最后一枪打在了柱子上。
外公问母亲,孩子的父亲是谁。
母亲咬紧了牙就是不说,她知道如果说出来,就会毁了父亲一辈子的前途,无论爷爷怎么逼问,就是不说,爷爷气极了差点一脚踹在母亲的肚子上,每次都是母亲哭着被冯妈等人抱到房间去。
隔天,爷爷就宣布与母亲彻底断绝父女关系,将母亲赶了出去。
母亲被外公赶出去的第二天就乘了去城里的火车,当她去了父亲的住处后,却被房东告知已经人去楼空的消息。
母亲受不了打击就病倒在城里,靠着一些首饰和存款过了半年,直到北京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下了许久的半夜,我在北京的一个小四合院里出生,至此至终,父亲再也没有出现在我和母亲的生活里。
后来母亲借了大笔钱带着我去南方做生意。
母亲并不是很喜欢我,我从小就能感觉得出来,那是属于孩童发自内的敏感,甚至于她讨厌我,因为我的存在给她的一生带来了无可抹灭的耻辱与痛楚,我是她难以回首的岁月和失败的爱情。
母亲每年过年都会带我回北京,除夕拜大年她就带着我去军区大院,可是从来没有进去过大门。只有冯妈偷偷地出来安慰安慰母亲,每次对着高高的围墙与门口挺直站立的警卫,我觉得特别的陌生与迷惘。
我曾经一直有过这个念头,转身走掉,但是却没有做,只是安静地躲在母亲身后。
七岁那年的除夕,吃完清冷的年夜饭后。
母亲还是带我去了军区大院,我们只是站在门口,依然没有进去,也没有人出来招呼我们。
北京的冬天特别的冷,雪下得特别厚又多,我已经习惯了南方的温暖气候和水土,回了北京就开始发起烧来,退了烧还在吃药,但母亲还是坚持带我去了军区大院。
我看着地上厚厚银白的积雪就冷得厉害,头昏脑胀,眼前发黑就晕了过去。
醒过来却是温暖的房间里,房间打了暖气,一个陌生的老人就坐在床边,身上有着从军多年的那股军人钢铁般凛冽气息,我知道他就是我的外公,每年母亲来带我见却见不到的人。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凉玉,温凉玉。
外公看了我一眼后,对我说,你以后就留下来吧。
母亲没有反对,过了几天就自己回了南方,把我留在了外公家。
从那以后,我就在北京的军区大院住下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院里的孩子,里面包括爷爷好友的孙女苏云别,在以后回想起来那个总是在我身后乖巧而羞涩地叫着我凉玉哥哥的女孩,葡萄般圆大黑亮的眼睛盯着你,无辜的表情让人难以忘记她。
那时候在一帮我们男孩子里,只有她一个女孩,每次我们在院里疯在院里闹腾,出了事惹了祸每次都是我们背黑锅挨骂,我倒还好,外公并没有多加责备,在长辈眼里我总是安静听话的,其余的人都是被自家老子揍个半死,只有她一个人被保姆领过去坐在那里吃蛋糕。
第二年,母亲突然来了北京,带我去了家西餐厅。
她指着坐在对面的一个男人对我说,凉玉,这是你爸。
我没有开口叫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他,他微笑着揉了揉我的脑袋。
母亲的生意越做越好,越做越大,行程安排得很紧,第二天就回了南方。
父亲并没有走,因为他就在北京工作,他在北京一家私人音乐学校当音乐老师,他接下来的每个周日都会来教我弹琴,可是我依然从未叫称呼过他为父亲。
直到我十一岁那年,他晕倒在音乐学校的节庆晚会上,送到医院结果查出来是肺癌晚期,我突然想起近来年每次周末,他总是轻轻地咳嗽着,在我开始弹奏时就竭力忍住不咳,可我似乎从未注意过,我这才发现,我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关心过这个男人,我的父亲。
父亲是四个月后的一天夜晚在医院里过世,那时我刚刚被司机从学校接出来,坐在房间里写作业,却被冯妈急急地送到了医院。
我看到了许久没有见面的母亲和父亲的同事,坐在医院走廊的座位上脸色沉重,外公告诉我,父亲死了。
父亲的祖籍是在温州,母亲便遣人把骨灰运回了浙江,葬在了温州。
父亲走后母亲似乎开始喜欢音乐,总是带着我去听各种音乐会,也经常会去一些音乐教室,在家也喜欢自己摆弄着乐器。我十七岁那年,母亲再婚了,婚礼我没去,却一个人去温州,不是赌气,而是是看我的父亲,在那个城市一个叫流年的酒吧里,我认识了未央。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未央的父亲,为了能和母亲在一起为了事业,他抛弃了她与她的母亲。
这虽然差点成为阻止我们在一起的理由,但依然无法阻碍我们的相遇,相知,相爱,相弃,相依,相守。
记得是在那个酒吧里,昏暗的灯光中。
我抱着心爱的吉他,悠然自得地弹奏着那首最爱的《Pussywillows》,无声的沉醉里我听到她的感叹和细不可闻的呼吸声。
她就站在我的身后,缓缓俯下身,她问我,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看这我的一双琥珀色透明的眼睛明亮。忽然间有股神秘力量让我难以移开目光,对于面前这个陌生的女生,我无法抗拒她,我回答了她。
她似乎很喜欢我的歌声,亦如他人般称赞我,但那口吻却给人感觉无比诚挚,眼神如水。
于是,我也露出了最简单的笑容,发自内心的。
她对我说,我叫年未央,你叫什么。
我虽然有些难以言喻的感觉,但依然风轻云淡,淡淡说,凉玉,温凉玉。
随即,我看到她也笑了,我忽然感觉让她笑是件很美好的事情。
在我在流年酒吧里工作的时候,我经常会在酒吧里看到她,一个人点了杯柠檬水或者鸡尾酒坐在吧台上,她每次来都是在看我表演,却都只是限于沉默着观赏。
酒吧的老板似乎和她熟悉,偶尔会有个很美丽的女子加入他们,几人聊天谈心看起来似乎极为愉快,我总是坐在舞台的角落里,微低着头,目光忍不住在她身上流连而过。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
我结束表演坐在角落的沙发上休息,她独自抱着两杯关东煮进来,我微微垂眸,无意间却看到她朝角落走来,很礼貌地微笑着问我,我可以坐下吗。
我不语,点头。
我的内心丰盈却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沉默更多时候是我的表达方式。
刚开始她有些不好意思,目光微微闪烁,随即挺直脊梁坐正,随便找了话题和我说了会,在我的寥寥几句里,她的表情忽然有些复杂起来,接不上话来。
她并不是非常漂亮的女孩子,较之她我见过更多更优秀的女孩子,但她的气质却是最特别的一个,清冷而疏远却又干净,一双琥珀色眼瞳的大眼睛纯净若稚子无辜,笑起来的时候溢满细碎星光,卷翘的睫毛在酒吧绚烂的灯光下,投下小扇子般淡淡的阴影,又衬得有几分女人的妩媚,南方女孩的清秀腼腆。
她说她的绰号是小狐狸,而我却想觉得她像一只小刺猬,拥有一颗极致柔软而敏感的心与身体,在她的外表布满着刺,明明很坚强,却又很脆弱,她不敢轻易去接近任何人,怕受伤却又无意间伤害别人,恐慌自己的刺被拔光,在更多时候她会选择蜷缩,躲进自己的世界里,汲取安全感。
她的目光流转,找了个话题打破僵局,“请你吃关东煮。”她把杯子递了过来。
我对她说谢谢,并不拒绝,心下淡淡欢喜。
伸手去接,指尖触到了不知是她的手指还是关东煮的温度,如此地灼烫,让人有种如遭电击的感觉,她快速地收回手,南方水土养出来的如瓷白肤上晕染出微醺红晕。
我们两个人坐在那里吃着热腾腾的关东煮,舞台的灯光打在我们的背后,两道比邻的阴影被拉长投在地上,她怔忪,随即回神。
她问我,关东煮的味道怎么样。
我微笑着回答她,味道很好。
她点头,这家关东煮的味道非常正宗,是旧街区有名的老店。
我顺着话题接下去,这家店在旧街区吗。
她说,在就酒吧的附近,并不远。
我轻描淡写,作为回报,下一次你带我去那家关东煮店,我请你吃关东煮,怎么样。
她一愣,如狐狸般狡黠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随即点头。
两天后的晚上,她就来找我,带我去了那家旧街区最有口碑的关东煮店。
我们选了很多,虽然吃不完,等老板端上来的时候,她趁我不经意放了许多的辣椒,我不是喜爱重口味的人,所以被辣的有苦说不出,她在对面却咯咯地笑了出来,那眼神天真无邪。
在消除了彼此的隔阂后,我们坐在那里东拉西扯,天南地北地说,偶尔谈心,彼此间契合若老友,那种熟稔盈盈于心。
从此以后,她没有事就会经常来酒吧找我,看我表演,有时候等我,就会坐在角落的沙发上静静等待,直到我表演结束,然后我们去吃关东煮或者排档等,一些旧街区小吃街的招牌食品,虽然那些原来并不是很受我的喜爱,但从那以后,我总是在心底暗暗高兴带她去吃这些。
有时候买了烧烤和啤酒,她带着我去青石小巷的一些废弃小屋,我们爬到顶层平台上,吹着微凉的夜风,彼此缄默,偶尔喝一口啤酒,仰头看着天空闪烁的星子,感觉光阴静谧流淌。
她不说话,只是用那双敛着星辰光辉的眼睛看我,一切尽在无言中。
此时我才发现,很多时候她与我一般,无论情绪,脸上却没有多少表情。
而在我沉浸在有她的欢乐时光里的时候,母亲已经找到了我,严厉表示在下个月我必须回家。
我清楚明白母亲的作风和手段,却又难以臣服。
那是一个雨天,听着淅沥的雨声,我很烦躁,却又表达发泄不出,像是蓄满力量却一拳打在柔软之上,换了衣服我就从旅馆出去散步。
在街头的公车站下,我无意间看到了她,撑着一把伞静静伫立,绵长及腰的黑发如绸披下,碎发点缀下的鹅蛋脸清秀如瓷,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在捕捉到我身影时顿时充满神采。
一股冲动,我带她去了温州郊外的墓园,我们两人看着眼前的凄凉形景陷入低落的寂静里。
她抬眸看我,目光里充满疼惜与珍爱,尖尖的下巴微微抬起,她轻咬着微颤的嘴唇,难掩内心呜咽,她叫我的名字,凉玉。
我应了她的呼唤,属于少年的悸动与情难自禁,我把她拥入怀中,她紧紧地抱着我的腰,回应着我的举动,一遍遍地喃喃重复着我的名字,我心中酸涩而感动,环着她的要手愈发紧了。
年少时的任何一个表情与行动都是浪漫的,有几分煽情,两颗心的贴近与跳动。
我低头吻上她的嘴唇,如此柔软而出乎我的意料,美好得微醺起来,辗转厮磨。
她松开手里的雨伞,任其落地,雨水飘零吹打在身上。
那年雨天,她第一次躲进了我的怀里。
关于对未央初始,我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在我的人生里真正从有记忆开始,她就已经出现。
我叫梁七月,因为在七月出生,但唯独未央却喜欢叫我七喜,因为这是她儿时最爱的汽水饮料,这便成了她对我的昵称,所有人对我的绰号。
那对我来说,其实是个很美好的记号,在过去明媚而晦涩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