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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摆成半圆的椅子已经坐满了。总共十三个人,波希米亚人文泽尔不算在内;为了侍弄那台设备,他习惯了自由行动,准备好机器便端来一张矮凳坐到旁边,在面朝房间中央的会友们背后。还有他的吉他也带在身边。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在半圆的末端,在屋子中央的枝形吊灯底下落座之前,一抬手先拧燃了两盏红灯,再一抬手熄灭了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光。于是整个屋子一下子黑暗弥漫,远处的家什和角落都根本看不见了。只有那张小桌子的桌面及其近旁,还显现在惨淡的红光中。最初几分钟就连邻座的人也彼此不见踪影。在黑暗里眼睛只能慢慢适应过来,习惯利用那留给它们的一点点光亮,以及壁炉中跳动的火苗补充的一些儿光明。

就照明的问题大夫讲了一番话,为其科学方面的欠缺作了一些辩解,希望大家千万别认为这是制造气氛和神秘感觉。遗憾啊,实在爱莫能助,暂时是没法提供更多的光明喽。眼下要探究的那些力量本性如此,在白色的亮光中就是不肯展现出来,就是不肯发挥作用。这是个前提条件,眼下只好服从了——汉斯·卡斯托普感到满意。黑暗令他觉得舒服,缓和了全局的诡异气氛。再者,为了替眼前的黑暗辩护,他想起在透视室里也是先用黑暗清洗眼睛,然后才好真正地“看”的。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继续着显然是特别针对汉斯·卡斯托普的开场白,说灵媒已经无需再由他也就是大夫来催眠啦。督察多半该发现她已经自行进入睡眠状态;一经出现这种情况,以她的嘴说话的就已是她的保护神,就已是大家熟悉的霍尔格;大伙儿呢也可以向它——而不是向她——说出自己的愿望。还有,绝对不可将意愿和想法强行集中在眼前的现象上面;这样做是错误的,会导致失败。相反应该抱着闲聊似的松弛心态。请卡斯托普先生首先注意监护好接灵女的四肢,不得出现任何纰漏。

“手拉手组成人链!”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最后命令;于是全体照办,就常常因在黑暗中一下子找不着邻座的手而笑了起来。丁富博士的座位紧邻赫尔米娜·克勒费特,便把右手搭在她的肩上,左手则递给了挨着他的魏萨尔先生。马格努斯夫妇坐在博士旁边,与这位太太相联结的是安东·卡尔洛维奇·费尔格;汉斯·卡斯托普如果没有弄错,费尔格再握住右边肤色如同象牙的莱薇小姐的手——如此这般地延伸下去。“音乐!”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发出指令。等候在他和他邻座背后的波希米亚人文泽尔立刻打开机器,放上了唱针。“聊天!”博士先生再一次命令,这时已响起米略克一部序曲的头几个小节;同时众人都提起了精神,开始东拉西扯地闲聊,这边讲今年冬天下雪的情况,那边谈刚才吃那顿饭走菜的顺序,还有的扯到某某人强行出院或者合法出院了,等等等等,让乐声遮蔽着,谈笑声时高时低,时断时续,完全人为地维系着生机。如此过了好几分钟。

突然,一张唱片还没有放完,小艾莉开始剧烈抽搐起来。一阵痉挛传遍她的全身,她大声呻吟,上半身倾倒向前,额头几乎碰着汉斯·卡斯托普的额头;两条胳膊也开始像抽水似的前推后缩,她的监护者汉斯·卡斯托普也被拖累着做这奇怪的往复运动。

“进入状态!”克勒费特用行话报告。乐声戛然而止。交谈顿时停息。在突如其来的静寂中,只听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以柔软、悠长的男低音问道:

“霍尔格可已就位?”

艾莉重新抽搐起来,身体开始在椅子上东倒西歪。接着,汉斯·卡斯托普感到自己的手被她的双手狠狠捏了一把。

“她捏我的手啦!”年轻人报告。

“是它!”大夫纠正卡斯托普,“是它捏了您的手。也就是说它已经来了——我们欢迎你啊,霍尔格!”大夫继续拍马屁,“我们衷心欢迎你,伙计!请你好好想一想!上次你来我们这里的时候,你曾经答应过,只要我们圈子里点到了某个故人,不管是男是女还是弟兄姊妹,你都愿意将此人召唤回来,让其在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眼前现形。今天你愿意兑现自己的诺言吗?觉得有能力兑现诺言吗?”

艾莉又浑身哆嗦起来。她呻吟着,迟迟不作回答。慢慢儿地,她把双手连同监护人的手拉到自己的额头上,在那里停了一会儿。随后她凑近汉斯·卡斯托普的耳朵,热乎乎地悄悄道了一声“有!”

灼热的气息径直灌进咱们年轻朋友的耳道里,搞得他有些个毛骨悚然,也就是民间所谓浑身“起鸡皮疙瘩”;这种现象的本质,有一天贝伦斯宫廷顾问曾经给他解释过。我们之所以说毛骨悚然,是想把纯粹的身体反应与心灵反应区分开来;须知这里压根儿谈不上恐惧。他当时想到的大致是:“喏,她完全失态啦!”可再说呢,一位双手给他握住的年轻姑娘在他耳边悄悄道一声“有!”确实让他在一瞬间受到了触动甚至震撼,模模糊糊的触动和震撼;那真是一种心醉神迷的感觉,一种由令人神经错乱的境况产生的感觉。

“他说有能力!”汉斯·卡斯托普羞涩地报告。

“那好吧,霍尔格!”克洛可夫斯基博士道。“咱们让你说话算话。咱们全都相信你会说到做到的。咱们希望现形的那些个亲人的名字马上告诉你。会友们!”他转而向在座的人发出呼吁:“请快快吭声!谁已经准备好提出要求?请霍尔格朋友把什么人给咱们领来呀?”

接着是一阵沉默。谁都想等着别人先说话。最近几天,这位那位也许确曾检讨过自己的思路,看它到底通向哪位故人;但是让死去了的亲人归来,也即实现让亡故者回返人世的愿望,毕竟是一件复杂而又棘手的事。归根结底,实话实说,原本并不存在实现这个愿望的可能呀;它只是一个错觉;摆在光天化日下来观察,这个愿望跟眼前要做的事情本身一样,一经大自然抽去其可能性都将表明是完全不可能的。至于说到我们心怀悲痛嘛,倒不是因为我们见不到自己的亲人复生,而是因为我们知道根本就不可能存在这样的希望。

在座的人们全都隐隐有此感觉;这儿呢并不当真存在亡人复生的现实,而纯属一场情感游戏和戏剧表演,能做的最多不过让你看一看故去的亲人,也就是说本是一桩对实际生活并无多大影响的事情,然而呢又谁都害怕和自己所想象的亲人谋面,也因此谁都有理由把提出希望的权利推让给别人。就连汉斯·卡斯托普也畏缩不前,在最后一刻也打算让人家先出头,虽说昨天夜里他还听见过那好心而随和的“请吧,请吧!”可他又感觉实在拖得太久了,便忍不住把头转向集会主持人,嗓音喑哑地对他说:“我想见一见我已故的表兄约阿希姆·齐姆逊。”

这一来全场都松了口气。在与会的所有人中,只有丁富博士、捷克人文泽尔和接灵女本身,不曾认识这位被要求一见的表兄。其余所有的人,费尔格、魏萨尔、阿尔宾先生、帕拉范特检察官、马格努斯先生和夫人、施托尔太太、莱薇小姐、克勒费特小姐,全都兴高采烈地叫起好来,就连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也满意地点了点头,尽管他与约阿希姆一直关系冷淡,因为这位对他搞的心灵分析颇不以为然。

“很好!”博士先生说,“你听见了吗,霍尔格?被点名的这个人活着时与你素昧平生。在彼岸你是否认识他,是否准备把他给我们领来?”

全场紧张期待。被催眠的女孩身躯晃动,呻唤、哆嗦。她似乎在寻觅,在搏斗,同时左摆右摇,一会儿咬汉斯·卡斯托普的耳朵,一会儿咬克勒费特的耳朵,嘀嘀咕咕的不知说了些什么。终于,汉斯·卡斯托普感到了她两只手的掐捏,意思是“行啊”,于是作了汇报。接着——

“那就好!”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提高了嗓音。“干活儿吧,霍尔格!放音乐!”他叫道。“聊天!”接着,他又反反复复叮嘱强调,思想一点儿不要紧张,不要硬去想象所期待出现的情形,只有无所拘束,不当一回事,反倒对事情有帮助。

接下来出现了我们主人公年轻生命中最奇异的时刻;尽管我们不完全清楚他未来的命运,尽管故事讲到一定的地方他将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我们仍不妨推断,这将是他一生所经历的最最奇异的时刻。

这段时间超过了两个钟头,我们马上就会讲,包括霍尔格已开始的“活儿”,或者说原本是小艾莉的“活儿”一个短暂的停顿——这“活儿”拖得长得来实在可怕,搞得大家终于开始感觉气馁,都开始怀疑它能不能取得结果,再加上出于纯粹的同情,都一次次忍不住想提出来将它缩短,将它放弃;要知道,这“活儿”看上去实在太艰难,实在已超越硬着头皮来完成它的娇弱女孩的能力,实在惨不忍睹。身为男人,只要我们不逃避做人的责任,就会从人生的某个阶段认识这种难以忍受的怜悯同情;它可笑地不被任何人接受,甚至很可能完全不合时宜,却忍不住会从我们胸中迸发出来,化作一声愤怒的“够啦”!虽然“它”并不会就够,也不允许“它”够,虽然不管怎么样都必须坚持到结束。读者该已明白,这里讲的是咱们如何为人夫为人父,讲的是妻子分娩的情形;事实上,艾莉的痛苦挣扎,真是跟女人分娩像得不能再像,像得不容置疑,因此即使一个从未见过分娩的人,比如咱们年轻的主人公吧,也必定能够看出来;事实也确乎是这位年轻人没有逃避做人的责任,于是就在眼前的状态下见识了有机生命这极其神秘的一幕——可这又是怎样一种状态!造成这状态的又是怎样的契机!眼前呈现的又是怎样的情景啊!这间红光笼罩中的、情绪激动的产房,它的种种特征和细节——不论是那位光着手膀子、穿着轻飘如水的睡袍的年轻产妇本人,还是其他的所有安排,诸如不停地放送的轻佻乐曲,会众们奉命进行并维持着的说说笑笑,以及他们替那位女斗士鼓劲儿的欢呼怪叫:“咳,霍尔格,勇敢点!快啦快啦!别泄气,霍尔格,坚持往外用劲儿!你一定行!”——所有这一切都只能称为丑恶,除了丑恶还是丑恶。至于这里的“丈夫”个人及其处境,我们也绝不排除在观察之外——既然汉斯·卡斯托普自己乐意充当这个角色,我们也就不妨真的当他是这位丈夫——你看他把产妇的双膝夹牢在自己膝头之间,两手紧握住她的手:这双小手已经汗湿淋淋,就像当初他握过的那双莱拉的手,为了避免它们滑脱出去,他不得不一次次地重新握紧。

要知道,他们背后的壁炉一直在散发热气。

气氛神秘而肃穆吗?唉,才不哩!在惨淡的红光中吵吵嚷嚷,情调全无,已经习惯了的眼睛只勉强看得见房里的情形。乐曲声和呼叫声让人联想到救世军誓师的喧闹场面,就算汉斯·卡斯托普这位从来没有参加过类似狂热宗教仪式的人也一样。眼前的场面虽也神秘、诡异,令敏感的心顿生虔诚,但却绝无装神弄鬼之嫌,却充满自然和生命的意味——至于如何借助人与人间的亲密情感,我们已经讲了。艾莉的挣扎带有阵发性质,时发时停,停下来时脑袋便从椅子上垂向一边,整个处于不省人事状态,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称之为“深度催眠”。等会儿她又一跃而起,大声呻吟,身体剧烈晃动,跟监护人推推搡搡,拉拉扯扯,凑近他们的耳朵热乎乎地说胡话,手做着往旁边抛甩的动作,似乎想把什么从身体内驱赶出来,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有一次甚至咬着了卡斯托普的衣袖。

这样搞了一个多小时。集会主持人考虑到大家的需要,宣布休息一会儿。捷克人文泽尔刚才为了让大家换个口味轻松一下,同时也保护机器,曾抱起吉他来熟练地弹奏,现在也把乐器放到了一旁。大伙儿松开了相互拉着的手。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走到墙边,揿亮了天花板上的顶灯。白色的灯光顿时亮晃晃地充满室内,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全都傻乎乎地眯缝了起来。艾莉深深地弯着腰继续酣睡,脸几乎埋进怀里。看上去她仍在忙乎着,完成着本该另一个人做的事情;汉斯·卡斯托普惊讶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有好几分钟,她凹着手掌在自己的髋部附近挖来挖去,把手先伸出去再搂回来或者扒拉回来,像是在拖拉或搜集什么东西——最后她猛地抽搐几下便苏醒了,眨巴眨巴眼睛,虽同样目光呆滞,却面带微笑。

她是在微笑——纤巧而略显拘谨地微笑。适才大伙儿对她受苦受难的同情怜悯,看来事实上都白费了。她样子似乎并不特别疲倦。也许她压根儿忘记了刚才的事情。她坐在大夫靠窗的办公桌面前的患者坐椅里,在大夫本人和隔开长沙发的屏风之间;她让椅子转了一下,好把手臂撑在桌面上,眼睛望着房间。她就这么坐着,接受着众人目光的抚摸,以及来自四面八方的点头鼓励,在长达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里始终一声不吭。

这是一次真正的休息——心里不再有所牵挂,充溢着干过活儿以后的满足感。只听男士们的香烟盒儿噼啪作响。大伙儿惬意地吞云吐雾,凑拢一堆谈论集会的情况。还早着呢,没有理由丧失信心,一定认为最后不会取得结果。有迹象表明,完全可以排除这样的消极情绪。几位靠近大夫坐在半圆末端的人,对此意见完全一致,都声言在酝酿接灵的过程中,朝着一定的方向,有规律地一次接着一次,从灵媒本人身上有一股冷气送出来, 他们都清楚地感觉到了。另一位会友则声称看见了光影现象,就是一些白色的光斑,一些游动的凝聚着的力,在屏风前面时隐时现,变幻着形状。一句话,别松劲!别灰心!霍尔格既然答应了,就没有理由怀疑人家会兑现诺言。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发出信号,接灵活动重新开始。他亲自送艾莉走向刑椅,边走边抚摸她的头发;其他人则各就各位。一切如同先前,尽管汉斯·卡斯托普申请辞去首席监督的职位,却遭到了集会主持人断然拒绝。他说,他重视让表示了愿望的人直接获得亲身感受,以证明灵媒确实是搞不了任何的假。于是,汉斯·卡斯托普又进入与艾莉的特殊对峙状态。白炽灯熄灭,红色黑暗降临。音乐重又响起。过了几分钟,艾莉突然重新身体抽搐,双手乱动;这一次报告“进入状态”的变成了汉斯·卡斯托普,重又继续着丑恶的分娩过程。

它是多么的艰难和可怕哟!简直就像不肯有所进展——能成吗?胡扯!这儿哪来的怀孕?分娩——怎么个分娩,娩什么?“救命呀!救命呀!”接灵女孩狂叫不止,阵痛眼看就要转变成有害而危险的持续性痉挛,也即专业助产士所谓的“急痫惊厥”。她呼唤大夫,要他把手搭在她身上。他照办了,一边还实实在在地在开导她。磁感应——如果这是磁感应的话——增强了她继续挣扎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