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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汉斯·卡斯托普缄默不语。他仍然像一开始似的坐着,两只腿交叉在吱嘎作响的破藤椅下面,身子俯向躺在跟前的这个头戴三角帽、指头间夹着铅笔的女人,用他祖父汉斯·洛伦茨·卡斯托普那双蓝眼睛仰视房里,发现房间已经空了。狂欢的疗养客们全都散了。斜搁在对面大厅角落里的钢琴旁边,曼海姆来的病友还仅用一只手在弹奏,琴音低沉轻柔而且断断续续;坐在他身旁的女教师则翻着放在膝上的谱纸。当汉斯·卡斯托普与克拉芙迪娅·舒舍中断了谈话,钢琴手也完全停止了弹奏,把那只刚才轻触琴键的手垂到了怀里;恩格哈特小姐呢,却继续盯住乐谱出神。从狂欢的客人中仅剩下来的这四位一动不动地坐着。静默持续了好几分钟。在它的压迫下,坐在钢琴旁的一对儿脑袋越来越沉,越来越低,曼海姆人的头快碰到钢琴的键盘,恩格哈特小姐则几乎俯在乐谱上。终于,像达成了默契似的,两人同时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然后踮起脚尖,有意避免转过头去瞅那还有人坐着的角落,缩着脑袋,向前平伸出手臂,轻手轻脚地穿过书写室和阅览室,最后,曼海姆人和恩格哈特小姐双双销声匿迹了。

“一个接一个地走啦,”舒舍夫人说,“这是最后两位,夜已经深了。是啊,节已经过完,狂欢节,它已经结束了!”说着她举起双臂,用两只手同时从自己淡红色的头发上端下那纸制的三角帽,露出了像花环一样盘在头上的发辫,“您知道,这以后又是什么吗,我的先生。”

谁知卡斯托普只是闭着眼睛作了否定,连坐着的姿势一点也未变。他道:

“绝对不,克拉芙迪娅。绝对不会再以‘您’称呼你,活着也好,死了也好,如果可以这么讲的话——应该可以这么讲。在我们文明的西方,在人道主义盛行的西方,‘培育’成了这样一种称呼自己亲近的人的形式,‘培育’成了这样一种礼节,我感觉的事太小市民气,太迂腐刻板了。‘形式’在此究竟有什么意义?‘形式’,纯粹文化意义上的迂腐刻板!你们两个,你和你的老乡兼病友,你们有关道德的那些说法——你真以为叫我出乎意料吗?难道你真当我是个大傻瓜?你说,你究竟怎么想我的?”

“这是另外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没有多少值得考虑的。你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中产阶级青年,出身优越,举止得体,是家长们可堪造就的好子弟,只是他马上就要回到平原上去喽,到了那儿就会把在这山上曾经说过的所有梦话统统忘记,以便全身心地投入帮助自己祖国强大起来的事业。这就是你内心的肖像,尽管我压根儿没法给你拍X光片。你觉得是不是跟实际的你惟妙惟肖,不差毫发呢,如我所希望?”

“只是比起贝伦斯拍的片子来,你的还有些细节的欠缺。”

“嗨,这些医学家们总能节外生枝,他们特长就在这里呗……”

“你说起话来跟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样。那我发烧呢?我怎么会发烧?”

“去去!这只是偶然现象,不会有什么后果,很快就会过去了。”

“不,克拉芙迪娅,你知道得很清楚,你的话不可能是真的,你所讲的缺少内在的说服力,我完全肯定。我体温偏高,心脏剧烈跳动以至于难受,四肢颤抖,所有这些,都不只是个自己会过去的小问题,而根本就是——”卡斯托普脸色惨白,嘴唇抽搐,面孔凑近了克拉芙迪娅的面孔,“就是我对你的爱,是的是的,就是从我眼睛看见你的一刻起,我就爱上了你,或者更准确地说,从我认清你的一刻起,从我认出你的一刻起——是你,把我领到了这儿山上……”

“你简直疯了!”

“哦,没有疯狂哪儿还有什么爱情!爱情就是疯狂,就是偷食禁果,就是罪恶的冒险勾当!不然的话,就只剩下愉快舒服地干点傻事,就只剩下无聊的消磨时光,最后结果呢,充其量只是在故乡的原野上吟唱几支无伤大雅的田园牧歌罢了。可是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你,重新感觉到了我对你的爱——是的,我真正是早已认识了你,认识了你和你那双迷人地斜睨的眼睛,认识了你的嘴,以及你眼下用来跟我讲话的嗓音——当时,我还是个中学生,我就曾经想向你借铅笔,为的是终于能在这个世界上结识你,我真是爱你爱得发疯啊。这已成往昔的、长期的爱恋,在我体内肯定留下了痕迹;贝伦斯在照光时发现了它们,它们表明我当时就病了……”

他的牙齿禁不住相互磕碰。他一边说着胡话,一边从吱嘎作响的藤椅下拖出一条腿,把它伸向前面,另一条腿的膝头随之挨着了地板,也就是说他跪在了克拉芙迪娅的身旁,低垂着头,浑身不住地战栗。“我爱你,”他喃喃道,“我早已爱上你,因为你就是我生命中那个‘你’,就是我的梦想,我的命运,我的全部追求,我永永远远的渴慕……”

“起来!起来!”她说,“要是你的导师们瞧见你这个德性……”

可是卡斯托普绝望地摇摇头,脸伏在地毯上,嘴里回答道:

“他们对我一钱不值,所有这些只会说漂亮话的家伙,所有这些卡尔杜齐似的诗人,连同他们的全部共和主义的修辞学,连同他们一切时代的人类进步,对我统统一钱不值,原因是我爱你!”

克拉芙迪娅用手轻轻抚摸着他脑后剪得短短的头发。

“我的小市民哦!”她说,“我漂亮的、肺上有个浸润点的小市民哦!真的吗,你这么爱我?”

受到她抚摸的鼓舞,他现在更用两条腿跪着,仰起脑袋,闭着眼睛,继续说道:

“哦,爱情,你知道……身体、爱情、死亡,这三者原本只是一回事。要知道身体即意味着疾病和欲望,而它,而身体又派生出死亡,哈,它们都带有肉体的性质,爱情和死亡,两者全带有肉体的性质,而由此便产生出它们的巨大魔力和对它们的恐惧!可是死亡呢,从这个出发点观察,你懂吗?就成了某种声名狼藉的、该诅咒的、叫人恶心的东西,某种叫人觉得可耻因而脸红的东西;可是从另一方面看,死亡又变得来崇高、庄严、神圣——比起只知道追求享乐、聚敛财富、填饱肚皮的尘世生活来,又是某种高尚得多的东西——比起喋喋不休地吹嘘了几个世纪的人类进步来,又是某种庄严得多的东西——因为死亡无比强大,包罗万象:它既是历史,又是人类的伟大,既是虔诚,又是永恒;因为它是神圣的事物,对我们影响巨大强烈,我们在它面前得脱下帽子,蹑手蹑脚……肉体和肉体之爱同样包含着某种无耻和令人难堪的性质,所以出于恐惧和自惭形秽,肉体的表面会时而变得绯红,会时而变得苍白。不过尽管如此,肉体仍是有机生命一个值得尊重和欣赏的杰作和奇迹,仍是形式和美感的神圣创造,因而对它的爱,对人体的爱,同样富有极大的人道主义意义,仍比这个世界所有的教育学更具教育感召的力量!……肉体之美是何等地令人心醉神迷哦!这是活生生的肉体,不是靠人工用颜料画成或用石头刻成,而是由永远变异着、永远鲜活着,永远为生命和腐朽所燃烧的秘密搏动着的物质构成的哦!你看看人体的构造是何等匀称,你看看他双边的肩膀和髋部以及丰满的乳房和排列有序的肋骨,是完全对称,还有在浑圆的下半身中间的肚脐呐,还有在两腿之间隐秘处的阴部呐!你再看看吧,在绸缎般柔软的背部皮肤底下,两片肩胛骨如何动来动去,脊椎如何缓慢而柔和地,演变成一对圆润饱满的丰臀,两条胳膊的血管和神经如何从腋窝直至手指尖,衍生发展出复杂却又有序的庞大分支,还有两边胳膊的构造,如何刚好与下边那一双大腿的结构相呼应!哦,这手肘和膝头的曲线多么圆匀,皮肤底下的关节活动多么自如!哦,这肌肉包裹着的有机体多么充实,多么细腻!对人体所有这些美妙之处进行爱抚玩味,无异于过一个永无休止的欢乐节日!在尽情享受过这节日的欢乐之后,死亡就不再痛苦可怕了!哦,上帝啊,让我呼吸呼吸从你膝头皮肤透出的馨香吧,在它底下,有精巧的关节囊分泌润滑的油脂!让我用嘴唇虔诚地触一触你大腿面前的动脉吧,它在你大腿的根部搏动,为的是一分为二,把血液向下边两条胫骨上的动脉输送!让我吸吮你毛孔渗出气息,轻抚你柔软纤细的汗毛;你的由水和蛋白质构成的人体,它被创造出来为的就是重新化作尘土,让我生命——让我的嘴唇紧挨着你的嘴唇——从人世间消失吧!”

卡斯托普说完了,可眼睛仍未张开;他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仰着头,握着谦卑的手伸向前方,双膝跪在地上颤抖、哆嗦。克拉芙迪娅·舒舍说:

“你真是个好样儿的‘疗养者’,善于用德国的方式,以低矮的姿态博取女人青睐啊。”

说罢她把纸制的三角帽戴在了卡斯托普头上。

“再见吧,狂欢节王子!今晚上您的体温曲线肯定会升高,现在我就可以给你预言。”

说着她便把身体滑下椅子,双脚无声地踩过地毯,溜到了门边,站在门框中却稍稍有些犹豫,一只手握着门把,举起另一条赤裸的手臂半转过身来,越过肩膀轻轻说道:

“别忘了把铅笔还给我哟。”

说完便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