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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没戴帽子的脑袋冻得红彤彤的,也没穿外套,他站在月台边上,等着小火车进站。站在舅舅的车窗下,他叫舅舅只管下来,他已接他来了。迪纳倍尔参议——他实际是副参议,他满怀感激将老爷子的荣誉职务也接下来了——冷得缩在他的冬大衣里:十月份的夜晚确实让人感到挺冷,差不多已经可以说冻得很厉害,是的,凌晨肯定真会冻上的。参议从车厢里下来,情绪高得出乎意料,并以一位德国西北方的上等人的文明而简单的方式,将自己的高兴用声音表达了出来。他问自己外甥好不好,对他满面红光的气色表示非常非常满意。他在一旁看着瘸子把行李打点妥帖了,才在站前跟着汉斯·卡斯托普爬上马车又高又硬的座位。舅甥二人行驶在繁星万点的夜空下,汉斯·卡斯托普仰着脑袋,伸着食指,给舅舅解释那高高的星空,连说带比划地将这个那个星座的特征归纳出来,并说出一些行星的名字——舅舅呢,注意力集中到了宇宙而不是坐在他旁边的年轻人身上,心里不禁暗想:虽然这样一到山上马上就谈星座也不是不可以,也不叫人觉得是发了疯,可毕竟还有一些别的事情更重要吧。从什么时候起他对那上边的情况了如指掌的,舅舅问汉斯·卡斯托普;外甥答,此乃春夏秋冬四季不懈地坚持晚上在阳台静卧的收获。——什么?夜里躺在阳台上?——噢,没错儿。参议您也可以试试。您非试不可。

“肯定。当——当然。”雅默斯·迪纳倍尔既想迎合又有点胆怯地说。他的“被监护人”却语气平和而单调。他坐在雅默斯旁边,尽管秋夜的空气清凉得近乎寒冷,却没戴帽子,不穿外套。

“你一点也不冷么?”雅默斯问他;他自己裹在一寸厚的呢大衣里还冻得哆哆嗦嗦,说起话来既急又慢,因为上下牙齿总要打架。

“我们不冷。”汉斯·卡斯托普回答得平淡而简短。

参议从一旁将他打量个没完没了。他不问家里的亲戚和熟人们好不好,对舅舅从那儿捎来的问候,也包括已到团里春风得意去了的约阿希姆的问候,只淡淡地表示感谢,对故乡的情况也不作进一步打听。雅默斯参议感到不安起来,但又说不清楚不安的原因是什么,是出在他这外甥身上还是在他自己身上,出在他作过长途旅行后的身体状况上。他东瞅瞅,西望望,却看不见多少高山峡谷景色,只好深呼吸,然后长长舒了口气说,这儿的空气真不错。那是当然,汉斯·卡斯托普回答,要不怎么会远近闻名。它有一些奇异的功效。尽管它加快机体内的整个燃烧过程,处于这种空气里的人身上的蛋白质却会增加。它能治愈每个人身上都可能潜伏着的多种疾病,或者说首先大大地加重它们,借助一种普遍的有机的推动力或驱动力,促使它们痛痛快快地爆发出来——请原谅,痛痛快快地?——没错儿。不知参议是否从未发现,疾病在发出来时能给人一种痛快的感觉,一种肉体的欢娱之感——“是的,当——当然。”雅默斯舅舅尽管下巴不大听招呼,仍急急地回答,然后告诉外甥,他可能待八天,也就是说一个星期,或者也许只有六天。因为他已说过,多亏这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拖得长长的疗养,汉斯·卡斯托普的身体在他看来已经非常不错,已经精强力壮了。他估计,外甥马上就会跟他一道下山回家了吧。

“得,得,别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汉斯·卡斯托普说。雅默斯舅舅讲的纯粹是山下人的话。他应该在我们这儿好好看一看,住一住再讲,到那时他的想法就变啦。问题在彻底治好,彻底是关键。最近,贝伦斯大夫又给他加了半年。这时候,舅舅开始叫他“小伙子”,问他是不是疯了。“你难道完全病了吗?”他问。一个暑假竟拖长到一年零三个月,现在又加上半年,能不叫疯!以全能的上帝的名义,他哪儿有那么多时间!——这当儿,汉斯·卡斯托普仰望星空,微微一笑。好,时间!正好对它,对人类的时间,雅默斯首先必须把自己带来的观念改一改,然后才好在山上谈论它——为了汉斯,他明天就要跟贝伦斯大夫认真谈一谈,雅默斯舅舅声称——“谈去吧!”汉斯·卡斯托普应道,“他会让你满意的。一个挺有意思的人,既快乐,又忧郁。”随后,他便指着“阿尔卑斯之宝”疗养院的灯光,顺便告诉舅舅冬天怎么顺着冰橇道将尸体运下山去。

汉斯·卡斯托普将客人领进约阿希姆的房间,等他梳洗一下,两人便到餐厅去吃饭。房间用H2CO熏过,汉斯·卡斯托普说——熏得同样彻底,就像不是违章硬跑掉的,不是出走,而是两码事,是死亡。舅舅问是什么意思——“行话!”外甥回答,“这儿的一种说法!”他说,“约阿希姆是开小差——开小差去当兵,这种情况也有。不过快一些,好让你吃到热东西!”于是舅甥二人便相对而坐,在烧着暖气的舒适餐厅里,在比地面高一点的台子上,矮个子服务员敏捷地侍候着,把雅默斯要的一瓶勃艮第葡萄酒装在小筐子里送来放在桌子上。舅甥二人碰杯畅饮,让温暖的酒浆在体内流动。外甥讲着山上一年四季生活的变化,讲餐厅里的这个那个食客,讲气胸及其原理,并拿好性子的费尔格先生作为实例,说明往胸膜内充气是多么可怕,费尔格先生自称曾脸青面黑地昏厥过三次,而且气味也怪极了,还讲到突然把气憋住时发出的吃吃笑声。汉斯·卡斯托普付了餐费。雅默斯胃口一贯不错,经过旅行和呼吸新鲜空气更是食欲大增,吃喝起来挺带劲儿。可吃着喝着他仍不时地停下来——他坐在那儿,吃到嘴里的食物忘记了咀嚼,刀叉在盘子上摆成一个钝角,两眼一转不转地瞪着汉斯·卡斯托普,看样子已经忘乎所以,而一来二去,他外甥也不在乎他这神气了。在迪纳倍尔参议被稀疏的金发遮掩着的太阳穴上,凸现出道道胀粗了的血管。

没有谈到故乡的任何事情,既未谈到个人的和家庭的,也未谈到市里的和商务上的,既没谈通德尔—威廉姆斯公司、船坞、机器制造厂,也没谈至今还等着年轻的卡斯托普去实习的锅炉厂;自然,这并非他唯一的出路,所以也用不着问人家是否还在等他去。这些事雅默斯舅舅坐在马车上和后来无疑都提出过,但让汉斯·卡斯托普的全然无所谓一碰,都掉在地上了,死了——他那无所谓的神气是如此冷静、坚定、自然,简直凛然不可侵犯,令人想到他对秋夜的寒冷也毫无感觉,想到他那句“咱们不冷”,而这恐怕就是舅舅要一阵一阵目不转睛地瞪着他的原因吧。谈话还涉及护士长和大夫们,涉及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报告会——事有凑巧,雅默斯舅舅要是待满八天,还有幸参加一次报告会。谁告诉外甥舅舅愿意听报告来着?谁也没有。他估计会愿意,因此用平静而坚定的口气说了出来,像是已经谈妥似的,以致舅舅觉得哪怕只是想一想可能不参加听,都必定显得不合情理,于是赶紧抢先说出“肯定,当——当然”,以避免产生他曾在一闪念间另有打算的嫌疑。就是这样一种模模糊糊的、然而又强迫你不能不感觉到的力量,使迪纳倍尔参议不自觉地盯着自己的外甥瞧个没够——不过眼下是张着嘴巴,因为他鼻子的呼吸道给堵住了,虽然参议自己知道他并没伤风感冒。他听他外甥讲成为山上所有人的职业兴趣的疾病,讲得了这种病的人高涨的食欲,讲汉斯·卡斯托普自己并不严重却旷日持久的病况,讲细菌对气管分支系统和肺泡组织细胞的刺激,讲结核的形成和浸润病毒的产生,讲细胞的互解和干酪化过程。说到干酪化,就要看病灶是通过石灰质的硬结而成为疤块以至于停止活动和痊愈,还是继续扩大,在周围造成空洞并使整个肺坏掉。他讲这个过程快得跟跑马似的,不出几个月,是的,甚至几个礼拜,就会使人Exitus。讲做气胸,说贝伦斯顾问是精于此道的行家里手;讲肺切除,说明天就要为一位新来的重病号,一位原来漂亮迷人的苏格兰女士施行这种手术,因为她得了肺坏疽,身体里装满了墨绿色的臭水,成天只有往嘴里喷雾化石炭酸,不然自己也会恶心得失去理智……突然,参议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自己大感意外,羞愧之极。他笑得气喘吁吁,一想不对便立刻控制住自己,又不禁咳嗽起来,拼命想法将这不体面的情况掩饰过去——使他安下心来但同时又在他心里引起新的不安的是,汉斯·卡斯托普虽说不可能没注意到刚才发生的意外,却对其漠不关心,或者可以讲不屑一顾,可并非出于分寸、照顾和礼貌,而纯粹是没关系和无所谓的意思,是一种叫人不舒服的宽容,好像他早就失去了对类似情况感到惊讶的本能——这时候,不知参议是想亡羊补牢,给刚才自己的忍俊不禁披上一件理性和节制的外套呢,还是另有所图,总之,他突然话题一转,扯起家乡男士俱乐部的近况来,脑袋上的筋涨得粗粗的,开始讲一个时下在圣保莉做营生的所谓小姐,一个唱小曲的歌女,一个狂极了的小妞儿。舅舅给外甥描述,她如何以自己富有个性的魅力倾倒了家乡这座帝国城市的一班男人。他讲的时候舌头有些打绞,不过不需要因此而责难自己;他发现,对方那令他不再感到诧异的宽容,显然也对这个现象适用。话虽如此,他所经受的旅途的极度疲劳渐渐表现出来,难怪才十点半钟,他就提出要结束谈话,对后来还在大厅里碰见已多次提到的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也不怎么高兴。博士当时正坐在厅门内读报,外甥把舅舅介绍给他。对于博士兴致勃勃的寒暄,他无以为对,只能“肯定,当——当然”了事。他很高兴,当外甥终于向他宣布,明天八点来接他去进早餐,说完就离开约阿希姆消过毒的房间,穿过阳台走回自己的房间去了。而他自己呢,则可以如往常一样衔着根“安寝”香烟,倒在那位当兵去了的“逃兵”的床上。差一丁点儿他就成为纵火犯;他竟衔着燃得红红的烟卷儿,两次睡了过去。

雅默斯·迪纳倍尔,汉斯·卡斯托普一会儿管他叫“雅默斯舅舅”,一会儿只简单地叫他“雅默斯”。他是一位双腿修长、年近四旬的绅士,穿着讲究的英国呢料套服和洁白的衬衣,头发稀疏、金黄、一双蓝眼睛长得几乎挨在一起,上髭修得短短的像收割后的麦秸,双手保养得很好。几年前他就结婚生儿育女,可仍旧没搬出老参议在哈尔维施德胡德路宽敞的别墅。他娶的是自己社交圈内的一位女子,同样高雅而有教养,说起话来声音很低、很快、文质彬彬,跟他本人一样。在家里,雅默斯是一位干练、谨慎,尽管很爱漂亮却冷静而实在的生意人;但在陌生的习俗环境里,例如旅行到了南方,他又极善于迁就迎合,随时准备入乡随俗,做一个克己知礼的客人,这一点也不表明他对自己的文明信心不足,相反倒显示他对其坚实和强大的自觉,显示他修正自己贵族局限性的愿望,表明他即使处在自认为糟糕透了的生活环境中,仍能处之泰然,见惯不惊。“肯定,当——当然!”他总是赶紧说,以免任何人想,雅默斯虽说文雅,却迂阔狭隘。来到山上他自然负有一定的实际使命,即受了委托要好好视察一下这儿的情况,把这个他心里称为被误了的年轻后生“弄走”,带回家去交给亲人们;不过,他仍旧心中有数,知道自己是在陌生的土地上行动——一开头他就隐隐地有所感触,他是来到一个有着自己独特习俗文明的世界里做客;这种习俗文明的坚实性不仅不比他自己的逊色,相反倒有过之。于是乎他办事的热情立刻与他良好的教养发生了矛盾,而且非常地激烈尖锐;须知,这客居之地的自信笃定,确确实实已开始使他感到压抑。

这种情况,外甥在收到舅舅的电报时心里不慌不忙地答以“请吧请吧”那会儿,就已经预料到了。不过请千万别以为,汉斯·卡斯托普是有意识地利用他所处环境的强大个性,来对付他的舅舅。不,他不可能这样做,因为他早已成为环境的一部分;不是他利用环境来对付进攻者,而是相反,一切都实实在在,简简单单,自然而然地就发生了:从一开始,雅默斯就从外甥身上莫名其妙地隐隐感到自己的行动会遭到失败。直到最后,汉斯·卡斯托普自然仍不免带着苦笑,陪着舅舅把戏演到收场。

上山的第一天早上,卡斯托普在早餐时把舅舅介绍给同桌的病友们。这时候,个子瘦长、穿着花哨的贝伦斯顾问在脸色黑中泛白的助手尾随下,晃晃悠悠地巡视到餐厅中来了。他匆匆地转了两圈,像顺口溜似的道着早安:“睡得挺好?”——他告诉迪纳倍尔参议,我们或者讲迪纳倍尔从宫廷顾问口中听见的,不只是他上山来陪一陪自己寂寞的外甥的想法好极了,而且还有什么这样做即使从他自己的切身利益考虑也实在正确,因为他显然严重贫血——贫血,他,迪纳倍尔?——嘿,还用问!贝伦斯说着就伸过食指去掰开他的下眼皮。高度贫血啊!他说。舅舅要是在这儿的阳台上舒舒服服躺上几个礼拜,做什么都好好拿自己的外甥当榜样,那就算他真正聪明。在他这种状况下,最明智的莫过于像个轻度肺结核患者似的生活一些时候;附带说一下,轻度的肺结核每个人随时都会有——“肯定,当——当然!”迪纳倍尔迅速回答,并且张着嘴巴,很讲礼貌地目送着昂着脖子摇摇摆摆走去的贝伦斯,好久好久。相反,他的外甥站在一旁无动于衷,一副老经验的样子。随后舅甥二人去作规定的散步,一直走到水渠边的长凳处。再往后,雅默斯·迪纳倍尔就在外甥指导下,完成了他平生的第一次静卧。除了他带来的格子呢旅行毯之外,汉斯·卡斯托普还将自己的驼毛毯借了一床给舅舅——由于是一个晴朗的秋日,年轻人盖一床已经足够——外甥还手把手地教他用毯子将自己裹起来的传统艺术,做到一丝不苟——是的,不仅如此,他在参议已被裹成个圆圆滚滚、巴巴实实的木乃伊之后,又将他一下子完全解放出来,为的是让舅舅自己重裹一遍,他本人只在发现错误时才插一插手。除此而外,他还教会舅舅将麻布阳伞固定在躺椅上,以防日光曝晒。

雅默斯参议说起俏皮话来。他身上的平原精神还很强烈。他现在讥讽他所学到的本领就像刚才已经拿早餐后的定量散步当笑柄一样。可是,当外甥对他这些玩笑报之以不以为然的淡淡一笑,从而表现出眼前这个世界全部坚实的自信时,他却害怕起来了:他担心自己行动的能力,急忙决定立刻找贝伦斯顾问做那次关系着汉斯·卡斯托普命运的谈话,越快越好,最好就在当天下午,也就是说趁他还有平原的精神和力量可资凭借的时候。因为他感到,它们正在消失,眼前这个世界的精神正与他自身的良好教养结成一个危险的联盟,与他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