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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汉斯·洛伦茨·卡斯托普在画上穿着市议员的制服——这是一个已经逝去的世纪的市民们曾经穿过的服装,看上去那样严肃甚至虔诚,跟随着一种既庄严又大胆的制度熬过了许多时代,渐渐演化成了堂而皇之的装饰,以便在举行庆典时将往昔变为现实,将现实变为往昔,同时宣示出事物之间的稳定联系,表明他们的决断画押是庄重可靠的。画的是老卡斯托普的全身像,背景为浅红色,采用柱形与尖拱形结合的透视画法。只见他站在那儿,下巴低垂,嘴角下咧,蓝色的眼睛底下泪囊突出,望着远方的目光若有所思,身穿一袭法衣似的黑色外套,下摆长得盖过了膝头,前襟开着,上上下下都用宽宽的毛皮滚了边。从宽大的高高鼓起滚边的套袖中,伸出来用平呢缝成的细瘦的内袖,花边袖口一直盖到手腕。两条老人的瘦腿套在黑色长丝袜里,脚上的鞋子缀着银扣,脖子上是一圈宽宽的、厚厚的,打了许多道皱的褶领,前面压平了,两边隆起老高;从领圈下还伸出一条麻纱襞饰来垂在背心上,显得实在多余。手腕中抱着一顶老式宽边礼帽,帽顶往上逐渐变细起来。

这是一幅出自有名的大师之手的杰作,保持着古老风格的高雅情趣,对于所要表现的人物再合适不过,谁见了心里都会产生种种有关中世纪晚期的西班牙或者尼德兰的联想。小汉斯·卡斯托普经常观察这张肖像,自然还没有艺术鉴赏的能力,但却不无某种一般的甚至深刻的理解。尽管只有一次,而且就那么一晃便过去了,当祖父郑重其事地动身上市参议会去时,他看见他确实像画布上的样子;当时小汉斯便禁不住把他这画中人一般的形象,我们已经说过了,当做自己祖父真正的本来面目,而那他每天见到的祖父反倒成了所谓的临时替身,只能差强人意地勉强凑合着啦。须知,祖父日常形象中使人感觉得离谱和可惊之处,显然就来自这种勉强的、甚至于有几分笨拙的凑合,就是他那本来面目中无法消除干净的某些残余和暗示,例如那俗称“捏死老子”的老式白色高领结。只不过,这个名称显然不配用来指老参议那件令人赞叹的衣饰;对于它,即那西班牙细褶领圈,领结充其量也只能是一个暗示。同样,祖父戴着上街那顶翘得非同寻常的大礼帽,也是画上的宽边毡帽的替身,只不过更相像一些;还有那带褶子的长礼服,它的原型在小汉斯·卡斯托普看来就是画上滚着宽宽毛边的打了褶的袍子。

因此有一天,人家说他要与祖父永别了,小汉斯·卡斯托普便打心眼儿里赞成让他的遗容恢复本来面目。遗体就停放在祖孙俩经常面对面地坐着进餐的那间大厅里。在大厅的中央,汉斯·洛伦茨·卡斯托普眼下被花圈围绕着,躺在一具包着银饰的棺柩上。他死于肺炎,和肺炎做了长时间顽强的斗争,虽说在实际生活中,他看起来只是个善于迁就妥协的人。眼下他躺在灵床上,谁也闹不清楚是个胜利者抑或失败者,只不过表情极为安详。由于长期斗争的结果,他模样已经大变,鼻子显得尤其瘦削;他的下半身被一条单子盖着,单子上放了一束棕榈枝,头被一个绸枕垫得高高的,使下巴再美不过地埋在胸前的高贵领圈中;双手让花边袖口遮去了一半,手指头被人为地安排成了自然的样子,却仍旧掩饰不住冷漠和缺少生气。人们在他的两手之间塞了一个象牙雕成的十字架,他仿佛低垂着眼睑,正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它。

祖父生病之初,小汉斯还见过他好几次;可待到临终前,他就再也没见着他了。家人完全不让他看那斗争的场面,何况它又主要是在夜里进行的。他只是间接地通过家中窒闷的气氛,通过老菲特红红的眼睛,通过接送大夫的车来车去,才有所感触。可是,他如今在大厅里看到了结局,这个结局归纳起来就是:祖父已经庄严地从临时性的勉强凑合状态中超脱出来,一劳永逸地复归了自己天生的本来面目——这个结局值得赞赏,尽管老菲特一个劲儿地摇脑袋、抹泪水,尽管汉斯·卡斯托普自己也哭了,就跟当初他看见自己的母亲刚刚去世,紧接着又看见父亲同样静静地、陌生地躺在那儿时一样地哭了。

要知道在短短的时间里,对于如此年幼的小汉斯·卡斯托普来说,这已经是第三次,以致死亡这件事给他的精神乃至于知觉——实实在在地也包括知觉——都产生了影响。死的景象和他对此产生的印象不再新鲜,而是已经相当熟悉。就跟他头两次尽管自然地流露出悲伤但却挺过来了,丝毫未表现出神经虚弱一样,这次他也挺住了,而且显得更加坚强。由于不了解这一连串的事情对自己一生的实际意义,或者也有幼稚的漫不经心,确信世界总会这样那样地给他以关照,汉斯·卡斯托普在灵柩旁让人看见的一直是一种孩子气的冷漠和就事论事的专注。到了第三次,这冷漠与专注又混进一些过来人的情绪和表情,增添了一层特别老于世故的味道——由于心灵受到震撼而经常流泪,别人一哭也跟着哭起来,这样的情景在他已不可想象,他有的只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反应而已。在父亲去世后的三四个月内,他已将死这事忘记了;眼下他又回忆起来,当时的印象又真切地、一古老儿地、原原本本地重现在他的脑海里。

这些印象分解开来,化作语言,大致可做如下表述。死亡是一件圣洁的、有意义的和带着凄凉之美的事,也就是说与宗教或灵魂有关,但与此同时又是上述一切的反面,非常具体,只牵涉到肉体和物质,既不美,也无意义,更不神圣,就连凄凉也说不上。那庄严的宗教气氛表现在停放尸体的排场上,表现在花团锦簇以及众所周知的象征天国安宁的棕榈枝上;除此之外,把这种气氛渲染得更加强烈的,还有已故祖父那僵硬的手指间插着的那个十字架,那灵床档头立着的托尔瓦德逊雕制的给死者祝福的耶稣像,那立于灵床两侧、在眼下同样获得了宗教性质的枝形烛台。所有这些布置显然都有更确切和良好的意义,要是想到祖父就要永远地恢复他本来的形象的话。然而除去这点,小汉斯·卡斯托普肯定也注意到了,虽说并未明白地向自己承认:那就是它们全部,特别是那大量的鲜花,其中尤为突出的又数那鲜花丛中触目皆是的晚香玉,都还有另一种意义和现实的目的,就是想将死亡的另一个既不美丽也不凄凉,相反倒是不正常的肉体的低下方面加以美化,以便使人忘却,或者不为人意识到。

故去的祖父显得那样陌生,仿佛不再是他本人,只是一具真人一般大的蜡像,死亡将它塞在灵床上取代祖父本身,而眼下一切庄严神圣的排场都是靠它来进行的——这,也属于死亡的第二个方面。也就是说,那儿躺着的人,或者更确切地讲,物体,已不是祖父自己,而只是他的躯壳——汉斯·卡斯托普知道,做成它的不是蜡,而是它本身的物质,只是物质。正是这物质处于不正常状态,一点也不值得悲哀,就像那些关系着躯体,仅仅关系着躯体的事情,很少值得人悲哀一样。小汉斯·卡斯托普观察着那蜡黄色的、平均的、像乳酪一般凝固的物质;那真人般大小的偶像,还有他已故祖父的脸和双手,就是由它做成的。这当口,一只苍蝇落在那不能动弹的额头上,开始把自己的长鼻子探来探去。老菲特小心翼翼地驱赶着苍蝇,生怕不小心碰着死者的额头;他的表情是那样一本正经,好似对自己正在做的事不该有任何了解,也不屑了解——这一庄重的表情显然跟祖父仅仅只剩下一具躯壳的事实有关。然而,那苍蝇在盘旋了一阵之后,又在祖父的手指上,在紧挨着象牙十字架的地方,勉勉强强地着了陆。目睹这一幕,小汉斯·卡斯托普深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楚地嗅到了那种早已熟悉的气息,虽然是淡淡的,却特别凝滞顽固,使他不好意思地想起一个患有讨厌的疾病因此谁见谁躲的同学来;那晚香玉的芳香暗地里就担负着驱散这臭气的使命,然而却事与愿违,尽管它们如此美丽繁茂,忠于职守。

小汉斯反复多次地参加守灵:第一次单独跟老菲特;第二次跟做酒商的舅公迪纳倍尔以及雅默斯舅舅和彼得舅舅;随后还有第三次,一群穿得干干净净的港口工人来到揭开了的灵柩前站上那么一会儿,表示向卡斯托普父子公司从前的老板告别。接着便是葬礼。那天大厅中挤满了人,圣雅可比教堂的布根哈根神甫,正是当初为小汉斯·卡斯托普施洗的那位,这时也戴着西班牙式的领圈,当着众人致了悼词。随后,在紧跟着灵车的第一辆马车里,他和小汉斯·卡斯托普异常亲切地闲聊起来,而在他们后边,还跟着一支长长、长长的队伍——接着,这一阶段的生活便结束了,汉斯·卡斯托普马上改换了住处和环境,尽管他还年纪轻轻,这样做已是第二次。

在迪纳倍尔舅公家——关于汉斯·卡斯托普的品性德行

改换住处和环境对汉斯·卡斯托普并无坏处。因为他搬到了迪纳倍尔参议——他法定的监护人家中。在这里他什么也不会缺少:对于他个人眼前的成长肯定不缺少关心,同时还照顾着他目前尚一无所知的未来的利益。迪纳倍尔参议是他亡母的叔叔,眼下负责管理卡斯托普家族的遗产。他变卖了不动产部分,已着手对经营进出口业务的卡斯托普父子公司的账目进行清理,结果盈余了大约400万马克,这就是汉斯·卡斯托普可以得到的遗产。迪纳倍尔参议将它们全部买成绝对保险的证券,而每到一个季度的头上,他都从如期领取的利息中提出百分之二来给自己作佣金;这样做并未损害他跟外侄孙的亲情。

迪纳倍尔的住宅坐落在哈维尔施德胡德路旁边一座花园的深处,临着一片容不得哪怕一丝杂草混在里边的大草坪以及公共玫瑰花圃,再往前就可以看见易北河。每天清晨,尽管拥有一辆漂亮的马车,老参议仍步行去他在老城的商号,以便活动活动筋骨,因为他久不久地会发脑溢血。下午五点,他同样徒步而归,接着迪纳倍尔家中便开始十分讲究地用午餐。老参议是个结实汉子,穿着上等英国呢料缝制的衣服,金丝眼镜背后眨动着一双淡蓝色的金鱼眼,鼻头像盛开的鲜花,水手式的胡子已经灰白,左手粗短的小指头上戴着一枚光灿灿的钻石戒指。他的妻子早已过世。他有两个儿子,即雅默斯和彼得。他们俩一个在海军中当差,很少待在家里,另一个在父亲的酒业中活动,是公司的既定继承人。多年来,操持家务的是萨勒恩,一位家住阿尔托纳的金匠的女儿;在她圆滚滚的手腕上,总是套着白色的浆得硬硬的绉边。她坚持家中的早餐和晚餐必须丰富,必须配有冷食,配有大虾和鲑鱼、鳗鱼、鹅胸脯以及番茄酱加烤牛排。每当迪纳倍尔参议请客的时候,她都把佣人们盯得很紧;也就是她,尽心竭力地充当小汉斯·卡斯托普的母亲这个角色。

汉斯·卡斯托普就如此成长在恶劣的气候中,在海风和潮气中,成长在——如果可以这样讲的话——黄色的橡胶雨衣里;整个地看,他感到心满意足。一开始,他确实有点儿贫血。海德金特大夫说过,得让他每天上午放学以后额外地多进一次早餐,饮上大大的一杯黑啤酒——一种谁都知道营养丰富的饮料,海德金特大夫还确信它能够生血;不管怎么说吧,黑啤酒确实以一种对他来说是可贵的方式起到了安神的作用,防止了汉斯·卡斯托普的一种怪毛病,即他经常会翕着嘴,神不守舍地在那儿发呆,让迪纳倍尔舅舅讥笑他老“打盹儿”。除此之外他健康而正常,是位很不错的网球手和划桨手,虽然他不大情愿亲自去操桨,更喜欢在夏日的傍晚走到乌伦霍尔斯特租船俱乐部的露台上,坐在那儿一边听音乐,一边品美酒,一边观赏那些灯火明亮的船只,以及在船只间映着五色灯光的海面上来回游弋的白色天鹅。他说起话来也是那样从容、理智,虽然有一点空洞单调,还带着方言的味道。是的,只要注意看看他那无瑕可寻的金黄色的头发,看看他那修养得很好、但不知怎么总让人觉得是老古董的脑袋——这个脑袋以某种干巴巴的漫不经心的方式,表现出一种不自觉的世代相传的傲慢——那就谁都不会怀疑,这位汉斯·卡斯托普确系汉堡土地上生长出来的纯粹而地道的产品,在这儿他是如鱼得水。至于他本人,设若他也试着问一问自己的话,对此同样不会有哪怕一瞬间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