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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他们俩就这么走着,绝口不提那些纯属自然但却与生活大相径庭的事情。开初,约阿希姆还又激动、又愤怒,对误了参加大演习和在平原上服役抱怨不止,现在却一样地不声不响啦。可是为什么,他尽管既不抱怨又无内疚,柔和的眼睛里却老是出现那种忧郁而畏葸的神情呢?那么怯生生的,要是米伦冬克护士长想起什么时候再来和他较量一下子,她多半会取胜了吧?难道只是他知道自己眼窝塌陷、面颊消瘦的缘故吗?——要晓得,近几个礼拜,他一天一天地明显瘦下去,比他刚从平原上回来时还瘦得多,棕红的脸色也越变越蜡黄。还有周围的环境,似乎也使他有理由自惭形秽,自己瞧不起自己;因为像阿尔宾先生一类的人,可以讲别无心眼儿,想的只是尽可能地以别人的耻辱来美化自己;他那曾经多么开朗的目光,现在完全收敛了,藏匿起来了,为什么?对谁?有些动物在临死前也自行藏匿起来,羞于苟活下去,那情形非常稀罕——它们相信自己因为衰弱了,快死了,在外面的大自然中已不能再受到任何尊重和孝敬。它们是对的,因为志在翱翔的群鸟,不仅不会尊敬伤病的同伴,还会愤怒而轻蔑地让它饱受铁喙的教训。不过那是冷酷的自然界;在汉斯·卡斯托普的胸中,每当他在可怜的约阿希姆眼里发现那出自本能的深沉的羞愧时,却总是涌起人道的温情和怜悯。他走在约阿希姆左边,有意识地这么做;表哥眼下脚步已不那么稳,在爬草地上的小坡坎时他总是搀扶他,用胳臂搂着他的肩膀,再顾不得什么礼仪不礼仪了。是的,他上了坡还搀着表哥走一段,忘记把胳臂从他肩上放下来,直到约阿希姆有些不高兴地扭动身子说:

“干吗呀,你!我们这个样子往前走,就像醉鬼似的。”

后来,有一次,约阿希姆忧郁的目光对于汉斯·卡斯托普又多了一层含义。那是在十一月初,约阿希姆已得到卧床静养的指示——当时积雪已经很深。他的病情急剧恶化,仅仅吃碎肉和软食都十分困难,吞一两口就会噎着。遵医嘱只得全用流质代替;同时,贝伦斯规定他长期卧床静养,以节省体力。也就是在此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在他还能自由走动的时候,汉斯·卡斯托普撞见了他——撞见了他和那位动辄用散发出橘子香味儿的手绢捂着嘴吃吃地笑的少女,那位乳峰迷人的玛露霞在一起。事情发生在晚饭后的游艺厅中。汉斯·卡斯托普在音乐沙龙中待了一会儿,然后出来找约阿希姆,不想发现他正站在壁炉前的玛露霞的椅子边上——那是一张摇椅,姑娘坐在上面,约阿希姆用左手按着椅背使椅子向后倾,玛露霞只能躺着用她那双褐色的圆圆的眼睛仰视他的脸,他则俯下身子,轻轻地结结巴巴地诉说着什么。她呢,却只是偶尔笑一笑,还轻蔑地耸耸肩。

汉斯·卡斯托普赶紧退回去,却发现还有其他疗养客也注意到了这一幕,并像通常似的在挤眉弄眼——约阿希姆不曾察觉,不,或者只是不在乎。然而,这个场面使汉斯·卡斯托普受到的震动,比近几周来他在表哥身上发现的任何其他虚弱的迹象都要强烈:约阿希姆竟神魂颠倒地找乳峰高耸的玛露霞表白啦,他从前长期与她同坐一桌却没搭过一句腔,在她面前总是严肃、理智和自尊地垂下眼睑,虽然在听见人家谈到她时脸上也红一块紫一块。“是啊,他不行了!”汉斯·卡斯托普想,然后静悄悄地坐到音乐沙龙里的一张椅子上,任凭他表哥在这最后一个晚上去干他还渴望干的事。

从第二天开始,约阿希姆就一直躺着了。汉斯·卡斯托普向露意丝·齐姆逊姨妈报告了情况,坐在他那舒适的躺椅里给她写了一封信。信里除去以前常谈的一般病情,还特别讲到约阿希姆已经起不来,他虽然口里没有任何表示,可眼睛却明显地流露出想自己的母亲来待在他身边的愿望,而且,贝伦斯顾问也认为应该满足约阿希姆这个不曾表白的心愿。后面这一点,信中同样婉转而明确地加上了。所以,毫不奇怪,齐姆逊夫人立刻使用最快捷的交通工具,急急忙忙赶到她儿子这儿来:汉斯·卡斯托普的告急信发出才三天,她已抵达目的地。她的外甥冒着风雪,乘着雪橇到达沃斯村火车站去接她。他站在月台上,不待小火车进站,便先将自己脸上的表情调整好,既不想让做母亲的一下车便承受过分的惊吓,也不想让她第一眼获得任何错误的愉快的印象。

在这个山中小火车站,不知已经演出过多少这样的迎接场面:双方都迅速向前跑,下车的人总是急切而忧惧地研究着来迎接的人的眼神!齐姆逊太太活像是从汉堡一直步行到了这里。她绯红着脸,把汉斯·卡斯托普的手拉到自己胸前,目光显得有些惊恐地四处游移,急急忙忙而又有几分隐秘地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汉斯·卡斯托普避而不答,办法是只讲他感谢她这么快就赶来了——太好不过了,她的约阿希姆一定会喜出望外。不错,他现在遗憾只能躺着,因为吃流质的缘故,他的体力自然不会不受影响。但是,必要时还有一些其他的办法,例如输入人造营养品。是的,整个情况她会亲眼看见的。

她看见了;站在她身边,汉斯·卡斯托普也看见了。在这一刻之前,约阿希姆身上最近几周来所出现的种种变化,他从未觉得有现在这样显著——年轻人不大容易留心这类事情。可眼下,在这位刚从山下赶来的母亲身边,他仿佛改用她的眼睛来观察情况了,他仿佛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自己的表哥似的。眼下,他立刻看得清清楚楚,齐姆逊夫人无疑也看清楚了,而三个人当中最最清楚的肯定又莫过于约阿希姆自己。那就是:他已经是个垂死的人。他把母亲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他的手像他的脸一样又黄又瘦。正是由于瘦,那两只在健康的年月里已令他有些苦闷的招风耳分得更开,也更难看。但除去这个缺点,尽管有这个缺点,他的脸因为病痛的影响,因为表情庄重、严肃,是的,甚至带着骄傲,反倒显得更富于男子气和更英俊——虽然他蓄着小黑胡的嘴唇对那沉陷发黑的脸颊来说,显得太过于丰满了。在他发黄的额头上,在他的两眼之间,深深地刻下了两道竖直的皱纹。他的眼睛虽然陷进了眼窝中,却变得比任何时候要大要美,足以令汉斯·卡斯托普高兴起来。要知道,自从卧床以后,约阿希姆眼里的忧郁和困扰不安便消失了,剩下的唯有他前些时在表哥幽深的眼球背后发现的异样光彩——自然还有那“咄咄逼人”的神情。他在握着母亲的手低声问候她和欢迎她时,脸上没有笑容。甚至当她进房来的一刹那,他也不曾笑一笑。这样的无动于衷,这样的面无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露意丝·齐姆逊是位勇敢的女性。她面对着自己好样儿的儿子的情景没有大呼小叫。她冷静而富于自制,就像她那用几乎看不见的丝网约束着的头发一样。她家乡的人们以沉着、干练著称于世,她也同样如此地担起了护理约阿希姆的任务;看着他,正好激起了她作为母亲的斗志,使她充满信心,相信如果儿子还有一点儿救的话,那就只能依靠她的力量和耐性。肯定不是贪图安逸,而只是考虑到身份,几天后她才同意再请一位护士来照顾重病号。她就是白尔塔,原名阿尔芙雷达·希尔德克涅希特;她进约阿希姆房间时拎着个黑色手提箱。可是不管白天还是黑夜,精力旺盛又嫉妒心重的齐姆逊夫人都不让她有用武之地。因此,白尔塔护士时间充裕,可以常常站在走廊上,透过夹鼻眼镜好奇地东张西望。

这位信奉新教的看护妇是个讲求实际的人。单独跟汉斯·卡斯托普和病人在房间里,尽管病人压根儿没睡觉,而是睁着眼睛仰卧在床上,她都能够说:

“我连做梦也想不到,我还会照料先生中的一位,直到他死掉。”

汉斯·卡斯托普大惊失色,狠狠地冲她扬拳头,可她全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远远想不到应该体谅约阿希姆——其实她也并不错——而是想法要实际得多,考虑不到对事情的性质和结局有谁还会存心误解,尤其是那位当事者本人。她在手绢上洒了些科隆香水,塞到约阿希姆鼻子下说:“这,您再享受享受吧,少尉先生!”的确,到了这个时候,还对诚实的约阿希姆指鹿为马,已经没多大意思——除非像齐姆逊夫人认为的可以使他精神振作起来,因此提高嗓门儿,激动地谈他就会痊愈什么的。须知,有两点清清楚楚,谁也不会看不见:一是约阿希姆正神志清醒地走向死亡,二是他这样做内心并不存在矛盾,相反对自己挺满意。只是到了十一月末的最后一个礼拜,他的心力明显地衰竭了,才一阵一阵地忘乎所以,处于希望的迷雾包围之中,说起他马上就会康复,就要回到团里去参加他以为还在进行的大演习云云。就是在这种时刻,贝伦斯顾问仍不肯给家属留下希望,而是宣布戏的收场仅仅是几个小时的问题。

当破坏的过程真正接近最后毁灭的终结时,连男子汉的心灵也堕入了自欺欺人的迷惘,这个现象真是既令人伤感又符合规律啊——符合规律和不因人而异,超乎于一切个人的意识之上,就像人在雪地里快冻僵时忍不住想睡觉,就像迷路者不由自主地老是兜圈子一样。尽管苦闷又心痛,仍不妨碍汉斯·卡斯托普冷静地观察这一现象,并在与纳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谈起来时得出一些虽然敏锐、但却笨拙的结论。他是去向他们报告表哥的病况的。塞特姆布里尼则批驳他说,当地人普遍认为乐观恋生是健康的表现,悲观厌世是疾病的标志,这显然错了。否则,不会恰好是无望的最后结局带给人乐观的希望;在这虚幻的粉红色的希望之光映衬下,先出现的神志模糊倒显得是一种顽强而健康的生命力的流露。感谢上帝,汉斯·卡斯托普可以同时向他们报告,拉达曼提斯于绝望之中还是留下了一点希望的余地;他预言,约阿希姆尽管年轻,却会死得安详而无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