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南突围,是我华野第一、第四纵队的老同志难忘的往事,成为老同志经常谈论的话题。的确,这是一段难忘的经历。
这在《中国人民解放战争三年概述》中只有简单的叙述:“(华东野战军)左路于七月六日收复费县,歼敌整编第五十九师之三十八旅全部另一个团。九日更收复枣庄、峄县,进击浦路徐州至兖州段。右路于七月八日再克泰安,十三日克大汶口,横扫津浦路西,连克宁阳、肥城、东阿、平阴等城,迫敌于七月十一日开始由鲁中分路西撤(到七月底敌由鲁中抽出十二个旅于鲁西南)。于是敌人在山东的重点进攻,便基本上被我打破了。”而当年,左路我军却是艰苦无比,险象百出,好不容易突出了敌人的包围圈!当时,老作家黄源同志对我说,如果日后有人写出这段经历,很可能是新的《铁流》。很巧,华野政治部文工团正随我一纵行动,和我们一起历尽艰险。作家茹志鹃、邓友梅等就在这个文工刚,他们以后写的中、短篇小说就有以这段经历为背景和撷取此中素材的。邓梅写的中篇小说《追赶队伍的女兵》还拍摄成电影。黄穗写的《向敌后进军》、枫亚写的《向敌后出击》,都在全国解放以后出版了单行本,朴实无华地真实地记述了当年的人和事。
左路军费县大捷
孟良崮战役后,进犯鲁中之敌全线溃退。四十余天,蒋介石才喘过气来,复以三十二个旅、二十四万人,于六月二十五日开始进犯我沂蒙山区,莱芜到蒙阴不足百里的战线上,竟然集中了十八个旅的兵力!步步为营,密集平推,企图把华东我军挤到胶东半岛的牛角尖,与我决战。
那时华东战场的局势是严峻的。国民党喉舌中央社天天叫嚷说:解放军背靠大海,海水是喝不干的!退到胶东,胶东是牛角尖,烟台是没有桥可以通到大连的,何况还有海军阻击;如果往西过微山湖与刘伯承会合,有强大兵力阻击;如果固守鲁中山区,要被国民党强大炮火“扫荡”;如果倒回华中,到处重兵,必然消灭;如果渡河“北窜”,又有“国民军精锐兵团。在他们看来,胜利是稳拿到手的了。
华东战场是主要战场之一,在局部情况严峻的条件之下,如何对付敌军的进攻呢?
野司首长根据中央指示:出击敌后,调动正面敌人,打乱敌人重点进攻部署,策应刘邓大军南渡黄河,并确定采取正面阻击、两翼出击战法:正面由野司直接指挥第二、第六、第七、第九纵队阻敌前进;右路兵团(第三、第八、第+纵队)由陈士榘、唐亮同志指挥,向津浦路以西,出击鲁西敌后;左路兵团(第一、第四纵队)由我统一指挥,出击鲁南敌后,以策应刘邓大军进军中原,调动进犯鲁中地区之敌,以便在运动中伺机歼敌。
时值雨季,闪电惊雷,瓢泼大雨不停,山溪暴涨,浊流滚滚。
我纵于六月二十八日出发,经五百华里行军,插入鲁南敌后。这时的鲁南已经大变样了,每到一地,阒无人声,一片凄凉。敲了半天门,才有瘦削的衰颓的老人颤微微地打开大门,孩子们蜷缩在炕角里,屋里空荡荡,家具、被褥、粮食……什么都没有。等到弄清我们是解放军后,泪流满脸地向我们控诉国民党军队和还乡团的罪行。真是家家遭抢掠,庄庄添新坟。老根据地人民遭受的摧残激起了指战员们极大的阶级义愤,纷纷要求投入新的战斗,杀敌立功。
七月一日,也就是刘邓大军南渡黄河之时,第四纵队发起攻击费县之敌第三十三军第五十九师第三十八旅。外围已肃清,除被歼一部分,大部分敌军被压缩在城内。
费县周围为山峦地带,北障钟罗山,西南倚洞山,东濒沙河,城墙厚约五米,高约四米。敌军是西北军的一部,虽然是杂牌军,装备差,自动火器少,但有实战经验,善于守备。
七月六日,我纵以第一师第一、二团配合四纵攻击费县。七日二时许,该师接下南关攻击阵地,拂晓发起攻击,由南关的东南角及西端突人城垣;八时,即与四纵各部全歼守敌。战斗硝烟未熄,敌人飞机成群袭来,狂轰滥炸,把我第一师生擒的敌军第三十三旅旅长翟紫封也炸死了。
费县攻克后,左路兵团奉命乘胜迸攻峄县、枣庄,威胁台儿庄、徐州,以配合刘邓大军挺进中原的作战。七月九****军收复峄县、枣庄,迫敌冯治安部退守运河一线。当时,徐州之敌调走一个军追击刘邓大军,城防空虚,受到我严重威胁,被迫将其西调之一个军回保徐州,我完成了战役计划。
邹滕未下,鲁南待机
根据野司命令,我左路兵团继续挥师西进,进攻滕县、邹县,控制津浦铁路徐州兖州段,配合右路兵团斩断敌重要补给线,威逼调动占我鲁中之敌,寻机歼敌。
野司当时给我们的任务是相机攻占滕县和邹县,但由于兵力分散,以一个纵队的兵力攻打一个方向,邹、滕均未能攻占。滕县城位于敌军主要补给线津浦铁路中段,是敌军粮弹物资的补给站,是敌战略上重点防守的一点,故工事较坚固。粮弹较充足。该城守军为整编第二十师师部及炮兵团、第一三四旅旅部率第四OO团、第四O一团全部、第七十四师炮兵团、保安第六团及伪县政府警察、还乡团等。滕县南三十里的官桥,有敌伞兵纵队一个营据守。滕县北的邹县城为敌第二十四军一个团及地方武装一部据守。整编第二十师即第二十军与第二十四军均是川军部队,而我军兵力分散,加上攻城器材缺乏,弹药因雨季转战淋湿后大多失效,虽经我连续四天攻击,形成相持状态。本拟集中一、四纵队兵力再行强攻滕县城,但由于我军对津浦铁路及鲁西南敌后地区的连续出击,严重地威胁鲁中之敌,敌以五军、七军及整五十七师等七个整编师匆促回援,鉴于调动敌人的任务已经达成,即放弃对滕县敌的攻击。七月二十日,我主动撤出滕县、邹县战斗。
七月二十三日,我一、四纵队进抵枣庄东北集结待机。野司的意图是待华野北线部队南麻、临朐战役得手之后,南北夹击敌一个兵团,决定我们在鲁南待机。
“西瓜”与“面包”
我华野北线部队于南麻、临朐地区反击敌整十一师、整八师,由于暴雨,没有打好。而鲁南也是连日大雨,大小河沟水位暴涨,兰陵以南地区地势低洼,淹成一片泽国,交通断绝,北进困难。这样,不仅没有达到南北夹击的战役企图,反而被敌人抓住我华野两个主力纵队孤悬鲁南敌后的弱点,妄图吃掉我们。敌人在电报和无线电话中,把一纵称为“面包”,四纵称为“西瓜”,只要打开报话机,就可听到吃“面包”、啃“西瓜”的一派狂言。他们认为“面包”、“西瓜”吃定了!因为,合击我两个纵队的是五个整编师的兵力,后续欧震兵团的三个整编师即将赶到,南面的台儿庄、运河一线又有冯治安部两个军,无论何是突不出重围的!好不容易围住了我两个主力纵队,蒋介石也来了劲头,亲自指挥围追堵截,要报孟良崮七十四师被歼之仇。
野战军首长也为我们两个纵队的处境焦虑。陈、粟、谭在养申电文中指示我们:“以插回蒙山争取东返会师为行动方针。”如果我们在枣庄地区或兰陵地区,“应有决心在鲁西地区机动转移一时期,打一两胜仗,不过早暴露东返企图”;如果我们在峄枣地区,则可派一个师“引敌人向西北,你们才能迅速向东”;并问我们“能否分出一个到两个师协同鲁南地方武装开展局面,使主力掩护适当地点,然后于适当时机突然向东或东北经费县以西地区回蒙山”。给我设想了东返会师的不同方案,但又给我们指出:“总之,靠你们机断处理,或两个纵队集结行动,或分两路行动,均诸考虑实施,一切机断处理,争取胜利转移为要。”野司首长的主要倾向是一、四纵队东返,但究竟如何行动,则由我“机断”。
当时,向北、向南突围根本不行,敌人摆有重兵;向西则是津浦线,敌人正在调动,准备拦阻我军;只有向东北渡沂河,然后跃入沂蒙山,但是山洪暴发,沂河猛涨,没有桥,根本无法渡河。虽说沂河水暴涨暴落,一时也难以退尽,战争中的时间宝贵万分,一时之差,很可能导致全军覆没。再说,敌人也必然估计我军寻求时机东返,不能投其所好。我和陶勇同志考虑再三,决定向鲁西南突围,只要能突破敌军的包围,就能与我第三、第八、第十纵队组成的右路兵团会合。问题是怎样突出去。我们知道,要突破敌人重兵阻拦,越过津浦线,跨过独山湖,向鲁西南突围是不容易的。
我们的行动,要根据对敌人情况作出准确的判断,才能下正确的决心,因此收集到准确的情报是十分重要的。华野两个主力纵队陷于困境,也引起了延安总部的关注。延安总部及时地给我们发来了情报。从实战情况来看,证明这些情报是很准确的,但是战场情况转瞬万变,因此这些情况要比我们自己搞到的要迟一天时间。我们弄到的情报所以快,我们的电台主任秦基同志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及时而准确地破译了敌军的电文。我那时掌握两部电台,一部向上保持联络;一部收听敌台,及时破译,掌握敌情。
根据敌情判断,国民党军全力防我一、囚纵队向东突围,拟合围我于鲁南地区。我决心采用声东击西的战法,首先,示形于东,造成敌人错觉,随后再以有力一部继续向东佯动,引敌东去,这样就可使我一、四纵队主力与追击之敌拉开距离,趁机西去,跳出敌人合围圈。要达到这个战略意图,向东佯动的部队必须是强有力的,这才能造成主力东去的声势;而且又必须是具有牺牲精神的,在敌人重围之中,很可能遭受重大伤亡甚至为主力突围而牺牲。写到这里,我深深地怀念四纵司令员陶勇同志。陶勇同志从抗日战争的郭村战斗中与我并肩作战以来,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此次鲁南突围,更是顾全大局,同心同德,团结一致地为胜利突围而勇于承担重任。四纵队领导机关与我纵纵队部总是相距不远,每到宿营地,陶勇同志总是赶来我处,共同研究敌情,商量对策,促使我下决心,并使其顺利实施,完成作战意图。他同意我采用声东击西能战法,并主动提出由西纵的彭德清师担任佯动掩护任务。彭德清师即第十师,第四纵队的主力,三年游击战争锻炼出来的坚强部队。佯攻掩护需要这样一支坚强部队,但是此去是否能回归?这是个未知数!陶勇同志为了使两个纵队顺利突围,忍痛使用彭德清师,这种心情和气魄是可以想见的。的确,使用十师是最妥方案,由于该师只两个团,兵力不足,我又以第一师参谋长余光茂同志率第三团加强该师。我和陶勇同志商定了,一、四纵队其他领导同志也取得了一致意见,于是行动开始。
七月二十四日,我们故意向东行动,直逼向城,与敌整七师、整四十八师激战终日,给敌人造成我军向东突围的假象。敌人一看,马上调整部署。一十六日敌伞兵纵队自台儿庄进占峄县,敌三十三军一部进占齐村,一齐向东压来。彭德清师与敌纠缠后,天还未黑,就大张旗鼓地向东行动,向沂河前进。敌人果然上当了,得到情报,赶紫行动,向东追击。趁此时机,我率一、四纵队挥师西去,以第一师为前卫,在距敌军十华里外,疾速前进,进占齐村西北十五里的要隘山下,掩护全军通过。二十八日晚,我一、四纵队于滕县以南,冒着倾盆大雨,跨越津浦铁路。声东击西得手,我们就与追击敌军拉开了整整一天路程。
天亮以后,敌人才发觉追赶的只是一个师,知道中计,赶紧掉头,连即将渡河的彭德清师也不追了。但敌人失策了,要追上我们谈何容易,已相差整整一夜的路程,我们六个师已乘虚向西突围。而由于敌人改变部署,我们原先估计将遭到重大损失的彭德清师完整地顺利渡过沂河,跃入沂蒙山。
一、四纵队的部队,过去常吵架。有时狭路相逢,少不了争前恐后,互不相让。互相有些看不起,因为都是主力部队嘛,什么时候总要争个高低。但配合作战却一直很好,总感到同是新四军部队,不能丢人现眼。这种感情确是微妙得很。它决不是山头主义,也不是小团体主义,也不是风头主义,而是渗透着阶级友爱的革命英雄主义,所以在严重关头,团结一致,显示了自我牺牲精神。
我们两个纵队虽然跨越了津浦铁路,艰苦的斗争仍然等在我们前面。对于要了解我军如何突破鲁南敌军包围圈的同志来说,这可能是最艰苦的一段了。那是独山湖水网地带,七八十里路汪洋一片。部队全部暴露,任由敌机疯狂扫射。连绵阴雨,被服装具全部湿透,鞋袜全无,赤脚在水荡或泥泞里行进。村庄已被国民党军队和还乡团抢掠一空,粮秣无着。到处散布着还乡团的地主反动武装,不时响起冷枪,突然飞来流弹。确是吃尽了苦头,受到了考验,部队遭到很大损失,非战斗减员不少。有一次过河,水流湍急,谭启龙同志骑的马,力气小,加上过度疲劳,一个浪头涌来,连人带马都给冲走了。刚巧我在一边,顺手一把拉住,否则,恐怕他就见马克思去了。部队极为狼狈,空着肚子行军作战,疲劳程度是无法形容的,倒在路边的泥坑就睡着了,炮弹和炸弹的交替爆炸也唤不醒我们。女同志就更加艰苦,政治部的、后勤部的,加上野政文工团的,为数不少。徒涉滕县以西的沙河和独山湖边水荡时,矮小的女同志就遭没顶之灾了。幸得随军的胶东民工担架团的大汉们把她们挟着背着,虽然免不了喝几口水,终于到达彼岸。一个个憔悴不堪,面黄肌瘦,披头散发,令人不忍目睹。但不走不行,不走就会全军覆没!
我和副司令员何克希、副政委谭启龙亲笔签具了“紧急动员令”:“……由于我们迅速调头,已经开始将敌人调动和撇开,但也由于连续大雨,影响了我们按原定计划行动。亦因此敌人已调来一部分兵力,企图拦阻我们前进的道路。我们必须立即准备作战,粉碎任何拦阻我们前进道路上的敌人!……今天的情况,正是考验我们每个干部党员党性的关键!共产党员更应该带头起模范作用!”这在部队中燃起了革命英雄主义的烈火。
七月二十八日晚,我一、四纵队冒大雨跨越津浦铁路。二十九日,因沙河水位暴涨,北上受阻。三十日,敌欧震兵团的整七十五师、八十五师、五十七师自滕县西犯,堵我北上,企图压缩我军于独山湖以东狭小地区后,加以围歼。我命令第二师先敌抢占休城东北的战家河,其余部队于白天冒着敌机的轮番扫射轰炸,分路徒涉沙河等三条急流。此时,敌已进抵沙河东岸,与我第二师隔河对战。当晚,部队开进,敌仍尾我追扰。第四纵队第十二师抢占大占村一线高地,掩护其余部队向西北挺进。我后卫第一师接替该高地时,敌整五十七师趁隙占领,经一师猛烈攻击后夺回。三十一日,一师阵地整天为敌猛攻,数度告急,敌未能得逞。入晚,部队继续北上,第一师扼守郭里集东北的王山、卧牛山一线,以掩护全军通过郭里集至马坡一段水阔八里、深及胸部的泛滥地带。敌人当然不会放过我们,攻击更为猛烈。我扼守王山的第一团第九连的一个排,英勇奋战,伤亡殆尽。八月一日,白天行进,通过泗河,终于在这个建军节的纪念日,与右路陈、唐兵团胜利会师。当晚,部队进抵济宁以东,准备在济宁以南,西渡运河。二日晨,敌整八十四师阻我西进,激战终日,遭我严重杀伤后,回窜济宁。三日一时,我绕过济宁,于大长沟分三路抢越运河。敌第五军经兖州西犯,于三日六时赶到大长沟,但我军已胜利进人鲁西南大平原嘉祥地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