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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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这些年(10)

人们似乎都为年忙乎起来了。街上、商场都比平日热闹了许多。生活在小城里的人,虽然平日也是经常光顾这些地方的,但那种光顾是不同于这几日的,闲转着饱饱眼福也是,碰到打折扣的东西买上更好,临了去小吃城解解馋也一样是收获。这几日却不是了,气氛不一样了,心情不一样了,都是一再计划好了,带了明确的目的来,所购置的商品定是要被赋予年的意味,一个鲜艳的中国结,一张喜庆的桌布,一束艳丽的花,一套精致的餐具……都是为了迎接新年。周边村镇的人也赶来了,外出打工也好,守着几亩薄地侍弄庄稼也好,总归是辛辛苦苦一年下来了,手头有了或多或少的积蓄,这积蓄就得给年派上用场,给屋里添置一两件家具,给孩子买套新衣服,还有糖果瓜子、蔬菜肉类都是要买点儿的,还要到银行里兑换些小面额的新崭崭的票子。过年了,亲戚朋友们总是要互相走动走动,平时也是各自都为生计忙乎,少有来往,趁过年这当儿,互相走走,喝喝酒,互相点支烟,给孩子发个压岁钱。大人们借着酒兴,吐着烟圈,说着话,才不至于显得太生分,才够得上亲戚朋友,孩子们互相追逐嬉闹放爆竹,才是年嘛。东西似乎一下子比平时贵了些,但还是卖的买的不亦悦乎!

好友短信呼唤去理发馆做头发,我说,不,本人要将直发进行到底。她执意,命令快去,她买单,错过机会可别后悔,她已到,临了还缀上句有钱没钱,剃个光头过年,嘿嘿。赶去,朋友在做离子烫,工序一道接了一道,繁复有趣,我在一旁陪着她说话。店里的小姑娘不失时机以最能打动人的语气劝说我该做怎么个发型最好,还拿出很多包装精美的护发产品给我们介绍。我都有些动心了,差点没有坚持住不烫不剪的自我许诺。好在朋友到底帮我定夺了结果,没深思熟虑好就先别乱折腾,先给头发做个营养护理过年吧。美发店搞活动拉顾客,离开时给我们赠送了小小的纪念品,上面还印有“漂亮宝贝”的字样。两个人坐在小饭馆吃饭,我调侃说,咱们今天进了趟漂亮宝贝,好像真漂亮了些。她哈哈大笑,说,就算没漂亮,快过年了,我们也收拾一下,有个好形象,精精神神过个年又没错。三九天,夜晚的寒气更浓,我们包裹得严严实实,漫步在街头,有一句没一句聊着,有那么一阵子两人还悄没声息的,该是都在想着这一年快过完了,有忙碌,有收获,有困惑,有委屈,但总还是有许多温暖在内心的。

回老妈家。一进门,有隐隐的特殊花香,不同于素常老爸经营的那几样花草的味儿。正寻思去阳台看个究竟,一转身,那盆仙客来就妖娆在眼前了:翠绿色的枝叶衬着桃红色的花瓣,那些花瓣显得亮晶晶的,每一瓣都是纯粹的绽放。我蹲下身凑近了闻,刚才淡淡的香气就浓重了许多。周围的东西都因这仙客来水灵的绿,饱满的红而光亮起来。

老爸从书房出来,说,这花昨天早上从花市抱回来时,路上可能是受风寒了,昨天下午一直都蔫拉着,缓过一夜,今儿一大早就这么鲜艳了,看来,它是愿意陪着我们过个吉祥喜庆的年喽。我将目光从花身上收回,抬头看老爸,他额头的皱纹更深,面颊的老年斑愈多,却是笑意盈盈,安然祥静。我想起仙客来的花语有喜迎贵宾客人之说,老爸在新春佳节将到时,将一盆仙客来搬回家,让芳香飘散在家里的角角落落,让娇艳和明朗带给我们好心情,让喜气和祝福迎接每一位客人。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这花的芬芳正在愉悦地随着屋内流动的空气,安静地陪伴着我们。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老爸正在用心打理着属于自己夕阳里的年。我期望这花的芬芳能更久一些。

那时书香

听爷爷奶奶讲故事

和很多人一样,我最早接受的关于文学的启蒙来自奶奶讲的故事。

小时候听奶奶讲故事是家常便饭,在院子里纳凉的夏夜,在冬日暖和的炕头,在锄草的庄稼地边,慈眉善目的奶奶慢声细语地讲《龙王女》《毛野人》《七仙女》《野鸡蛋》等,也讲上庄刘家奶奶的悲苦身世,护林老人张草帽的传奇经历……冬夜听奶奶讲故事,更有意味。如豆的油灯下,奶奶一边缝补着旧衣物,一边讲着故事。我们裹着被子顺炕角坐着或躺着。心情随着奶奶的讲说或激动或平静,或高兴或悲痛。油灯的火苗在门缝里挤进的寒风中轻轻晃动,旧报纸糊过的墙面在昏暗的光影里愈加斑驳,身下,羊粪炕热气腾腾,睡意被促生,我们在奶奶慢悠悠地讲说中恍惚睡去。奶奶跟过社员扫盲班,识得不多几个字,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但小时听她给我们讲着那些长长短短的古今时,我就纳闷奶奶为啥知道那么多的东西,而且还讲说得有滋有味?

其实,我爷爷更会讲故事,但那时爷爷经常不在家,讲故事给我们只是偶尔。

后院爷爷的老屋里,有台旧收音机,平时几乎没人动它,爷爷在家时,总会扭转收音机陈旧的开关,听秦腔或评书。听着秦腔时,爷爷也跟着哼唱,我们听不大懂,爷爷唱几句,给我们讲几句,《五典坡》《血泪仇》《周仁回府》《窦娥冤》《铡美案》啊,这些戏文中的那么几句也就是那时约略知道的。听评书时爷爷总是很精神,收音机里传出说书人的声音,爷爷有时显得很严肃,有时嘿嘿笑,我们感觉那台收音机真是神秘,里面藏着很多东西。每次听完,爷爷又讲给我们听,有些腔调就是学了收音机里说书人的,蛮像。《瓦岗寨英雄》《呼杨合兵》《薛仁贵征西》《火烧赤壁》这些故事爷爷讲得最好,我们一遍没听够,缠着再讲,爷爷很有耐心,再讲一遍。听多了,我有时候也炫耀着讲给邻家的小伙伴听,当然张冠李戴的讲不对路,但并不影响我们因此而产生的快乐。

父亲写对联

还是那些年的事,久远,但想起来总像是闻到了那股墨香。父亲是中学老师,识文断字,还写得一手不错的毛笔字。记得每年过春节时,村里人都要找父亲来写对联。腊月二十八九,写对联就开始了。父亲准备好笔墨,还有那块不常用的砚台也被清洗干净摆上桌子。父亲为村人写对联好几年了,乡亲们也不见外,张家爷爷刘家大伯手里拿一卷红纸就来我家了,大着嗓门喊着父亲的小名,笑声爽朗。父亲忙着递烟,母亲正在灶屋忙乎,闻得人声急忙探出头来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吩咐我们姊妹去倒茶。我们倒很乐意围着父亲忙乎。在父亲的指教下,我们按合适的宽度把红纸裁好,再根据字数折出印痕,一个字占一块。父亲先在旧报纸上练几笔,然后才郑重地落笔于红纸。哥哥或是我用手压着纸的一端,盯着父亲的手,那些平的横直的竖像不同刀刃的撇和捺,就或急或慢从父亲的笔端流泻。“祖国山河好,人民岁月新”、“人勤春来早,家和喜事多”这些常写常新的对联父亲已经熟记于心了,也不用再翻开那本很旧的对联书来看着写。我们没有父亲记得熟,但看到前一句,也一下就说出了后一句,每当这时,站在一旁等着拿对联的乡邻总会夸赞几句,说我们将来肯定会像父亲一样,既可写字又可教学云云。

先是淡淡的墨香,大半天过去了,屋子里墨汁的气味渐渐浓厚起来,母亲几乎一直在灶屋忙碌,系着厚而大的围裙,蒸啊炸啊煮啊,她的身影偶尔飘进正屋,递过一盘热腾腾的点了小红梅花的花卷或焦黄脆亮的油炸麻花,总是嘟囔屋里的味道刺鼻而难闻,母亲是笑着自言自语的,那声音里并不曾有真正的嫌弃,而是飘忽着一种喜悦,她一定也是于内心骄傲自家男人孩子有乡人看重的这样子的出息吧。

也有家里没闲人的,只是打发了孩子送纸过来,说清楚要写几幅对联,也不着急等着拿,兀自出去玩了。父亲写累了,点支烟坐下来歇息,环顾屋内空地上、窗台上、铺了塑料纸的炕边上,都晾放着写好的对联:岁岁皆如意,年年尽平安;冬去山明水秀,春来鸟语花香;江山万里如画,神州四时皆春……还有横联: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四喜临门、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牛羊满圈等等。父亲也会评说哪几幅写得好,哪几幅不怎么样。红红的纸,黑黑的字,那红纸好像全然跟最初的纸卷没有关系,那饱蘸于毛笔的墨汁变成了一个个生动的黑字,躺在纸上,相合相融,似乎有生命的气息,诉说着一个个美好的愿望。

也有写黄色或绿色对联的,乡俗讲,家里有人亡故了,三年之内不贴红色对联。许是为了过年的一种气氛吧,即便家里有人离世,乡亲们还是愿意贴对联,那就用黄纸或绿纸来写。

父亲还给村里的小庙门上写对联。红纸裁得更宽一些,用笔更重一些,写时神情似乎更认真。

终于写完了。父亲直起腰身,长出一口气。哥哥却在一旁嚷嚷,咱家的还没写呢。父亲哦一声,裁纸叠纸,我和哥哥已经很熟练了,歇缓后的父亲拿起笔来准备写,却又笑着把笔给了哥哥。哥哥看起来有些不大自信,但还是学着父亲的样子,谨慎地写下了一个个字。父亲在一旁看着,微微点了点头。母亲和姐姐也凑过来看,她们身上飘着肉菜混杂的气味。母亲看着哥哥写字,微微笑着,再没嘟囔墨汁的刺鼻。

大年三十下午,要贴对联了。姐姐用小铁锅刷好了糨糊,我拿着笤帚清扫掉门楣门框的细尘,哥哥一边往对联背面涂抹糨糊,一边念叨着上联下联,涂完之后,认认真真贴好,端详一阵,看贴得端正不端正,包括羊圈牛圈鸡圈,都贴上了,我们就从大门看起,前院,一直看到后院,那些对联突然使得院子里有了喜庆的气氛。

放在缸里的书

多年以后,我还是常常怀想月珍家装着一些旧书的大缸。那时候,我们上初中,认得几个字了,却偏偏对课本上的东西不感兴趣,总想着能找几本课外书看看,以增长见识。有一次,月珍带我去她们家玩,指着屋角的大缸悄悄告诉我,缸里有一些书,只要别让她父亲发现,我们可以偷着看看的。让我感到好奇的是,村里人家的大缸不是用来装水、腌菜,就是盛放五谷杂粮,可她们家的缸里竟然装着书。月珍说,那几本书是她父亲特别看重的,每个晚上,不管多累,父亲都会取出其中的一本来看,有时还出口念诵,看到有意思的情节,就讲给她们听。

终于有一天,趁大人们不在,月珍带我溜进她家屋子。那口在我看来有些神秘的大缸沉稳地立在墙角,缸身泛着黑黝黝的光泽,缸口处一圈浅浅的白,上面盖了一块木板。月珍揭开缸口上盖着的木板,我闻到了纸张发霉的气味,但顾不得其他,我快速将手伸进缸里去,月珍在旁边不断提醒我小心些,千万别抓坏了她父亲的宝贝。我轻轻拿出一本书来,月珍又赶紧把木板盖在了缸口上,拉着我往屋外跑去。

蹲在场院草垛后面,我和月珍小心翼翼翻看着那本很旧的《聊斋志异》,土黄色封面,还是线装的那种,纸页很薄很旧,当然是文言文。我们先看的是《狼》,因为语文课上讲过那篇课文,所以很快就翻过去了。挑感兴趣的,一边粗略往下读,一边看看注释,我俩看了《耳中人》《聂小倩》《小翠》等。那天下午过得很快,天色很快就暗下来了,我们偷偷将书放回缸里。后来很多次,月珍偷了书出来,我们躲在草垛后面,囫囵吞枣般翻看。《西游记》《水浒传》等书,我们就是那样断断续续看完的,过后,对书的内容记忆很模糊。后来,有意识去读这些书时,还清晰记得那口装书的沉稳的大缸,还有草垛的气味。

在那些还不会读书以及后来识得一些字又少有书读的日子里,正是来自爷爷奶奶的、父亲的、乡邻的最朴素自然而真诚的书香之气,影响并熏染着我,使我对读书生发向往之情,对读书人怀有敬重之情。及至后来,我自己还尚能于繁乱的生活中偷取一些时光,读读书,写写字。书香,此时彼时,都以特别的营养丰盈了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