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一个周六的晚上,如果追求表述的精准,应该是周日的凌晨,泡芙感到了饥饿,她和秋刀一前一后推开堂会稍嫌沉重的木门,马路两侧的路灯黄色光线混合一旁便利店的白色光线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与此同时马路对面搁在铁架上的鸡翅经由炭火与孜然混合作用后发出的香气也微弱地向他们发出了信号。他们买了三串,站在马路边上。泡芙就在呲牙撕咬的时候看见一个男孩跟着推开了门,向烧烤架子走来。
在堂会驻场乐队的几名乐手中,这一位名叫水银的,性格偏于内向,休息时间里,随着情绪的变化,他会跟酒吧客人中的一位或一群说上几句,简单地表示谢意,或者一起喝一杯啤酒。这种情绪的变化本身从外部几乎察觉不到。有时他快速地在过道与吧台之间移动,泡芙隐约看见过几次,她没想过他将去干些什么。现在他出现在她身旁,一个人,让她觉得他宁愿孤独地呆着,而不是和他的那些乐队朋友一起。她向他笑了笑,并且出于某种偶然的、不为人知的因素,将另一只手上抓着的一串鸡翅递了过去。秋刀感觉到了泡芙在忽视他的存在。也许她不是故意的,那就更危险了。于是秋刀走到了泡芙身后,把她整个揽进了自己怀里,仿佛他们两个的身体又一次融为一体。
水银的身材不很高大,比秋刀略矮一些,确切地说是个骨头突起的瘦子。他仰起头,他只和秋刀说了几句话,并且每一句都非常简短。他告诉了秋刀最近一些演出的日程安排。随后他转过身,消失在马路对面的堂会门后。怀着一种又爱又嫉妒的心情(虽然直到目前为止,泡芙尚未有任何变心的迹象),秋刀松开了紧搂住泡芙的胳膊,转到她的面前,态度暧昧地看着她,然后问她觉得这个吉他手兼主唱怎么样。她摆出一副专心对付最后一只鸡翅的样子,在横着咬去鸡翅一边后,把鸡翅从细长的竹签上取了下来,开始慢慢地均匀地咀嚼。他耐心地等待着。她回答说不错,这不假,但远远不止这些,事实是她被打动了,在她听着秋刀说话的同时她仔细地倾听了他的歌声。在扔去两根骨头后她用拳在手心里的餐巾纸反复来回地擦拭每一根手指,最后是嘴。她说没什么,哪里的歌手都一样,他们唱来唱去都是那些老掉牙的崔健张楚,这是假的。现在她两手空空了,于是掠了一次头发,双手伸进口袋几秒钟后又拿了出来,右手中指被塞进了嘴里。她歪着头细小地咬了一会儿指甲,拿出来放在眼睛底下看了看,又放到牙齿上磨了磨后重新准确地插进上衣两侧的斜插袋。这些灵活的小动作结束之后她终于抬起头,秋刀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她的眼睛,好像他过去从来没注意过它们似的,然后他突然扑向泡芙,抱住了她,我背你回家吧,说完转身背对着她,弯下了腰。
一个趴在另一个的背上,他们几乎没再说话。走过一条马路后,泡芙终于让自己秀气的脑袋靠在了秋刀的肩膀上,仿佛这是一个和解的标志,然后她提出她想下来,这一次秋刀没再坚持。他们改成手拉手,仍是朝前走去。秋刀有意绕了一条稍远的路(这条路上惟独不缺少的是植物,以及植物根部不均匀散置的狗粪便),泡芙经常迷失方向,她更愿意跟着他走,而不是自己动脑子辨别。
泡芙终于回到了家里,这时她的双腿已完全浸泡在酸软的感觉里了。一个可以预料的吻,连同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这些都让她微笑,她放弃了找出某张CD的想法。几个小时以前,水银以一种比原唱更为忧伤的感情演唱了那张CD里的几首歌曲。她脱下衣服,疲惫地向浴缸走去。
站在镜子前用毛巾拭去其上的雾气后,她看见了自己不算漂亮但还过得去的外表,她摆出了一副忧伤的并且沉迷于个人世界的表情,同时试图通过镜子观察自己,结果让她感到懊恼,这种忧伤由于表现得十分书面化因而有着太多陈词滥调的特征,以致她在睡前最后一次想了想水银的表情,他的忧伤无色无臭无轻无重,正像睡眠本身,落在了她身体的外部,包裹住她,并逐渐向核心侵入。
10
海狸出了门,拦下一辆出租车,“嘭”地一声关上车门,报给司机一个地址,那里离得不远,堵车时间三分钟之内,车钱正好十元。
大街旁排列着整齐的建筑物,色块与色块中间有一些低矮的招牌,颜色总是过于鲜艳,招牌四周滚了一圈没有光泽的小灯泡,只在入夜之后,它们才开始躲躲闪闪。在经过数家服装店、杂货店、药店和便利店后,空气似乎因为少了许多障碍物的缘故而变得清新了,它悠然自得地在这一带倘佯,并且不断身体力行地劝阻着经过它身旁的人们,慢一点,急什么。于是海狸让人停下了,到了,就在这里。
车子停在马路边,栏杆后面站着围墙,围墙遮遮掩掩着一幢灰瓦白墙的小楼,小楼掩映在一排杨树背后。这一排九棵杨树是主人的得意之作。
——我来给你讲讲种杨树的妙处吧,主人建议,性感的女人并不靠全部裸露,稍微有点遮掩,更加迷人。倾听是有必要的,即使海狸已经非常了解,他提了问题,主人全都回答了。种树,一来可以使原本在车道上就能一览无余的建筑增加隐蔽性。二来,绿色的层叠增加了建筑的纵深度。三是考虑到整幢楼房的房型朝西,树荫可以遮挡太阳。最后是出于一个艺术爱好者的审美,杨树的落叶线条非常漂亮,别墅可以弥补在公寓里感受不到季节的缺陷,有了这样的植物,可以加强对季节变换的敏感度。然后海狸又问主人打算再种些什么。这要看情况,主人回答,年初刚种下五棵小苗,现在正打算在秋天再种上十棵。
背影是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他们踏上其中一位从乡下淘来的老青砖小道,一片绿色的草地缓缓展现。草地上既有从河北运回来的门墩,也有从山西运回来的独轮车,还有四根矮柱组成的一件现代雕塑。他们在草地前沉默不语,这是一片很绿的草地,绝对平整,上面没有一只鸟。在沉默了几分钟之后,海狸看了一眼站在他身旁的男人,他正抱着胳膊:这是一个一般强壮的人,穿着灰色套头线衫。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走吧,我们进屋。
屋子里有很多房间,它们都很大,窗户大都落地。卧室里只有床没有椅子,床的一边是一排衣橱,另一边是窗,对面是电视机,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男人在床上坐下,拍一拍让海狸也坐。
她不在家。米色的休闲裤管因为被盘起而向上收缩了。其实她经常不在家,他说,她下午总是出去。我相信她在和某个家伙睡觉。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海狸用关心、暧昧、几乎幸灾乐祸的目光看着他问。
你知道,我并不生气。一丝不带感情的微笑使他的嘴唇在短短的黑色胡子茬下左右拉长了。
你不会拿她怎么样?怀疑的口气。
我不知道要怎么样。一边检查自己的指甲,一边慢慢地开口,还是讲讲你自己吧,他建议。
没什么,海狸说,你都了解了,那些事情。
下个月有件棘手的事情等着我去办,办完我们就能去外地转转,你愿意跟我一块去吗?也许你没办法请假。
我能搞定,海狸做了个鬼脸。
这可不一定,我那个朋友,不那么好说话。
总之,海狸说,只要你想,我就可以跟你走。
从卧室里流露出的微弱灯光洒在花园草地上。我走了,海狸说,轻轻地穿着衣服。男人仍在昏昏沉沉。不想吵醒他但是,海狸尽量不动声色地翻找,床裙也被翻开了,还是没能,算了,海狸光着下身穿上牛仔裤,站起来出去了。他重新回到露天,白天已成夜晚,站在老青砖小道上,他发现自己有点虚弱,浑身软绵绵的,他在草地前蹲下了,希望自己能适应一下,他没有注意到,此时草地上面,挨着他的脚不远,一只火红的小猫正盯着他看。两分钟后,他们先后发出了不太正常的叫声。带着两道没出血的血痕,海狸钻进一辆出租车离开了。
11
海狸和大象,我们已经很熟悉了,不用再介绍了。他们两人这天都穿了暗色的纯棉运动衣,非常合身,海狸在暗灰下显得更瘦了,大象在暗蓝下则似乎不太壮了。他们坐在大象家同一张沙发上,一个趴在另一个的胸前,如果你看过《同志亦凡人》,布莱恩和迈克,就常有这样的暧昧姿势,这样看起来,这两人,既像是搞同性恋的,又像,一个在为另一个掏耳朵。镜头再次推近,这次看清了,海狸耳朵下的脖子上有两道细长的红印。不过没出血,大象仔细观察后告诉对方。那还好,海狸坐起来,几分钟后,他们面对面地坐了下来,坐在一张腿脚有些松动的餐桌两边,用玻璃杯喝着淡得像水一样的“三得利”。他们沉默不语。
这张餐桌放在客厅里,客厅很明亮。天花板上挂着落满灰尘的吊扇,墙上有一根日光灯管,灯管下面就是几分钟前妥善安置了他们屁股的三人沙发,上面堆着《上海电视》和随便哪一期的汽车杂志,角落里还有一只白色的冰箱。包了淡绿色墙纸的墙壁上挂了一张牛奶公司赠送的广告年历,日子因为节约成本而缩成了大号蚂蚁。已经无法再用的缝纫机上放了一台电视机,抽屉半开着,塞着包装袋已经破烂但是还没去掉的遥控器。
他们在冥思苦想。他们在喝酒。他们谁也不看谁。我觉得能行,海狸一锤定音,不过我得先去学驾驶。你真想这么做?这毕竟是。但他要求我做这做那,海狸叫起来,他没付我足够的钱,他放低声音,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要求一点报酬,是不是?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了他就应该付钱,足够我满意的钱,这是最起码的。是的,大象表示同意,我们这么缺钱,简直太不公平了,你能肯定他一定带着它们吗,随身,而不是一张卡什么的?能,海狸回答。好极了,你开车,我照顾他,肯定没问题,不过,大象用怀疑的口气说,不会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吧。依我看,只要他还在继续做生意,这样的事总少不了,海狸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后喝光了杯子里最后的一点泡沫。但他会带多少呢?我就在他身边,海狸不耐烦地提醒道,他总会事先说点什么的。
他们身后响起开门声。是我妈妈,大象宣布说,刚才她去买菜了。你来得正好,一起吃过晚饭再走吧。不了,谢谢,我要赶去上班了,海狸一边站起来一边说。
他走下楼梯,推开绿色电子防盗门,一直走到漕宝路地铁站,在那儿他走上等待轻轨的平台,五分钟后轻轨来了,他走进去,发现才第二站就已经没有空位了,只好站着,把腰靠在座位隔板上,他看着他身边站着坐着的这些人,几个读着《新民晚报》头发有些油腻并粘着星星点点白色头皮屑的中年读者,背着大书包穿着制服的学生,有一个和他一样站着却从书包里拿出一本漫画书来看。这时一个瞎了眼的老太太被一个中年妇女搀扶着向他站的这一节车厢走来,老太太听天由命般向上张开着她的手掌,行行好吧先生。海狸及时躲开了,虹口到了。
沿着S马路往前,走到与L马路的交叉口,那儿立着一幢气派的高楼,底楼霓虹灯已经漂亮地眨起了眼睛,居中镶嵌的白星尤其像那个著名LOGO因此,看起来也像一个鞋店。他顺着楼梯走进地下室,这里是将近五百平米的萨布酒吧。很大,也很高,包房门前和舞池边上挂着蜘蛛网形状的丝网,夜里十点以后,聚光灯将透过它们发出散漫的亮光。舞池不大,灯光频闪得厉害,只能背对它工作,即使定睛细看也看不清那些相互缠绕的身体。各种各样的身体。有时会停在他面前,要一杯什么。必须高声嚷嚷。有时奇怪地扭打起来。除了上厕所,工作期间他从不走出他的吧台,也很少跟他面前的女孩们说话,即使说也总是那些可以印在初级语言教科书里的对话,比如给外国人用的汉语课本第一课:你好!我叫某某。你呢?有时好奇会迫使他回答他给她们提供的是什么酒与什么果汁的调和品,一些名词,仅此而已。
我听说你只调一种颜色的酒,老板拍了拍海狸的肩膀。你不觉得它们都很好看吗?海狸打量着面前的一只长柄阔边马爹利杯,在呈倒三角的孔雀蓝里,轻轻扔进一枚艳红的小樱桃。是不错,老板说,反正不会有P想要“金色凯迪拉克”,而T,你知道,他用抱怨的口气说,她们买一张门票,就会把一杯免费啤酒从头喝到尾。依我看,海狸在发表他的意见,有“百加得”、啤酒和红酒就足够了,你不能指望她们开瓶“黑方”。我知道,她们一点用也没有,但男人们会好奇,有他们付钱就够了,你看不出平常几十个男人就可以顶周末两百来个女人?真的,简直难以置信。这有什么,这到底还是个男权社会,女人,不管是T还是P,都是装装样子的,最终还得嫁人。坚持到底,不会有胜利。同意,但你至少应该试试其他颜色,老板婉转地提议,你是否可以,比如说,红色?
12
怎么样,他最近有什么活动?阿旦问,一边去拉窗帘,黑色硬质塑料环在银色不锈钢管上噌噌地滑动起来,太向右了,再向左稍微来上那么一下,阳光真是不错,他垂下手时有些恋恋不舍。
然后他在喜客身边坐了下来,她在一点差十分时出现了,此刻正以心不在焉的表情翻着一本刚买的《ELLE》,这种表情阿旦似曾相识,对了,正同大卖场里推着小车跟在兴致勃勃的女人们身后的那些丈夫一样,麻木地散着神。好像没什么,她说,最近他回来得挺早。阿旦把屁股往后挪了挪,从她肩头上方和她一块儿看起了杂志。两个人同时看一本杂志并不是件想当然的容易事,节奏往往达不到步调一致,比如喜客正打算将介绍新款秋装的那一页翻过阿旦却立刻叫起来,等等,几秒钟后小声地,好了,你翻吧。几次之后(有时是阿旦催促喜客,你怎么还没看完?)喜客终于把杂志合上了。我们去吃点什么吧,阿旦于是建议,他打算带她去附近新开的湖南菜馆,或许饭后去附近的乐园转一圈。她站起来,又坐下了。还是你去买上来吧。
回锅肉盖交饭。排骨年糕。阿旦汇报了最近一周大卖场发生的盗窃案件,然后将一次性饭盒收进垃圾桶,她几乎没吃什么,他只好自己吃掉了。然后他想亲她,但此时她起身去了洗手间,没有忘记带上《ELLE》。有些什么让人难以忍受了。她总是呆在他的房间里,她不反对但肯定不会跟他一起出门,毫无情调可言,他们之间肯定不会有任何结果。她走出来了,坐在他身旁。还是应该试一下。箱子仍旧在它应该呆的地方,但至少它可以在某个时刻,在他这里停留一会儿。他能靠这个得到她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