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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箱子(6)

海狸摇了摇头,慢慢向后退去,退到一把扶手椅上,扶手椅是银色镀铬钢管蒙上彩条帆布做的。他脚旁的书报架上插了一些杂志,这些时尚杂志本本烫了头,页页打着卷,幸好没有一本因此而秃顶。他翻了翻两个月前的,再翻了翻三个月前的,黄毛丫头请他再等一会儿。海狸等下去,一会儿终于过去了。大象迈着大象的坚定步子出现了。他默默无言地跟在迅速起身的海狸身后走了出去。

刚才那个女孩子,你对她很有耐心嘛。大象一声不吭。于是在停顿之后,我只是路过这里,海狸说,我之所以进来找你,怎么说呢。闲着没事你就不会来找我了,大象现在仔细地观察海狸的脸,就像片刻之前仔细地观察卷发的起伏规律一样,说吧,怎么了。他要和我一起去旅行,海狸说。他会带着钱去吗?我想会吧。大象耸了耸肩,将一双手藏进裤子口袋。我们得开始行动了,海狸说。真的不会危险?当然,他那么信任我,这样一个家伙,我为什么要害怕?

现在,他们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床上,身旁亮着一盏落地灯,宜家的经典款式,黑色的灯罩,黑色的细管,安放在一个黑色的圆盘底座上,线条简单,聪明地不试图表现任何因此看起来既不丑陋也不吸引,某种设计观念的典范。房间里没有其他照明设备。窗帘拉上了。正在接受充电的手机在昏暗的地板上亮起了小红灯,像一只准备好的采访机。

海狸麻将牌的身体靠着床头,我一点都不喜欢他,海狸继续说,他多少让我想起了我妈妈的那些亲戚,自从我妈妈没有听从我外婆的安排嫁给了我爸爸他们就。他看上去不像是个爱算计的人,大象拿起一张照片,他扎实的身体跨坐着一把转椅,下巴支在手臂上,它们交叉着,搁在六公分宽的椅子厚度上,我见过挺多爱算计的人,但他看上去和他们不一样。他以他的方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坐在椅子上的大象又看了看照片,同时摇了摇拖在地上的长长的双腿,不过他倒是让我想起了我们的小学老师,一年级时的班主任,总在暗示着什么可从不明说。是的,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他就是这一类家伙,昨晚我梦见他坐在汽车后排,真的,穿着西装,还有领带,紫色的,这点我记得很清楚,他坐在我们当中一动不动,你打算用一把玩具手枪还是一把真的瑞士军刀?现在手枪可以像真的一样。我们两个都看着他?那谁来开车呢?大象扭动着一边屁股,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南海”,点燃后从桌上扫过来一只孔雀蓝烟灰缸,烟灰缸上有三个搁烟的缺口,其中一个边缘碎出去一块,是某个酒吧露天桌椅上的小道具。那是梦,梦里什么也不需要做。那钱呢?你有没有梦到我们拿到钱?剩下的事我想不起来了,对了,我真讨厌他家的猫,一只火红的跑来跑去的猫,应该替它绑上皮带,像狗一样对待。

谈话继续下去之前他们各自抽了两三口烟。

开车并不好学,今天一大早就起来了,开了不到四十分钟,还老被师傅骂,这个假充内行的家伙。可人家就是内行。你说得对,可我要都会了,我花钱请他干吗?他骂你什么?踩离合器,本来之后应该迅速将油门抬起,或者用他的话来说是跷跷板,同时抬起,可我老是右脚抬得比较慢所以。可以换一个吗?或者,揍他一顿?是的,海狸说,就是这样,揍他一顿,揍他一顿,可我还是得尽快学会,你知道,我们时间不多了。好吧。这就是大象的意见,这算什么意见。算了,海狸总结,在声音里掺合进疲倦,明天我还得早起,而且我想已经很晚了。

他的整个人往上耸起了,然后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从床边站起来,转身去拿浴巾,它被塞在大象裆部与椅背之间,那个坐着的人也不再坐着了。我要走了。你可以住在这里。算了,大象叹了口气。你真固执,海狸说。大象机械地微笑了一下,先海狸一步走到门口,然后向他伸出手,这只手微弱地在海狸的腰上轻轻擦了一擦就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真辛苦,一切都不容易,大象一边强调一边收回自己因为发热而潮湿的手。会有回报的,另一个说,你也有必要开始了,除了武器,还要考虑面具,路线,这也少不得,你要我帮你吗?不要,大象决定。

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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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下午,阿旦今天不用上班,喜客并不打算见他于是他,再没有什么事可做了。他端端正正在床边坐好,将电话握在手上,他的面前放着一本打开的小本子,一个俯拍的特写:瘦小,长条,左右对称,中间是黑色螺旋型塑料绳,看不到封面,推理可知它已经开始褪色,厚度应该有四十来页纸,印有灰色横线,一些简明图标一页里重复两次。一些潦草的汉字与阿拉伯数字,大部分不在线上。

有些风筝需要拉下来看看了。查阅后他拨了第一个号码,回答他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又尖又利索的方言。有着妻子一类的自信。喂,阿旦说,我找A。打错了,那个嗓音更尖地回答,没有这个人。你那里是——八个数字被迅速肯定了,但电话还是被女人挂上了。阿旦想了一会儿,然后向另一只风筝进发,这次接通了一个他熟悉的成年男人的声音。

是老K吗?我是阿旦。是你啊,对方叫起来,你最近在忙什么?接下来他们进行了简单的情况交流,然后阿旦问,你手上还有家伙吗?有吧,老K迟疑地回答,你要干吗?我被人欺负了。被人欺负,老K又叫起来,怎么可能?当年你是我们特种班最厉害的一个,你不是开玩笑吧。总之,我需要一件家伙吓唬吓唬人。行,左轮小口径,老K说,一支一千四,子弹免费。

阿旦搁下话筒,当他把它放回桌上,它就突然喊叫了起来。

阿旦,喜客简短地说,我们的事他知道了,他拣到了我买给你的内裤。那怎么办,阿旦慌乱地问。看来我们得推迟计划了。可我却认为必须快点解决,最好是如期执行,我已经开始准备了,你帮我留心一下。我可以为你那么做,喜客让步了。对,对,要具体日期,他什么时候动身,我要得到具体消息。我试试看,他肯定对我起疑心了,你知道,一个男人有了疑心就。我明白,阿旦说,这真糟糕。是的,喜客说,很糟糕,你说你已经开始准备了是什么意思?没什么,锻炼,跑步一类。你不会伤害他吧?她在为他担心,她还爱着他,阿旦冷静地想到了这一点,我努力避免,如果他,如果一切都。那就好,我不知道,我不希望他受伤,我更不希望你会因此去坐牢,我不知道这是否可能,你觉得呢,阿旦?喂,阿旦?

我在听着呢,阿旦说,我犹豫过,犹豫不决,但是,还有什么办法呢?无绳电话,所以没有那根黑色的,可伸长的,螺旋型的电话线,没有办法通过拉紧、松开这样的细节体现心情的复杂性,不存在迷宫于是,阿旦下了决心。这是正常的,我是说,对整个社会而言,这种流动性,金钱的流动性……对于你是不是支持,我一直没有把握,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

我不知道,喜客承认,可我。拉长的沉默、模糊不清的表达,如果他和她面对面,她的一双大眼睛会很快地看看他,再移走,因此这就是喜客,阿旦对着他这边的空气打了一个小小的手势。

在短暂的无语后话题被扯开了,当阿旦终于挂上电话,在床上躺下并打开电视时,在离他一千一百公里的地方,在一间自行车修理店里,一些金属零配件正在钻孔机上改头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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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我们早已看到,秋刀和泡芙早就认识了。不过华夫对此一无所知,毫无察觉。两个月之前泡芙向华夫,最爱她最疼她的爸爸提出,她打算结婚了。这是一个打击。华夫有一个考察了近十年的女婿人选。现在他必须运用一切手段,让秋刀从泡芙的生活中消失。

坐在椅子上,他接通了那个将他和秋刀联系起来的电话,他客气地询问另一位当天是否有其他更重要的安排?秋刀只有一个安排,是和泡芙的。他们定下了约会时间,定在中午十二点。出门之前他特意照了照镜子,他身上的西装很笔挺,如果把身体稍微向后倾斜,在他这个年纪完全不算什么的肚腩立刻神气活现起来,他冲着另一个自己满意地叹了一口气。

秋刀看上去像二十岁刚出头,白T恤外面罩了件牛仔衣,因瘦弱而修长,板刷头,戴着一副墨镜,一见到他就取下了。

华夫先生请您原谅,我不能按您的意思去做。我爱泡芙我不想放弃她。

这可不光是你们俩的事,华夫说,他一心想着那位被他暗地里观察了近十年的男孩。

我能理解您的一片爱女之心。这小子,他以为他知道什么?华夫摇摇头。通常父母对孩子的建议总是出于关心爱护,不过您对她这样的爱护她是否愿意接受呢?他居然想说服我,这可没门。

我们感情很好,甚至。华夫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们已经很亲密了,小伙子最后明确指出了这一点。

你们这些年轻人真让我吃惊,华夫说。

不这没什么,我们是真心相爱的。现在您还打算让我离开她吗?

我明白,我也很感动,华夫以同情的口吻说道,但是,问题不在这里。

那么在哪里?居然打破砂锅问到底!事情有些叫人恼火了,华夫把双手平放在咖啡桌上站了起来。

您想让我离开她就必须告诉我真实原因。华夫犹豫了,在见秋刀之前,他希望自己表现得相当冷静,像一个父亲一样形象高大。你听清了,他重新坐下来,我的女婿我已经定下了,你不能把这件事告诉泡芙。我开始明白了,秋刀说,那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你不用管,华夫的口齿有点含混不清,不过你说你明白了,我想你肯定就明白了,现在你同意与她分手了吗?不,年轻的这位坚持己见,这不是泡芙的意思。真难办,华夫想道。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他问。泡芙告诉我您是位成功的企业家,秋刀说。不,其实不止那些,我没有让泡芙知道,如果有一天你莫名其妙挨打了,受伤了,我想她会很难过的,华夫以难过的声音说道,要对一个年轻孩子做这样的事情总是叫人心里难受。让我想想好吗?我会尽量尊重您的建议。华夫陪着他一直走到门口,他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了。我会给您打电话的,在他上车之前他最后说道。

一回到家他就立刻扑向电话,我有事情告诉你。他说了好一会儿,电话的另一头,泡芙没怎么说话,这种沉默的表现弄得秋刀,于是他们见面了。

两天后的晚上,秋刀拨通了华夫的手机。是我,他说。你想好了?华夫问,声音懒洋洋里头掺杂了少量的威严。我想过了,如果您执意要我们分开的话,我宁可把我这个故事和您说的那些话一起,去跟各家时尚报纸说说,那些报纸的口述实录栏目一定很满意这样的内容,好了,我说完了。于是他挂了电话,而华夫迟疑了片刻后才关上了手机。那一天,他都不怎么笑了,即使有那么一个两个,也不那么尽兴了。

这就是华夫第一次取得的进展,

第一次说服不成,然后第二次,后来又是几次,他坚持不懈。当人期待着什么,最后却发现每次都不得不失望而归,你知道,这会使有些人恼怒的。一切都已经计划好了,他想,干嘛还要继续浪费时间呢?他决定调整策略,用钱打动对方,毕竟,钱,对他来说,不难得到。果然,事情并不那么复杂。

真的,钱是好东西,你读过那么多书应该很清楚,爱情嘛,那是很脆弱的东西。不,秋刀拒绝,我不能接受,您怎么能用钱来打发爱情呢?不过那是四十五分钟之前的事了。

您有一百万吧?

人民币?华夫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是,秋刀真心诚意地叹气,如果是美金当然更好,可我知道,您不会让我拿到更多了。华夫撕去缠绕一圈的镶金线封条,剥下烟盒的透明玻璃纸,这是他的习惯,摘去银纸盖子,从中抽出一根细长圆柱体,捅进自己嘴里并点上火。事情就快解决了,不用再为这伤脑筋费时间了,他的女儿将去想着别的男人。他装模作样地沉默了一会,同意了,最后他要求,秋刀不再和泡芙见面否则就,灾祸临头,这话我可得跟你说清楚。我会信守承诺,秋刀戴上墨镜,你真的不再和她见面了吗?华夫谨慎地问道。这是真的,为了能使您放心,我愿意告诉您,很快我就能拿到去德国的签证了,Hannover(汉诺威),在Niedersachsen(下萨克森洲),您听说过?那是个什么地方?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德国中心地,从世界上任何一个位置出发,您都能到达那里,据说有个湖,是当年希特勒让犹太人挖的,现在那个人工湖是那座城市最美的景观。这真是出人意料。啊,生活往往是这样的,秋刀说,他拿起桌上的手机,让目光飞快地掠过屏幕右上角的时间显示,我该走了。就这样吧,华夫说,他张口要补充点什么,但他改变了主意,又闭上了嘴,他的嘴唇很薄。秋刀注意到了这一细节,他微笑了,您不是想说再见吧,您刚才差点说出口?他说着站起身来,我们不会再见了。他朝他微微弯了弯腰就推开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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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力水的办公室就像我们常见的办公室那么大,办公桌可以拿来打半场乒乓球,背后也就是沿街的一面,装有大面积玻璃和米白色百叶窗,至多往外推出三十度角。一般而言,人们习惯尊重中央空调,对需要工具才能打开的窗户插销保持视而不见的态度。有时汤力水的背后,玻璃的另一面上,会若无其事地出现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从屋里往外看,这是一张被晒得黑红的脸。他身着蓝色工作服,坐在一个直接联想为秋千的吊板上(水曲柳木制成)挥舞着工具(依次为玻璃刮洗器,抹水器,抹布),在一根直径十八毫米,拉力为二十四万牛顿(合两吨半左右)的锦纶绳帮助下,每往上提一提,吊板就往下滑一滑,提多少,滑多少,提多快,滑多快。

办公桌上有水晶镇纸,皮革记事本,电脑,一些用来乱写乱画的纸,上面布满数字,以及一丛小小的绿色仙人掌,它被点缀在一些粗糙而质轻的白色小颗粒卵石上,沙漠被萎缩异化成一只直径七厘米的白色塑料小桶。它太绿了,真假实难确认,不过白色发黏的汁液可以最后提供有力证据。汤力水坐在他的靠背椅里,向桌子凑了过去,并按下一组按钮。那些按钮凸起在一个凿有14×17个小孔的塑料长方形上,对着嘴前三个以利声音通过的小孔,他向其中输入了一组句子,然后等待着另一个声音从贴在耳朵上的十三个小孔里迸发出来。在这一过程里他自然地抬头,简略地四顾。有两堵整墙不加任何修饰,正对面的那一堵,竖置了一幅名为《数码》的水墨作品,令人想起“漏”、“透”的太湖石。画家放弃传统毛笔,以烟熏痕迹和焰洞变出一种“假”的书法,透过烧熏的“假”书法,显出底层的行草书。低沉的声音这时响起了,此后的五分钟内,汤力水一直低着眼睛,入木三分地看着写字桌板。

第六分钟,办公室门被轻轻叩了两下,汤力水抬起眼睛,朝着门的方向,喜客推门而入。和汤力水一起出现时的喜客,无论衣着的式样和颜色,头发的造型,都与太太的身份很相符(这一幕我们可以通过电视剧,尤其是港产,构建完成)。

汤力水向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她向他的靠背椅走去,在左边扶手上小心地搁下了她圆翘的臀部。

——总之你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了?低沉声音最后来了个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