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着961213的房门同样关着。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否该进去,然后推开了房门。这里的一切和我走时大致相同,唯一的区别是他,他将自己安置成墙边角落里黑黑的一团,坐在地上,双腿并拢在胸前,双臂交叉伏在膝盖上,额头枕在手腕上。我走近他,蹲了下来,以比他高一些的位置看着他,然后伸出手握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托了起来,他被我看了一会儿后转过头去。
他不准备上床来睡了吗?我躺在床上想着。我打算什么也不干了,也不想再在泥水池子里泡着。我将只是坐在自己的床上,就在桌子的对面,等着他为我工作。是的,什么也不干,只是等着进餐。
12
他越来越频繁地从桌前离开,最后终于在我面前停了下来,这之前他已经从我身边走了几个来回,他打算干什么?他伸出右手,摸了摸我的左胳膊,微湿的泥水进入了几个裂开的口子。我拉住了他的手,用我的那些干裂轻轻摩擦着他的湿润。但是食管开始一伸一缩了。
我立刻扑过去,把管子塞进自己嘴里,他伸手来抢夺,我的动作比他更敏捷,我很灵巧地把身子挪开,但是他跟了过来,于是我索性站到了桌上,他的手臂再也够不到我嘴里的管子了。一分多钟后我蹲下来,双脚仍旧踩在桌上,将管子的另一头,向上竖着,小心地,因此缓慢地,递给了他。
他踮起脚接过。
管子停止伸缩后他继续踮着脚走路,并且低着头,他在看自己踮起的脚尖吗?我重新回到床上躺下。过了一会他踮着脚走过来,也在床上躺下了。我的大腿和他的大腿交缠到了一起。
当我醒来时眼前相当光亮,阳光已经通过惟一的那扇窗子照进了这间房间。窗下的那一小块地看起来更亮些,但总的来说,整个房间的其他地方,仍旧笼罩在一片朦朦胧胧的昏暗之中。我的身边,他还在睡着。我开始双手撕剥我眼睛里的薄膜:他的脸向我的肩头这边侧着。再撕去几层之后,我看见他的脸有一部分压在床板上,显得另一部分微微隆起。手指在眼睛里摸索了好一会,仍然没有找到薄膜容易掀起来的某一角。我看见,房间的各个角落都有一些阳光,只是有的地方厚些有的地方薄些而已,就连他的身体上都有一层略为黯淡的光。我起身,走到了窗下仰起头,阳光从我的头顶射进我的双眼,无法睁开了,我用两只手的食指和拇指分别支住上下眼皮,撑开。一些细小的颗粒分散在阳光里,两缕液体从我的眼角不发出一点声音地流出,最后眼皮摆脱了我的手指,合上了,同时我弯下了腰,用双手遮住眼睛。我又回到床上,我靠近了他,看着他。
他还没有醒,我用拳头敲击他脑袋旁的床板,总算震动将他震醒了。我用手指指桌子,我想知道他打算什么时候才起来工作,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在相互交换了几个手势后,我听见他的喉咙里发出“呜呜嗯嗯”的声音,于是我也发出类似的“呜呜嗯嗯”的声音,但是我知道,他不会听见,除非。
我慢慢地靠近他,扑到他仰面朝天的身体上,肚子贴着肚子,两条腿也是,全部张开了,用力压住他的。他的嘴巴被我胸部以上下巴以下厚实的部位压住,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泥壳。我用左手将他的脑袋拨得侧向一边,压得紧贴床板,将右手的食指伸进他的耳道。一团又一团的纸,落到了床板上。然后是另一只耳朵。
从他身上下来,把那些纸团,散在他脑袋两边的,轻轻地集中到一边去,尽量轻地、不出声音地躺下来,就在他的身边。他闭着眼睛捂着自己的耳朵。我将他的双手从耳朵边拿开,垂放到身体两侧,搂住他的肩膀往自己身上靠。他任着我。后来他张开双臂抱住了我。我们很慢地滚动,从床的这一边滚到了另一边,身体贴着身体,肚子贴着肚子,最后一起翻落到了地上,我在下面。有几个纸团跟着我们一起滚落。
阳光集中的那一块地方离我们不远,滚动到那里,阳光连我的两条腿都盖不住,但我还是将两条腿用力伸直,并松开了手臂。他从地上坐了起来,就坐在我身边,抱着双臂,过了一会儿我也坐了起来。从他的嘴里发出“呼呼”的喘气声,我想这回他自己也听见了,他先是将头歪到了一边,然后将嘴张得更大了,过了一会儿又几乎完全静止。“呼呼”声于是从高到低,最后消失。
13
他伸手过来拉我,我其实是靠着自己的用力站起来的,我们一起走到了桌前。只有一把椅子,于是我们分开,站在键盘的两边。他不再“呜呜啊啊”地发出声音。我们开始工作。由于我比他高的缘故,我不得不把头低下来,后来我索性弯下了腰。
褐色的泥水正在不知不觉地从池子底部向上升起,慢慢的流淌产生了有规律的条纹。我一动不动地看着这种运动,两只手垂直在大腿两侧,两眼紧盯着池子。他站在我的对面,将食指伸了进去,不停地顺着一缕条纹的路线在池子里移动,然后突然跨了进去,低着头,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并起双脚,在池子里跳了起来,泥水溅到了我的脸上和身上。我在他的屁股上拍了几巴掌。
那天晚上我们肩并肩地一起往床上一躺,我把一只手枕在了脖子底下,将一条腿大模大样地搁在了他的大腿上,他为此发出了一些断断续续的哼哼声,我看着天花板。睡到半夜,我醒过来一次,发现他面向我侧卧,一只手放在我的胸部,双眼紧闭,我没有马上将他的手拿开。就在这时,在我的两腿之间,我的身体外部,有件什么东西开始动作了,最后,静止在向上挺起的状态。我没法立刻详细描述清楚,因为我之前从未经历过。我也没有马上坐起来,不,我等待,等待它再次开始运动。可是,它软了,不硬了,然后是,不在了。
有时我们会一起坐在电脑前上网,因为我比他高,所以我就坐在他的背后,我对老古前的人们吃些什么东西比较感兴趣,他显然对他们如何“谈情说爱”,对,就是这个词语,更感兴趣一些。看到“你会嫁给我吗”这样的句子,他会发出“咯咯咯”的声音,身子随之前后摇动,然后背靠在我的胸前不再动弹,他差不多快半躺在我身上了,不过我不再推开他了。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前几个夜晚挺起的那件异常物体,我想知道那是什么,于是我从网上找来“人体图”,他回过头来看着我,我没有出声,继续仔细对比。但我非常想一个人呆着,我不愿意有人用眼睛盯着我。那一刻,我不想再被任何人看见。我索性关了电脑,于是他用胳膊肘撞我搁在旁边的小臂,一开始我不理他,我让他去撞,只是将手中的控制板抓得更紧了。他再一次转过身来直瞪瞪地看着我,这时我突然张开了嘴,伸出舌头向他的脸上舔去。他的上半身来不及往后让了,虽然许多天不磨舌头了,但它还是很锋利,它划过他的右半边脸颊,他从椅子上滑到了地上,抬起手捂住那里。我走近他,将他抱起来放在床上。红色的液体不是很连贯地滴下,有几滴滴在了我绷紧的手背皮肤表面,皮肤开始轻轻颤动起来,颤动的范围越来越大,我不想看见他那样,是的,我知道他在流血,我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以至跑出了房门。我要跑去哪里?我在街上跑啊跑,猛然间一个幻觉在我的跑动中产生了:他坐在池子边上的地上,他的脑袋垂得很低,快要碰到泥水了,他脸上的血流进了池子里,红色滴进了灰色里,并且仍在扩大,整个池子的颜色成了两种。这时我已经快到感觉中心门口了,可我停下了,又重新跑回屋子。
我在床边蹲下,一只手搂住他的肩膀,在他低低的“哼哼”声里,我坐到了地上,但我还是看着他。他身体平躺,睁着双眼,一只手仍旧捂在那里,另一只手抓着床沿,他大概是不想再像刚才那样,从椅子上滑到地上了吧。后来他闭上了眼,抓紧床沿的手松开了,我紧紧地握住了那只手,也闭上了双眼。
他翻了个身,于是我们都醒了。他下了床,打开门,我跟在他后面出了门。很快就到了961312的房门前,门开了,他转身面对着我,我想碰一碰他脸上的伤口,现在那里已经凝固了,他把我推开,没有用上很大的力气。门在我面前关上了。
14
我回了家,我又一个人在房间里呆着了,慢悠悠地,将一只手拖在背后,划过一面又一面墙壁,那么多年来,我的每一天都在这里,几乎都以同样的方式度过,现在我照样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躺在我的床上等着吃饭时间的来临或者干脆拼命工作,把泡澡也往后挪,当然也可以在床、桌子和泥水池子之间闲逛一气,但是这个我熟悉的地方似乎大出了许多,我得考虑一下,怎样才能摆脱这些大出来的地方?尤其是床,我曾经试图用爬过来爬过去的方式消解掉多出来的那一半,但是这样一来,我就没法安心睡觉了,那我还上床干什么?
接连好一阵子我都不再上街,房间里一片漆黑的时候我会想起961312,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如果碰巧都走在大街上,比如,就在去感觉中心的路上,我会认出他来吗?他会停下来吗?我们会互相攻击吗?其实就是白天,我也会经常想起,在我想起的时候,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幅幅清晰的画面,比如,我看见了一个人,距离我躲着的房门非常近,于是我冲出去,把对方掀翻在地,这下我们真是贴得太近了,我认出了他,下一瞬间,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我想不出来了。也可以这样,我在街上走着,他迎着我走来,矮小的个子,我停下,我以为他也会停下了,但他还是一直向着我走来,他没有认出我,他不记得我了,他从我身边走过,继续朝前,他不是为了我而来的。
即使我留在泥水池子里,或者静静地蹲在屋角,这些画面仍然占据了我的整个胸腔,一天更比一天扩大,搞得我呼吸都有些困难了,为什么我会这样呢?不,这不能怪我,实在是,当一些多余的空间突如其来地形成时,不太容易想出填补的办法,虽然他的出现并没有持续多么长的日子,但毕竟占据了相当一块空间,以至于终于有一天,在我用完午餐后,我就跨进了池子,等我再站起来,湿漉漉的泥水附在我的身体上,我就将房门关好,走向961312家。一间连着一间的屋子分立两排,我在它们中间行走,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听到了身后传来脚步声,我一转身,那个人就在我的后面,他停下来抓了抓自己的脑袋,背对着我走了。
写着961312的房门很快就出现了,我走过去敲了敲,他来给我开门了,他没对我干其他任何事情就往房间里走去,我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回到身边,他没有反抗,但是他摇头,我没有放松我的手指,他用力把手臂抽了回去。我跟着走进去并关了门。我又走进了一间雷同的屋子。我又看到了961312。我还是喜欢站在窗下,在洗完泥水澡后手臂向前伸直,阳光从来不会因此有所耽搁,但现在,轮到这间房里出现这样的景象了。
我进门以后他走回了桌前,我慢慢地在房间里转圈,看看泥水蓄了多少,又走到窗下抬了抬头,最后我决定绕着他走,在他的背后,一边走一边盯着那个瘦条条肋骨突出的泥巴身体看,上面有些细长的裂痕。最后等我在床上坐下来(只坐了小半只屁股),玻璃窗上的那块天已经黑了,夜降临了,他在这时正好忙完了工作,于是也走过来,坐到了我的身边。我已经完全看不清楚他了,只看到黑乎乎的一块,而这块黑乎乎和房间里其他的黑乎乎混在了一起,不过我仍然看到我们的身体之间留了一大块空位。适合第三个人坐进来,我突然想,如果有的话。他把两只手合到了一块,手指互相交叉,把整条右腿弯曲着提了起来,这使得他整个人都往后仰了,此外他还在那里摇来晃去,最后他倒了下去,于是他松开手,把腿放下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开始在我身边不停地走来走去,脚跟在一定的距离之外拍出响声,总是不看我,从我面前走过(我认为他在偷偷看我,长时间地),但如果我往他身边凑近一些,他就会马上走开。即使这样也比我一个人呆在屋里要好些,而且我和他之间的这种距离,其实并不很远(整个房间的面积有限),有时他会在桌边停下来,这时我们实际上是相当靠近的,于是我们便面对面地相互看着对方。我看得出他不想先低下眼睛,尽管我没有撕去眼睛里的薄膜,也就是说我其实看得并不是很清楚,但我仍然目不转睛,然而几分钟之后,我就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它们睁不开了,然后,可以了,就再从头开始。等到他不动的时候我就站起身,在他跟前踱步,他不理我,我只好慢慢走开。
一天晚上,我们照样像之前那几个晚上一样,隔开一定距离并排坐在床上,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地面,我很希望他能够看看我,就把手伸了过去,放在他的膝盖上,然后顺着大腿往前深入,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并将它摔开,然后从床上跳了起来,一下子蹦进了泥水池里。我真想把他举起来,高高地往下扔进,而不是让他自个儿蹦进,那只该死的池子里,可我什么都没干,自己又坐了一会儿就先躺下睡了,靠着床边,替他留下了将近三分之二的空位。
我开始按我自己给自己规定的时间替他分担大部分的工作。进食的管子开始蠕动的时候我也从不主动去碰它,等他把管子交给我才去吃剩下的那些东西。有几次我在键盘上依次按下F A N G S H U I这八个字母后将手指伸进了嘴里,当然,这样危险的行为,我及时打住,可是,还是有一天,我,忍不住,用自己的舌头舔了舔手指,液体迅即沿着我的手指向下滴落了。立刻我就听见了“啊”的一声,这是我自己发出的。
我再也不打算磨舌头了。我想把它,这薄薄的一片,变得稍微厚一些。如果我能早些想到这一点,他就不会从属于我的房间里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