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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写作(4)

我拦了出租车回家,我男友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突然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了,他坐起来抱住我,袖子管上冰凉的铜钮扣正贴到我面颊上。几分钟后我就开始哗拉哗拉用纸擤鼻涕。在我模糊的泪水和白纸间,我看见有件黑色衣服向我走来。她一屁股坐在了我另一边,双手捂住脸无声地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另一只手向茶几伸去,摸索起餐巾纸。头疼,我用撒娇的声音对我男友说,同时灵巧地躲进他怀里,注意没留下任何空隙。他把我盘起的头发拆了下来,开始替我按摩。她无声地用纸擦着眼睛,鼻子和嘴,身子靠在沙发另一头,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看。

我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管她穿上什么衣服,她就是走走,她进入了我的生活,我就别想再把她推出去了,就像她那只大屁股一样,已经牢牢地坚定地坐在了我家沙发上。我不想让我男友看见她,也许她会抢走他?她会跟着我走进家门,在那棵盆栽幸福树下坐着,吃桌上的巧克力。她会仔细嗅闻一旁迷迭香的香气,突然站起来浇下一盒在冰箱里放过期的牛奶。她抱怨这个冬天持续的大雾而空调遥控器不好使。我的男友也许毫无表情地继续摆弄他的“模拟城市”游戏,也许脸上现出诧异的神情。够了,我无法再忍受了,但是她这时站了起来,露出我熟悉的若有所思的表情,向电脑走去。她打开了那个名为“写作”的WORD文档,就像她一直都坐在那里打字似的,继续按起了键盘。

第二天早晨我去看她,她还坐在那里,手搁在键盘上,但是换了一副愁眉不展的表情,右手边的烟灰缸里有几截长短不一的香烟头。我想看看她都写了些什么,这惊动了她,她朝我笑了笑,自以为俏皮地眨了眨眼。怎么样?写得还顺利吗?我问。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她说,有好几种可能性。她拖着屁股下的椅子向我挪了过来,我有些不知所措了,她的两只手握住了我的,把头靠在了我肚子上。写完这个就不再写了,好不好?为什么?我问。没为什么,她说,只是那样更好。你不该来这里,我说,你打乱了我的生活。一点也没有,她回答。

当然,我的生活还在继续。我可怜的男友总算明白了,我同面前这台电脑是难以分开了。他看不到我其实是在和走走四目相视,有时我们也会促膝谈上几句,我越来越喜欢她的眼神了,总是流露出我琢磨不透的含义。但我也清楚她的危险性,以致于我决定克服掉自己的不适应,尽可能地让她呆在我身边。这样做,部分原因是为了随时掌握她的写作进度,更主要的,是在我男友动不动就消失上一两小时时不至于怀疑到她。

“写作”这个职业很莫名其妙,你不觉得你很平庸?除了写作你还会干什么?你一无所长。平庸的作家……毫无意义。这番话只能说明走走的狡诈,写作,对我只是一个单纯的用来消遣的爱好,也许有时我靠它挣点小钱,但她却以邪恶的方式批评,她知不知道我在某个圈子的确也还有些小名声?我给她看最新的一期《今日风采》杂志,在“她们都吃DOVE巧克力”广告栏目中,我骨感的小脸微微侧向一侧。那你告诉我,什么事情更有价值?生活,走走回答,你对生活不感兴趣,所以你写不好,这不能怪任何人。可我有名,我获得了这样的名声充分地说明了我写作的价值,我告诉你,你在妒忌我。

我可从来没有真正生过她气。在这个冬天几个可数的有阳光的日子,我们悠闲地在盲道上散步。盲道能帮助人体验行走,走走宣布,我闭着眼沿着它向前走,想像一下我会不会撞到什么人身上,盲道是神秘的。确实,这神秘的每一步都是那么不舒服,我每向前走一步都暗自生气。尽管靴子底薄了些,可我还是常常挺直腰背大步流星把她甩在后边。我能想像出她双唇紧闭的样子,每次我和我男友一起出门,我都会双唇紧闭上几分钟,然后大声喊出来,你不能走慢一点?他立即转过身来。他总会从口袋里掏出香烟。

每次散完步,我都要问走走,你有灵感了吗?我敢肯定你一定有更好的想法了。她只是叹口气说,啊,你怎么能那么性急?但我断定散步对我们的写作事业一定有好处,于是我把自己的MSN名字改为“在路上,文思泉涌”。三天来有一个有趣的反应,一位网友以为我开始转行写起了手机小说,他说他很担心,边走路边专心使用大拇指对交通安全不利。

你看起来太疲倦了,我男友一边说一边把一些番茄肉酱拨到我的白盘子上。据说一星期吃上至少十小勺番茄酱,可以延缓衰老。酸酸红红的酱在我舌头上经过,我想像它们立刻对皱纹产生了效果。够了,够了,当我男友试图再次把酱拨进我盘子里的时候,我挪走了盘子,那些具有强抗氧化作用的活性成分不幸掉下了一滴。你看起来太疲倦了,你每天在电脑前坐这么久肯定对健康很不利,看看,你的屁股又大了一圈。一个中篇小说而已,我说。可你睡觉的时候还在想,昨天你说梦话了,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需要放松,我们需要做爱。我茫然地看着他。走走仍然坐在沙发上不动。你今天总算刮胡子了,这里,下巴上,还不够干净。我仔细地端详他,他新剪了头发,两边鬓角修得很短,头顶被定型水撮出一个小尖。我也很想,但是,晚上是我最有感觉的时候,我不想打断。我男友二话不说拿起一本书从我和茶几之间挤了出去,我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卧室门后,然后轻快地对走走点了一下头。我们一起走回到电脑旁。

我们以每天一千字的进度向前发展,现在已经快有一万八千字了。尽管离我想要的四万字还有很大一段空白,但这只手工制作的小船如今算是有了雏形,也正因为如此,它在结局未知的大海里看起来是那么的摇摆颠簸,可疑之处比比皆是。我无法迫使自己不去考虑这些疑点。我躺在床上感觉很困,睡眠像深蓝的夜空缓缓展开,打算铺盖住我的每个角落,但是疑点狡猾地钻进了罩子,它们挂在离我眼睛最近的地方,渐渐聚焦成一个明晃晃的大月亮。我不得不清醒地重新审视:从总体上看是不是失于轻巧了?(轻巧会在整体上显出另一种单薄来)是不是缺乏思想深度?(虽然就像苹果里的维生素C一样,种苹果的人和吃苹果的人,实在很难在种的时候想到它,或者边吃边去想它)人物经历还有没有其他可能?(还得与性格自圆其说地合二为一)天亮之后我的头隐隐作痛,没有具体的哪一块区域,只是一小部分不满困在我脑子里出不去,我只好去找走走,希望她能尽量修改得完美,帮我的不满找到出去的门。但就像啃大饼,两边总也啃不齐一样,一扇门刚被打开,马上又多出一扇门来。而且我高估了她的执行力,认为她能充分表达出我想要的效果。有天早晨我告诉她,细节太多情节太少,她先是点起一支烟,然后就是一通长篇大论,甚至扯到细节决定成败上,然后又建议我大胆尝试“叙述的冒险”。小说不再是冒险的叙述,你懂么?我无奈地耸了耸肩,发现她脸上正在散发出一种可能只有我这样热衷于观察生活的人能够觉察到的淡薄光泽。我明白,我说,但你必须控制自己的乐趣,你知道,我们是要去拿奖的。我把自己的情绪调整到慷慨激昂,开始讲述这笔三万元奖金对我的重要性。

我现在很穷,我说,三万元,相当于一个月两千五,我现在工作的杂志社一个月给我两千……我敢说你从没见过有钱人,她直截了当地打断了我,你去找个有钱男人吧,也不用在这里逼我写了,承认吧,你其实也想过舒服日子。可别把我带坏了,你以为女作家都会那样,尤其是像我这样,长得还不错的,对不对?美女作家背后都得有个不伦的恋人,她叹了口气,皱起眉头打量我,又伸出手指摸了摸我皮肤,她的手指迅速缩了回去,你得注意保养了。你到底是谁?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你。我?我很正常,没生过大病,小时候一直咳嗽,她说,还有点关节炎。我不是说那个,我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我是说,写作不是件严肃的事儿吗?我自认为我是严肃的,你瞧,我从没写过电视剧。有人给我算过命,说三十五岁前我能过得不错,可惜晚景凄凉,她语调平淡地说。你听清楚了,我在同你说眼下,这次比赛,对我来说是件重要的事,你可能也需要钱,我知道,否则你赖在我家干什么?我们努力得奖,然后我会分你一半,你就可以穿着漂亮衣服在街上走来走去,你马上就会有新的男朋友。我认为我们俩的合作很可笑,她转过身去。

从这天开始,我就避免和她呆在一间屋子里。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我呆在客厅里,客厅里有足够的阳光,它们在明亮的木头地板上制造出一些线条一些形状。不过我还是满意地注意到,走走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了,她有很大的黑眼圈,脸上总在出痘痘,有一天她告诉我牙肉肿了。可怜的走走,一想到这些都在证明她已绞尽脑汁,我的心就欢欣鼓舞。我坚持她应该多注意休息,但我等着这个中篇的最后结束,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一个周末的晚上我的女朋友请我出去吃火锅。她向所有的朋友介绍我这个知名作家,并努力解释美女与作家最好不要并置的原因,这倒不难,因为他们一致认为我算得上是个美女。但是很快,非常快,一个不断说话的中心人物出现了。那是一个长相平庸的中年男人,他始终认为他曾经的副主编身份使他有义务保持房间的噪音在60分贝以上。他那娇小的老婆顺从地望着他时,始终有一种溢于言表的幸福神情,她几次动了动手指,那枚“要好几万”的戒指不太自信不太闪烁地亮了几亮。她长得不漂亮,头经常转来转去,自以为有如花笑厣在不经意中泼洒,然而酒窝不够深。我的女朋友第一个发现了我脖子上的项链,并由此推断出我并不喜欢她送我的那些——你为什么不戴呢?我很自责因为我自以为了解你。

啊那男人太猥琐了。我忘了是谁鄙夷地开始了这样一个话题。从他大学时期的诗人身份开始,然后一个从没谈过恋爱的女孩出现了,故事向悲剧接近了,关于有妇之夫对处女的欺骗。这时一位朋友不失时机地要落井下石,因为二十几岁的女孩没谈过恋爱本身就有问题,立刻有人打断了她,最不幸的是那位前处女在肚子里照出了一个孩子。我的女朋友立刻把那诗人叫作鼻涕虫,只有前副主编真诚热情地替那位不在场的男人辩护,三次讲述了自己招聘他时认才不认人的大将风范。

这个话题结束后那些朋友们开始以不同的组合形式无视起大圆桌面的距离,我斜对面的一位女士在我正同嵌进牙缝的金针菇做不露声色的斗争时,带着一抹羡慕的表情,告诉我我的皮肤真好。她的眼睛居然能穿透我的层层化妆品护肤品接触到我的面皮?然而,事实证明用舌尖战胜金针菇的纠缠是不可能的。

终于在晚上十点半,我回到了自己房间。正在发生的事情让我目瞪口呆:走走正坐在我男朋友的大腿上。给我一个吻,她笑着用法语说,今天晚上,本来有男人请我单独去看电影,我拒绝了。他真的给了她一个吻。DUDU,我大声喊,DUDU,看看你在做什么?

你怎么了?笑容从我男友的脸上消失了,你为什么要大喊大叫?他一脸狐疑地轻声问我。看看你在做些什么?还有你,你的椅子不在这里,在那个房间,你得坐在电脑那里,如果你不马上站起来我就要动手了。走走顺从地站了起来,扭了扭腰和屁股,然后把那只大屁股重新挪回了老地方。告诉我,那小说什么时候能结束?我问她,你还有多少字。两万字,她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