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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后记: 在陌生的河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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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西安,入住“秦都酒店”。当晚与一干文友拼白酒,又混喝数杯啤酒。从车上下来,知道背后朋友的眼睛遥遥放着关心,便镇定,步履不急不徐,似乎还记得回眸一笑。转进电梯间,就着银色镜面,知道自己的眼睛充满血丝,突然想起一位网友的网名,怒火中的永生蓬。网友年纪比我略大,仍有怒火,仍相信永生,这是我所诧异的。

其后便是卫生间里的一番百转千回。那一刻大脑浑然空白。无意留作记忆的一切与不及消化的残余食物一起,哗啦哗啦坠入清水。待到一切结束,看着眼前的肮脏,忍不住就笑了,Renton会不会愿意钻进这样一只马桶呢?没有毒品,所以也没有《猜火车》超现实的导演。污水还是污水,不会变成清澈海洋,我庆幸自己居然记得掀起座板。

倒头即睡,不想天明自动醒来。许是污浊已在前夜尽数清空的缘故,整个人自觉神清气爽。走上阳台,天还蒙着灰。暧昧的、不明所已的空气,裹挟着口齿不清的人声,在我四周游移。这不是一个安静的城市,用流动或是滑过,这样的词语无法形容锁梏在暗地里的杀蛮之气。我低下头伏在栏杆上,那其实只是一个无意的姿态,但我却看清了其下的一截城墙。明朝洪武年间的军事设施,厚度大于高度,有着粗糙砥砺的质感。几个衣着黯淡的老年男女,在不远处的公园里晨练。突然一群鸟飞起,在我的视线之内,没有在空中花哨盘旋,而是直直向着某个它们预知的方向,就这么无始无终地经过。四周空气在其之后,仍是一片沉寂。不知是否多心,那城墙,似乎陡地矮去一截,仿若抽去脊骨,又或者,是它故意放走了那群鸟儿,它自己的魂?它任它们带着它的精气与活力扑簌飞走。它固守原地,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无以记数的视线之前,维持一个千年谎言。

入定良久,眼见自己智识被那些翅膀扇退,一直退到身体最深。返观,如萤火微亮。

“我合上双眼,语言像河流被带走,说不出还留下些什么,只听得水声悠悠……”生命的境界终在语言之上。

2

朋友曾经问我,见过尿急的女人走路?我摇头,他自问自答,溜着墙根、一步一步蹭着往前、就跟踩猫步似的。

那你见过急着找地儿做爱的男女么?我反问他。

其实我不曾见过,或者见过,却不知他们的下一个方向是床。所以我只能讲一个我听来的故事。

他们在一个空空荡荡,四壁皆是灰的大厅相遇。也许相遇这个词语并不恰当,他站在原地,她向他走来。在上海,这样的大厅并不多见,通常它与地下音乐、艺术现场这样的名词相连,一起出现在一些人的嘴上或是博客日记里。口口相传的民间力量催生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口口相传。他们四目相对的最初一瞬,并不知道自己也将身体力行。

她走向他的时候他正和一些人说着什么,并且开始四下散发名片。她耐心等着,他没有看她。她歪过头,看见了其他人手上攥着的那张纸卡。很普通,但是她没有,她就有点不安了。最后她说,哎,给我一张吧。

他们乘地铁去了浦东。目的已经很明确,需要找一间房。她是学生,他身无分文,他们在城市里努力寻找原始的蛮荒之地。在那里,没有人会注意他们。他们将与这个繁华的、嘈杂的城市一墙之隔。

他开始揽着她了,他们的步伐同时加快了。有一次她低下头,看见他们步调一致,脚尖直直往前,忍不住要笑。

农田里有绿色,绿色不够高。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就开始跟她讲故事,

“我和第一个女友,第一次做爱是在树林里。都是蚊子。那时我身体不好,每天吃中药,中药很苦,苦得蚊子都不来叮。第二天她告诉我,她的妹妹帮她数了身上的蚊子块,那是一个两位数。”

她面无表情地听着,他说完后咧了咧嘴角,她看见他侧过来的右脸颊上有一处酒涡。

你还有酒涡?

不是酒涡,是梨涡。

继续走路,继续寻找。视线一左一右,探照灯般逡巡。

真就找到了一间废弃的民工窝棚,简陋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床。

她给自己脱衣服。躺下的时候她告诉他,她一直服用避孕药,没事。他说,我有套。依旧套上。

完事。

他拉上牛仔裤,摸到手机震动,打开看,一条短消息,是他一位朋友发来,朋友性取向是同性,告诉他,和同性干,很爽。他回复,我刚和异性干完,也很爽。她探头过来,他不避嫌,笑着拿给她看。她突然就哭了。

为什么哭?

男朋友对我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

打我。

她哭了很久,他在一旁用手机短信聊天。

她收拾好后他问她,去哪儿?她回答,回家。

告诉我故事的男生就在我的身旁,他说,他觉得这件事,已经与他无关。

3

见我笔名,友人多以为我爱步行,却不知我实爱飞奔。现时奔跑二字,有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味道。一径发出,纵强弩,其末也弱。曾参古书,徐行曰步、疾行曰趋、疾趋曰走。走,混淆视听,又自有古意。

小时身体不好,总是扁桃体发炎,接着便是发烧,一躺就是一星期。躺在床上,视线所及只有一方糊满白纸的天花板,多次梅雨浸染的痕迹近在眼前。那时不太懂得病本身意味着什么,对自己的身体完全没有认识,所以卧床再久,从不焦虑。每日昏睡到下午,口干舌燥地醒来,母亲便会适时端上一玻璃杯温开水。到了四、五点钟光景,隔壁厂房会传来断断续续的小号声,不好听、亦不难听。

后来母亲听从了医生建议,每日陪我晨练。天边微光乍现,我就穿好运动衣一路小跑至肇嘉浜路林荫道。森森高树,黑鸦鸦,一棵接一棵,开始时只勾着头一路往前。慢慢学会偷懒,停停走走,看出了浓墨之后的深浅。

飞速疾走达到一定极限后,剩下的便是惯性。一堆按部就班运作的神秘因子,拼搭出一具呼呼前滚的肉身。正是这些神秘因子,日夜不歇,自生成之日起,已经预先决定肉身命运。此后人的所有作为,仅在这具肉身可行范围内发生。人不甘心,总想运用自己获得的精神智力对抗束缚在外的肉身。这种对抗徒劳并且疲劳,但是有如“强迫症”发作,往往欲罢不能,甚至会随年岁增长日益顽固。而疾走,带来活生生的沉重疲累,于是肉身之存在,陡然凸显。我珍爱那一瞬的单纯。

在人群中逆流而上,冲撞带来疼痛,此一种转移彼一种,无形于是化为有形,再化作滴答汗水,一遍又一遍,冲击纠结情绪,化整为零,从各个毛孔中渗透出去。此时若有热水兜头浇下,真仿似天降甘霖,满目光辉。

反其道而走,虽然知道四周仍只是边缘。

认识到时间的流逝或者说真实的现实或许是残酷的,但赋予疾走能力,并允我生活在其间的上天却实在温柔有加。

4

上帝发神经,决定给你一周的时间,让你变成一种动物来生存,你会选择哪一种呢?

1、犬 2、蜘蛛 3、鲸鱼 4、海狮 5、袋鼠 6、蝴蝶 7、猫 8、鱼 9、蛇

我选蝴蝶。

答案:

蝴蝶虽然美丽但是生命却十分短暂,看起来有些美丽的残酷。在深层心理学中蝴蝶具有潜在的自由、刺激的暗示。当你愿意用一周的时间变身为蝴蝶时,看来你真的希望解放一次自我!没有什么真正的性饥渴症结,只是日复一日的日子让你感到缺少激情。表面上你的性格开朗,乐观,但是目前不知是何种原因让你感到不论是性爱还是日常生活都万般疲倦、无聊。平淡无奇的生活中你在向往自由并寻求另一种关注,利用自己的气质和智慧成为周围人眼中的焦点。当然你并没有希望自己做出任何越轨的行为,只想在异性爱慕的眼光里获得进

一步对自己的肯定。让早已厌倦了的一成不变的生活中来些瑰丽的色彩,但是激情过后,你会迅速地逃离回真实生活中,不动声色地继续往日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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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去朋友家小坐。喜得贵子的他,脸上并无喜气洋溢。我去看他那日,他刚送走岳父母,算是松了口气,抱怨便一迭声地蹦出。最后他说,你知道吗?现在看我妻子,好像变成另一个人。

本来如此呵。早几年,科学家已经告诉我们,人体细胞会得新陈代谢,每三个月替换一次,旧的细胞死去,新的细胞诞生,新代替旧。将一身细胞整个换掉,历时七年。也就是说,在生理上,我们每七年就是另外一个人。你是你,但你总不是你。

这么说,与“七年之痒”无关了?

无关,也有关。比方说,上帝创造世界用了七天,这“七”就代表一种完整。所谓“七年之痒”,也不过是婚姻自身完成的一个标志。但其实,什么事情发展到第七年,都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吧?就像我们的身体,七年,全部都换掉,一个旧的都没有,永远活在成长当中。剎那剎那,都是变化。而我们,其实并不是我们。

朋友陷入沉思,我也开始回忆,我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不记得了。不止这一件,很多事,我都不再记得,就像它们从未与我有关一般。试图回忆,就连昨天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无法再次历历在目。

遗忘是人的天性,难怪我们总是无法记起前世。但记不记得,又有什么重要?仅此一世,躯体都在日复一日清空,相信灵魂同样无法逃过。所谓随波逐流,正是真实写照。

再往下想,假设灵魂在每一具肉身里所占用的空间是有限的,而影响灵魂形成的各种意识各种文化就会为了它们自身得以在演化中流传而纷至沓来,竞相争取存在于每一具肉身里的这些空间。

记得念小学时,老师曾教育我们:要像蜜蜂采蜜般,孜孜不倦读书。而我们孜孜的结果,便是加剧竞争。究竟竞争过程如何?不得而知,但似乎同样遵循“优胜劣汰”的淘汰法则。于是我们能在无意中哼出“心太软”,也能在无意中想起李白的某句诗,却在更多的无意中忘却另一些影像与声音。

可以尝试对抗。我就曾想过,住进洞穴,或是彻底离开人世。但问题是,没有什么会在乎你所做出的这个个人选择,你所做的,无法影响任何。你在,你便是一个载体;你不在了,还有更多的其他人。

在我知道这些之前,在我整个青春期,我曾十分惧怕过死。我担心死亡会让我彻底地永远地从这个世上消失。那时的我,甚至想看到人类怎样进展与消亡。无法得知、缺席,是不可忍受的。那时甚至想,为什么我不是上帝?

前些日子看“纪实”频道,几个音乐人在世界各地采集音乐元素,试图得知,音乐予人的意义。他们来到印度,当地人告诉他们:我们的肉身终会消亡,但灵魂不灭,灵魂会回到天堂。在美国,一位搞了一辈子音乐的七十岁老头告诉他们:我用了将近一生的时间,希望能通过艺术接触死后世界,但我发现,六百年后,这里都是灰。最后他们回到英国,得出的最终结论是:艺术毫无意义。

这样的说法,未免遭人批驳。但想想自己儿时的躯体今日又在哪里,相信不致盲目乐观。曾经我们都是小孩子,蹒跚学步的那个身体却在不知不觉中不在了。那又何来证据,说住在这个身体里的“我”,仍旧存在?

从我坐在电脑前击打键盘那一刻开始,到我行文结束,我的身体与灵魂,已经有所不同。这正如佛家所说的“三心不可得”——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七年一清空,前尘尽作梦幻泡影。再多重峦叠嶂,无法阻挡这来自生命本原的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