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她动情地谈了谈她对他的认识,对他在智力方面的优点大加赞扬(只有一个缺点,就是不爱根据标准答案回答问题但这死记硬背一下就能搞定)。
其次是心性方面的一些缺点。(换上一种宽容的腔调)怎么回事,简平?我听说你对老师不太尊敬?你对我的工作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找我谈嘛。
简平朝胡老师的脸上瞥了一眼,眼神里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惊讶。他调整了一下坐姿,伸出两条腿(这个姿势,在胡老师面前,未免有点过于无拘无束了)。
老师今天是想找你了解些情况,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我在网上发表了点文章。
什么类型的文章呢?
就是批评学校的,批评老师的,批评教育制度的。
你还记得是哪几篇文章吗?发表在什么网站?
当然记得,在我自己的博客上,一共有六篇,不过有些网站转载了。
那些文章你电脑里还保留着吗?
当然保存着。我写的每篇文章电脑里都存了,包括您要我们写的检讨。
(胡老师笑了)你还留着自己欣赏啊。
我以后想自费出个文集呢。
你为什么要写这些文章呢?动机是什么?
不为什么,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了。
你现在是一个高一的学生,你想学韩寒学李红豪?你想过以后的高考吗?你知道你对父母、对学校、对社会的责任吗?随便批评,你知道会导致什么后果吗?
顶多就像李红豪吧,被老师要求“回家反思”呗,或者多写几份检讨。
你的文章我都看了看,还是挺有才气的。你心理先不要有负担,你父母怎样?我看材料,好像离婚了?你和你妈妈一起生活?你不把心思放在读书上,她也不管你?
她不管我,她觉得我应该为自己负责。
那你觉得应该取消高考制度?
其实我也不大支持取消高考。没有高考,未必就比现在的高考更公平。
中国的教育现状,就没有半点是能够让你认可的?
应该有,但我一时想不出来。其实填鸭也好、洗脑也好、专制也好,也没什么,关键是学生的能力水平要提高,不要把学生逼得走投无路嘛,民主不民主真的无所谓。学校也不是一无是处,我又不是那种认为学校无论干什么都是错的人。
(听到这句话,胡老师很激动)你还是很体谅我们老师的。有些人就是这样,无论学校干什么,永远都是错的。所以老师相信你不是真的对学校生活有反感,告诉老师你不会再继续这样下去,你会和大家一样,一起进步。
那老师您真的相信您教的那些东西吗?
胡老师不能生气。胡老师用目光朝着简平上上下下打量,看他是怎么坐在那把靠背椅上的,看他能在那装出来的老练姿态里撑上多久。她看到他脸上不以为然的表情。这孩子,怎么会有一种如此强烈的不友善态度呢?
怎么,这些东西有什么不好吗?胡老师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简平。
不好,它们虚假,单一,不自然。我们需要学习鲁迅,连他的标点符号也要背出来,但他的精神实质为什么不去学习呢?
什么精神实质呢?胡老师一本正经地发问,一个绝妙的机会,他的回答不会出乎她意料的,这就是年轻人啊,年轻人的典型特色就是自以为反叛独特。
鲁迅的精神实质是怀疑、洞察、批评和抗争,这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是需要的。
胡老师淡淡一笑。怀疑、洞察、批评、抗争,在我们班里,不是每天都在实践这些吗?简平呀简平,真理就在我们的旁边,如果我们沉溺于常规思维的窠臼,真理就会与我们擦肩而过;反之,如果我们勇于实践、勤于求真、用心体会,真理就在眼前。总之,我们老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学生好。当然,我们只能在一些微不足道的琐事上关心你们,帮助你们多多展示出自己。我们至多只能做到让你们多抄几遍课文,多做几张卷子,多写几份检讨。简平打断了胡老师的温和。
胡老师摇摇头,又点点头。(这时得换上一种威严的、居高临下的语气了)我今天找你来,只想让你知道,你之所以坐在这里,而不是罚站在走廊上,是因为我尊重民主,尊重你的思考自由。我也曾经年轻过。但是你该明白,和老师的对抗是多余的,不管是消极的,还是积极的。简而言之,我可以毫不客气地剥夺你听课的权利。如果你不立刻改正思想,不停止在班级里说那些怪话,在网上写那些文章,就不要再进教室了。
简平站起身。
(唉,既然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就得一鼓作气。胡老师也跟着站了起来)我以后再找你聊,我还要请你喝茶、吃饭。你说的一些问题在现实中都存在,我们做老师的,就要随时了解学生的思想动态啊。明天交份检讨上来吧,把你今天谈话后的感想念给大家听听,啊?
孩子的脸色先是变得阴暗,但他很快摆脱了出来,笑了笑,还耸了耸肩膀。
在胡老师年轻那会儿,哪个学生敢冲老师耸肩膀啊,但胡老师愉快地宽容了这一点。
窗外的天色已经黑了。有几秒钟,胡老师突然觉得有点孤独。这是一种伴随着成就、幸福而来的轻盈的孤独,就像苦咖啡上的那一层奶泡。此刻她独自一人,在这间办公室里,坐在这张办公椅上,她刚刚经历了一次改造心灵的过程,虽然说不上有多困难,但如果能有人一同分享……她发现视线似乎有点模糊,眼镜得取下来擦擦干净了。她捏着眼镜,哈气,用一块柔软的眼镜布来回擦拭。玻璃似乎总和灵魂相关,她想到,明天得教导那些孩子们,始终使眼镜保持光亮,实质就是在锻炼灵魂的洁净。
办公室门被重新推开了,简平出现在门边。他朝她走了过去,就站在她旁边,相隔两步的距离。胡老师的目光从眼镜那里收回。戴上。非常清楚。孩子脸上有一种被动、消极的谦恭,但又有点不在乎。
胡老师坐直了,向孩子这边侧了侧身子,但同时又往后靠了靠,和蔼地问道:你找我,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
胡老师开始收拾桌上的书本文具。孩子的手抚摸着办公桌的转角。办公桌的另一边,属于另一个老师,笔筒里插着几支水笔和一把美工刀。天真的开始黑了。只有胡老师桌上的台灯还亮着。胡老师此时已经把东西都塞进了环保袋里,她站起来,双手撑着桌沿,她的脸此刻高过了台灯管辖的范围,显露在了昏暗里。这个无心之举倒模糊了老师和学生之间的界线,两张脸,都浮在了昏暗里。她突然有了几分迟疑,介于惊讶和茫然之间。沉默即使只有几秒,无形中也使得这一僵局延续了下去。看起来,孩子似乎是打算就这么长久地站下去了?
胡老师有点不耐烦了。孩子这会儿把双手插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似乎只想这么站着,站在胡老师身旁,全神贯注地,心无旁骛地。两个人的呼吸,每一次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胡老师的余光不知怎么就飘到了门边,门是大开着,还是掩上了?门关着。
胡老师期待对方会开口说点什么。但沉默显然对年幼的那位更为有利。每一秒钟,似乎都在深化胡老师的压力,同时减轻孩子的负担。算了,还是谈谈那份检讨吧。这样吧,今天功课多的话,就下周一交给我。胡老师一边说出这句话,一边拎起了自己的布袋子。但是孩子没有后退一步、让开,而是又向前跨了一步。胡老师只好往后让了让。只能摆出更严厉的架势。她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用更强硬的口吻再次提问:还有什么事吗?
头顶的日光灯开光远在门边。
胡老师提高音量:没什么事早点回去吧,老师也要下班了。
男生又往前进了进,这下,路完全被挡住了。
你想干什么?(神色本能地带上了不安)
男生一声不吭,鞋尖又开始往前蹭,一毫米一毫米地接近着自己的女老师。他的手突然抬起,属于一百四十斤重的身体上的一只手,右手,悬浮在了胡老师的头顶上。(女老师的上半身稍稍摇晃了一下)那只肥嘟嘟的肉手,围绕着老师的脸,缓慢地由上至下,由左至右,绕行着。丝毫没有触及,好像只是为了热乎乎地投射一点热量上去。男生脸上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
(胡老师的脸已经不再年轻了,没法做到像擦拭灵魂的镜子那样擦拭得光滑。眼睛周围的皱纹尤其多,此外是抬头纹、法令纹。皱纹还会持续蔓延。皮肤松弛,毛孔粗大。头顶的白发也在不断增加。最后不免萎缩、变冷、腐烂、消失。)
现在胡老师已经不知不觉退到了墙边,他仍然跟着她。她突然觉得浑身痒,很想伸手去抓抓什么地方。此外她还觉得自己的五官似乎失了控,她觉得自己的嘴巴一直在动,一直在讲着什么,但自己的耳朵却听不见任何。
男生终于放下了右手。他无所事事地看着胡老师。
但是很快,他似乎就想到了要做什么。女老师的脸前很快出现了两条粗胳膊,胳膊撑着墙,合围着女人的脸。但仍然谨慎地保持着一点距离。老师试图突围,但学生庞大的身影压迫着她,压迫着她却完全没碰到她。老师有点糊涂了,教学大纲上从来没有如此含糊的意图。她感觉不到自己的两腿是在稍稍分开还是稍稍并拢。男生的脸从上方压下,因为太近的缘故,胖乎乎的轮廓变了样子。男生却很冷静,他盯着她看,观察、研究着自己老师的脸色、眼神和呼吸。
老师您今天中午是不是吃过大蒜了?您得刷刷牙。专家的建议:吃完东西十分钟内立即刷牙。
说完,学生松开胳膊,把它们垂回自己身体旁边,他往后退,转身,蹦跳着开了门,似乎几步就下完了一层楼梯。胡老师脸红的热度才刚开始,学生已经离开了教学大楼。
简平这孩子……你说他做的是傻事吗?
坏坏沉默不语。他打开一瓶啤酒喝了几口,又点燃了一支烟。走走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这样的孩子不多吧……”说着,她叹了一口气,好像是从心底里叹出来的。那口气从里向外,卷着一点热度。
“我不知道,”坏坏说,“你说他还能干些什么呢?他自己就在迷宫之中。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不知道哪一个时间才不是。”
“有段时间我总是做同一个噩梦,梦见在夏天的高考考场里考政治,没有空调,特别的热。有一只苍蝇,不停地在我周围飞来飞去,我听到它的嗡嗡声忽远忽近。这只嗡嗡响的苍蝇害得我把所有背得滚瓜烂熟的东西全忘了。我想,再这样下去不行,宁可先浪费几分钟时间把它打死。它就停在我的卷子上,我的名字那里,我举起尺子,非常缓慢地接近它,然后突然拍下去。我看见它趴在那里,一动不动,被压扁,流出了一些体液。我肯定已经把它打死了。我用尺子的边缘把它铲到地下,但是才过了一会儿,我又听到了嗡嗡声。嗡嗡声追着我,更密集,更频繁。后来我发现,它是从我大脑里飞出的。在我的大脑里,不知什么时候起,产生了一个空洞。那只苍蝇,就在那个空洞里飞来飞去。那只嗡嗡响的苍蝇,让我交了白卷。梦里的我如此惊慌,知道自己一切都完了,大学、未来、前途,一切都变得遥不可及了。”
“醒来后呢?”
“醒来后我不再害怕,我甚至想,为什么不让自己进入那个空洞呢?成为它唯一的会飞的思想。但我知道,我一醒来,那个空洞就不存在了,只要我有爱情有工作有东西吃有地方睡,那个空洞就被填满了。但我也知道,那个空洞不会永远被消除。”
“我想听你讲那个女人的故事,”坏坏抚摸走走的头发,“那个故事好像可以一直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