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痞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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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分 八爷的故事

?一 东街

东街的生意不好做是出名的,谁来谁死。

那一带没什么像样的公司单位,只有一家专管收钱的办事处。在这里挣公家的钱是没门儿的,而私人的钱都是挂着血丝的。

东街周围是稠密的居民区,住户虽然不少但大多是赤贫,那是群买根儿冰棍儿都得算计半天的主儿,他们对东街生意最大的贡献是瞪着两眼等人家关张。买卖关张,商户们总是要把货底儿甩出去的,身子都掉井里了,皮鞋自然保不住,此时往外抛的货往往出奇的便宜,绝对是挥泪大甩卖。可即使如此,老住户们顶多吃完了饭,围着货摊儿转几圈儿,然后三五成群地凑在一块儿道:"就那堆破玩意儿,白给我还嫌占地方呢。"

"我说什么来着?早我就知道那买卖不成,我就不信小鬼还能反了天?告诉他们,这儿是北京!"

"听说这片儿地以前是军营,那是皇上的地!做买卖?镇得住皇气吗?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那根葱?"

"我告诉你们,北京的钱都让外地人挣走了。关张了也好,让他们知道知道咱北京人也不是好糊弄的。"......

于是人们一哄而散,只剩下商户们哭天喊地。

北京爷们儿天生是胸怀大志、心高气傲的,小打小闹的事从来不往眼睛里夹,实际上最先开始在东街上折腾的全是外地人。先是有群东北人在街上倒海鲜,不过是从东北和天津进些虾耙子、死螃蟹之类。他们每天早上用三轮车把海鲜运到红桥市场去批发,东街上的摊位纯粹是摆设。结果东北人的生意一直做得半死不活,据说原因是有内奸,伙计不是偷摊儿上的流水就是干到半道儿就跑了。也有人说他们的生意做得太黑,一斤多的甲鱼让他们打完了水就成二斤了,撑得甲鱼连腿都缩不回去。反正东北老板一筹莫展,连换了几茬儿伙计、更改了好几回经营项目都不见起色。如此好几个月,虽然没生意可东街附近的野猫忽然多了起来。野猫这东西真是讨厌,白天没完没了地偷吃海鲜,结果撑得翻白眼儿,晚上精力无处发泻便成群结伙在房顶上跑马队似的乱窜,那"嗷嗷"的叫声简直像哪家死了孩子般凄凉。后来不知哪位大爷四处宣告道:"野猫传染起狂犬病来比疯狗都厉害。"这一来东街附近的住户可闹翻了天,大家晚上关门闭户,咬牙切齿,惟恐一不留神小孩就让野猫害喽。最后有人把片儿警请了出来,片儿警还没露面东北人便跑了,原来他们是无照经营的。

此后又来了拨儿河南人在街面上批发啤酒,那时燕京啤酒刚走红,别提多紧俏了。河南人是三道贩子,进货的价格挺高,根本就赚不到几个钱。而东街的老住户们接受新鲜事物的速度比其他地区慢半拍,他们认为燕京啤酒不是正根儿,北京人应该喝五星的,所以来换啤酒的当地人并不多。最让这些河南人泄气的是,啤酒没卖出去多少却做了回冤大头,他们整个成排子房那帮地痞的酒库管理员了。这群鸟人既无赖也蛮横,每天都跑到啤酒批发部附近转悠,开始是一瓶、两瓶地往出顺,后来嫌费事干脆就成箱成箱地往家抬了。好在这群痞子还算仗义,啤酒喝完了,瓶子肯定物归原主,瓶子里的液体则大多换成了尿。有人说在北京的以河南人骗子居多,实际上他们刚来京城的时候实在没少吃亏,很难说后来的奸猾不是跟北京人学的。最后河南人也跑了,而东街是死地的名声也就此传开了。

北京的街道大多是有些历史渊源的,甚至一石一木都有些讲究。而东街却是个例外,它只有几十年来的光景。

东街的西侧是一大片建国初期修建的排子房,排子房的规模相当大,纵横几公里,曲折的小巷密如蜘网,其蜿蜒的程度简直比南方水乡古旧的河道还要衰败。排子房的范围内到处都是垃圾,初来者分不出厕所与住户,只能凭鼻子区分。由于这些年的私搭乱建,有些胡同窄得一个人推自行车过去都必须得侧着身体。如果从高空望下去,排子房就如一片胡乱摆放的青灰色鸟窝,盘根错节,根本看不出街道的走向。老人们都说这片排子房的风水不好,自从建成居民区后就没出过几只好鸟。哪家的孩子要是判上十年,胡同里就跟没这回事似的,这也难怪,几乎每年排子房里都会枪毙上几个,判十年的就是好样的了。几次严打后,公安机关可是伤透了脑筋,他们特地组织过几次公安大学的教授团来专门研究,排子房一带的犯罪率何以如此高,最终教授们的结果是人口密度太大云云......。如果读者们看过《北京爷们儿之二--地煞》的话,想必对排子房的环境并不陌生,没错,张东、山林、二头们都是从这里走出来的。

当年东街是排子房与农田的分界线,实际上就是条小土路,下雨时满街泥,不下雨便灰尘蔽日。改革开放后政府征用了土路东侧的农田,不久那里就建起了几十栋六层的住宅楼,土路也铺上了柏油。说来可笑,排子房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果不看门牌号连老住户们都会走错了家门。而东边那片红色的砖楼也修成了一个模样,方方正正如一群矗立着的大火柴盒。于是排子房的人便管楼群叫鸽子窝,鸽子比小鸟大些,鸽子窝自然也比鸟窝大些,但大也罢小也罢,大家都把自己当成了飞禽,飞禽总比走兽强些吧?其实心高气傲的北京人自认为都是天上飞的,是飞的就行,管它是鸟还是鸽子呢。如果大家还记得《北京爷们儿之一--天痴》的话,就会想起方路、徐光,他俩的家都住在这片楼群里。

自打有东街那天起,街面上就一直挺冷清,成群的家雀儿甚至在路边杨树上做了不少窝,走在街上最担心的是鸟屎横飞,瞅不冷子背上就会突然一湿,您可千万别摸,要不摸了一手青白分明的鸟屎那是活该。后来外地的买卖人把鸟赶走了,树坑里又变成了人粪。然而买卖人换了一拨儿又一拨儿,人粪的颜色也由海鲜绿变成了啤酒黄。

直到洋二的修车铺开张,这种状况才有所好转。谁都知道洋二不是省油的灯,别看他现在瘸了一条腿,可人家是美国人的大舅子,谁惹得起?

洋二就是二头,自从被人打瘸后又被大庆的老爹从军人服务部里轰了出来。洋二只得在美国亲戚的资助下学了些汽车修理的本事,他腿脚不方便就在家门口开了家汽车修理铺,他腿脚不好,上下地沟不方便,于是硬把挖好的地沟填上了。从此人们看到的洋二大多时候是躺在地上的,时间长了很多人便把他腿瘸的事忘了。由于他一天到晚把美国大舅子挂在嘴边,不久大家就管他叫洋二了。说是汽车修理,其实哪儿有那么多汽车可修?就是有车一族,也没几个放心在他这儿修,所以洋二修车铺的生意一直是生冷不忌的,什么摩托车、三轮车、自行车都照修不误,用洋二的话讲:"只要是带轱辘的您就推过来。"还真有爱抬杠的,没几天便有人推来把带轱辘的电脑椅让他修,洋二围着椅子转了好几圈。"椅子也带轱辘?成心难为我是怎么着?"

"您不是说带轱辘的就往您这儿推吗?其实也没别的毛病就是轱辘不转了,没准上点儿油就好啦。"那人还真是实心实意地要修轱辘。

"好,那我先坐坐。"说着洋二就一屁股坐了上去,其实也难怪洋二好奇,他这辈子也没进过正经单位,电脑椅更是头一次看见。这种椅子的靠背是可以弯曲的,可他坐得太使劲,身子玩儿命向后靠,结果一下子就仰了过去。洋二是后脑勺先着地的,"咚"的一声巨响,满街的人都往天上看,大家还以为飞机掉下来了呢。

洋二的修车铺是去年开的,虽然不是很景气但终归是当地人的买卖,好歹也撑了下来。可那些做生意的外地人却走了一岔又一岔,街面上冷清依旧,眼看家雀儿又快回来了。

有一天,洋二正坐在黑洞洞的修车铺里抠脚,突见狼骚儿鬼头鬼脑地钻进来。狼骚儿因为诈骗给判了三年,出来后毒瘾是戒了,人却更没出息了。他跑到洋二家跪在地上求了好几天,洋二才看在发小的份儿上饶过了他。可他依然认为是狼骚儿哥几个里的破被子,没里儿没面儿,几年来从不敢和他共事。但狼骚儿也有优点,他是洋二哥儿几个里最爱干净的,无论走到哪儿都西服革履、小头锃亮,洋二私下里挖苦他道:"瞧你丫那德行,一天到晚弄得跟元宵似的,真烦!"

"东子最近怎么样?前几天我在街上看见他了,戴一墨镜,倍儿牛!"狼骚儿一进门,脑袋就开始上下左右地转悠。他从小就有东张西望的毛病,三十年来总是改不了。

"拉倒吧你,东子才不稀罕搭理你呢!我保证人家在车里没看见你。"洋二把手里的脚皮向狼骚脸上拽去。"人家东子现在是大老板,写字楼租了整整一层,你呢?现在还漂着,早晚还得进去。"

狼骚儿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看了看洋二用废轮胎做成的沙发,挤了好几下眉毛才勉强坐下。"我这不是想招儿呢吗?你说我开个发廊怎么样?"说着狼骚儿两眼直钩钩地盯着街面,似乎在琢磨什么。

"发廊?在哪儿?"

"对过儿。"狼骚儿指着马路的一片空地。"在那儿起两间房,装修得好点儿,雇几个人,听说挺挣钱的。"

"你呀找个地方洗洗肠子去,我才不信呢。你他妈给猪褪毛都不会,还开发廊呢!告诉你大工一个月好几千哪,你给得起吗?排子房的人都在地摊上剃头,你他妈会不知道?"洋二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狼骚儿被骂得直翻白眼,他使劲晃了晃脑袋:"东边还一片楼呢,生意能支着排子房吗?再说我就不会雇一般的人哪?哪有老板自己给人剃头的。这开发廊有学问,剃头都是幌子,得靠小姐手上的功夫。"说着狼骚儿伸出胳膊,张牙舞爪地瞎晃悠起来。

"还他妈得靠身上的工夫呢!"洋二道。

"操,管丫那么多呢?最起码咱自己先落一舒服,说说你是想玩儿****还是****?"狼骚儿突然兴奋起来,他挥了下胳膊道:"没准我玩儿大了,咱也让你骑一回俄罗斯洋马,到时候你就舒坦吧你。"

洋二冥思想了想道:"还是小的吧。"

"那是,又白又嫩的大腿里梁里,一个小的!紧!嘿!真他妈爽!"狼骚儿眉飞色舞着说:"可我告诉你,玩儿小的太累,那得现教。要是我就专门找几个三十来岁的老娘们儿,那是揣起来的成品,省心啊!"

洋二突然拍了下脑门:"****!那是偏门,你又快了你。"

"咱有人。"狼骚大指单挑,嘴一下子斜到了耳边。

"有屁!"洋二竟一下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他似笑非笑到地看着狼骚儿。"你他妈有人?我不知道谁还不知道你?你丫就知道尿炕。"

狼骚儿难堪地拍了拍脑袋:"咱,咱是有人,东子还有你呀,谁不知道你是二头呀,咱这一片谁敢不给你面儿?办事处的小周你知道吧,昨儿晚上我们还一起喝酒呢,都是朋友!全谈妥了,哥们儿现在得扎点儿钱来,给利息都行。"

"我没钱。"洋二沮丧地敲着已经废掉的那条腿,眼里竟然闪现出了泪花。当年这腿被打成了三截,痊愈后明显地短了不少,以至走起路来特别扭。"我没钱,你找东子吧,那孙子钱都淤了。"

狼骚儿终于夹着尾巴跑了,洋二吧嗒着小眼,双手抱着脚巴丫子发呆。

阳光炙热而明艳,路面透着层白光。街上行人很少,偶尔几只空塑料袋飘飘忽忽地飞过来,有一只甚至挂到了修车铺的招牌上,远远看去跟只干瘪的气球。忽然一条宠物狗出现在修车铺门口,这是条跟猫差不多大的小白狗,黑鼻尖嘴短毛,身子像裹了层缎子,紧绷绷的,而它四条腿上的毛却像热狗一样圆圆隆起,走起路来异常笨拙。狗眼像兔子一样是血红色的,提溜乱转,看样子这狗很机灵。小狗只探进半个身子,它瞪着红眼睛好奇地观察洋二,似是一个怪物在观察另一个怪物。洋二还真叫不上这狗的品种来,他只是奇怪,最近好像这种比人尊贵、比狗丑陋的玩意儿越来越多了。每天都会有几只在修车铺门口昂首而过,这狗东西一水儿的舔胸叠肚,牛逼烘烘,可能人家根本没拿自己当狗吧?此时小狗几乎把整个身子都探进来了,它打量完洋二又审视起修车铺来,眼神里竟一副老大瞧不起的样子。东子说洋二的修车铺像狗窝,黑巴溜俅,油腻满地,最干净的地方就是洋二的裤衩了,因为他还是个光棍儿。而这时洋二却在琢磨,在这条狗的眼里自己的修车铺又是什么呢?肯定不如狗窝!想到此他竟油生出一股怒气,于是洋二板着脸狠狠瞪了小狗一眼,真是可气,小狗竟恼怒地回瞪了他一眼,这下洋二可不干了,他抓起地上的片儿鞋抬手便扔了出去。小狗轻巧地一跳便躲开了洋二的偷袭,它跑到马路对面,吐着红舌头,冲着修车铺拼命地嚎叫起来。直到洋二举着鞋跑出来,小狗才转身向楼群里跑去。它边跑边回头,那样子似乎在引诱洋二去追赶。洋二纂着鞋站在当地,突然萌生出一个很恐怖的念头:"难道破狗也知道我是瘸子?"一念至此,顿时万念皆灰了。

洋二的腿已经瘸好几年了,想当初洋二可是附近的一霸,谁见面谁都得哈着的主儿。那时他在农贸市场卖菜,菜市场的行情得看洋二的脸色,而且说一不二。终于有一天晚上他收摊儿回家时,在排子房的胡同里被三十多人围住了,洋二连掏家伙的时间都没有就被人家按在地上了。他现在仍清楚地记得那漫天飞舞的棍子,粉碎机一样凿在身上的情景,"咚咚咚"的根本分不出响儿来。其实洋二当时根本不知道疼,但那彻骨的恐怖第一次击垮了他,自此他再没跟人动过手,在街上没人招惹完全是仰仗以前的名声。有时洋二也动过东山再起的念头,但一看自己的瘸腿,那仅有的勇气立刻烟消云散了。这条腿真不争气,每到阴天下雨就跟丢在茅房里似的,连站起来都费劲。好在他有个在美国的妹妹,卫宁这丫头真有出息!现在连绿卡都拿到了。"我妹妹是美国人,就冲这张绿卡连东子都不敢瞧不起自己。"想到此洋二心里总算好受了些。

想着想着,洋二竟有些困意了,什么鸟啊,美国人、以及东子的面孔都渐渐飘了起来。他正想睡一会儿,却发现豆子胖胖的圆脸出现在门口,洋二的火不打一处来,他挥手道:"怎么又来啦?走,东子不在。"

豆子嘻嘻笑了几声,他把本来就侧偏的脑袋探了进来,像找跳蚤似的一寸一寸地审视着修车铺,却自始至终也没看洋二一眼。

洋二跳到豆子身旁,连推了几下居然没推动,这一来他更恼怒了。是啊!豆子傻吃闷睡,起码得有二百斤,身上肉又厚又瓷实。洋二想不通,一个白痴吃得如此茁壮,而自己三十年只长了一米五几不说,如今还成了人见人笑的瘸子。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嘿,嘿,跟你说了没有?东子不在,赶紧走。"

豆子从容地又观察了一会儿,最终确定东子确实不在,脸上立刻涌现出失望的表情。"肯德鸡,好吃,肯德鸡,好吃......"他背起手,喃喃自语着走了。

洋二不明白豆子为何这样唠叨,似乎每次来他嘴里都是这几句。洋二也懒得揣摩豆子的心事,他只是奇怪得很,如今东街的人谁都把东子挂在嘴边,连豆子都不例外,难道他也知道东子有钱?

豆子是一个半白痴,也就是弱智,从小洋二就认识他。小时候他们几个常常以欺负豆子为乐,可豆子偏偏是个心地广阔的人,他从来不记仇,也从来没给弟兄几个找过麻烦,当然豆子和他们的关系也一直是等距离的。可自从东子发财后,豆子就突然对东子亲近起来,而且一见东子就说肯德鸡好吃。这几年东子不怎么来东街了,豆子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东子偶尔到洋二这儿来,于是三天两头地来修车铺巡视一翻,弄得洋二不明就里也哭笑不得。

洋二常想这年头真是怪了,人一有钱连傻子都知道巴结,可豆子怎么知道东子有钱呢?估计是他爹妈老在家里念叨,豆子耳闻目染便知晓了。本来豆子的老爸是小学老师,当年在排子房可牛逼了,这几年豆子他妈下岗了,学校的效益又不好,没准儿在家天天念叨着,为什么自己不生个东子这样的儿子呢?

二 高朋满座

几天后,洋二正在修车铺里干活,突见对过儿来了几辆卡车,满车的石灰、砖头和装饰材料。几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跳下车就开始忙活起来。洋二点手叫过蛐蛐儿:"去看看,要是狼骚儿来了,就让他中午弄瓶酒来。"

蛐蛐儿是陕北人,前年来的北京,一直做洋二的伙计。刚来时他连方向盘都不敢碰,只得干卖力气的活儿,最近才敢修车。蛐蛐儿原来是有名字的,这个外号是洋二给他起的,因为他是个结巴。东街的人都说:"嘿!就没见过说话这么费劲的人。"洋二见他说话总纵着个嘴,舌头顶在牙缝上,嘴里发出"孳孳"的声音,洋二看着好玩儿,于是就管他叫蛐蛐儿了。

蛐蛐儿一会儿就回来了,他指着对过儿道:"饭-饭-馆。"

洋二追问了半天才弄清楚,街对面要盖一个饭馆儿,卡车运来的就是建筑材料。洋二歪着头想了半天,看来狼骚儿的发廊是没戏了,早有人把那片空地占了。这小子就会胡侃,什么办事处的小周,保证他不认识。

当天狼骚儿就气急败坏地跑了过来,他指天骂地、顿足捶胸。说到最后洋二才明白,狼骚儿跑去找东子借钱,结果人家连办公室都没让他进,就派秘书把狼骚儿轰了出来。

"这人啊就不能有钱,一有钱啦连亲爹都往井里扔,其实我也得有半年多没见他了。还朋友呢?"洋二觉得张东这小子不够意思,虽然自己也不愿意借钱给狼骚儿,可事总不能做绝喽。

"这是哥们儿头一次跟他张嘴,丫怎么这样?谁是朋友?咱们从小一块儿****长起来的,当年丫走背字的时候还不是咱们几个帮他?那回麻疯带人去学校抄他,不还是咱们给他撑着?他去广州倒烟不还是从你这儿借的钱吗?怎么一有钱就这德行,我看出来丫这几年就改数狗了,翻脸不认人......"狼骚儿慷慨激昂,脖子上的青筋跳起老高,似乎真的受了多大委屈。

洋二看了狼骚儿半天,他似乎记得东子说过永远不搭理狼骚儿的话,但为了什么,他实在想不起来那事的原因了。"行啦行啦,反正你的发廊也开不了,人家早把地儿占了。"说着他朝街上指了指。

"头俩月我就知道这信儿,那没辙,哥们儿再聪明也惹不起人家。"狼骚儿也向外看,脸上竟闪现出一丝惶恐。"知道谁要在东街开饭馆儿吗?"

洋二懒得说话,他心想开饭馆儿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开窑子去。

"八爷!"狼骚儿见洋二不理他,只得自己解开谜底。

"八爷?丫是不是姓王啊?王八爷!"洋二歪着眼睛问道。

狼骚儿赶紧冲他摆手,似乎八爷就在旁边。"那可不是凡人,十年青海背盐回来的。当年在青海都是柳爷(狱霸),你去问问,从青海回来的玩儿主没有不知道八爷的。操!特牛逼!"

"去,去!我叔现在还在青海呢。"说着洋二伸出食指照自己太阳穴上点了一下:"就这一下,我哥又托生一回,在我这儿他有什么可牛的?瞧你那点儿出息,整个一女的。"说着洋二用他那粘满油腻的手在狼骚儿头上胡噜了一把。

狼骚儿赶紧跳开,他忙不迭地将头发一根一根地恢复原位。"对,没错,再牛逼也没你们家牛逼,你们家还有美国人呢。"

"那怎么着,咱妹妹有绿卡,咱妹夫是蓝眼睛的,人家住在芝加哥。芝加哥听说过吗?咱妹妹跟乔丹住街坊,咱外甥跟乔丹的儿子是同学,知道吗?"洋二想起这事心里就滋润。这两年早没人叫他二头了,街上混的都叫他洋二,要是没有妹妹这层关系,能沾上这个"洋"字吗?

"那是,那是,哪天你要是去美国了,还得帮兄弟一把呢。"狼骚儿满脸笑意地说。突然他手指外面:"看,看,那就是八爷。"

洋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工地上多了个大胖子。这家伙比豆子胖得多,他足足有一米九高,看不出有多大岁数,而那一尺见圆的脑袋是上窄下宽的,脖子也与下巴连成了一体,远看就像一个倒扣着的大果冻。八爷脸上的零碎也不少,密密麻麻的馊疙瘩如密布月球表面的环行山,一圈儿套着一圈儿。人胖,估计买不到合适的衬衫,以至酱紫色的肚皮露在外面,大肚脐眼儿能装三两酒。他正指挥着工人挖地基呢,还不时地向地上吐粘痰。"就这脏样的还开饭馆儿呐?"洋二很不屑地摇头:"也不怕把粘痰包到饺子里。"

"人家有的是钱,看见没有?后面那两间房是人家买的,这不又要盖两间吗?等饭馆儿弄起来,规模还真不小呢......"狼骚儿越说越兴奋,说到一半时口水差点流出来。

洋二忽然觉得外面这个胖子有些眼熟,而且那家伙走路小心翼翼,腰似乎有些问题。"这老小子腰有点塌。"

狼骚儿仔细看了看:"没准儿,道儿上混过的有几个没伤的。听说人家早先在涿州开饭馆儿,干五六年啦。"

此时工地上发生了点儿事故,一个小工一瓦刀下去把一块砖整个打碎了,飞起的碎砖沫溅了八爷一脸。只见八爷单手一扬,照着小工后背就是一巴掌。"你他妈找死呐?告诉你这都他妈是钱买的。"八爷嗓门大得邪乎,似乎隔着山都能把小耗子吓死,而且那声音沙哑得简直像有人在耳边搓沙子一样难受。

听到这个声音,洋二心里忽悠一下子。这人不是狗熊吗?十几年前在麻六家里碰上的那个,他怎么来了?那家伙身后的铁架子呢?这老小子怎么又成八爷了呢?洋二扭脸看看狼骚儿,好象那次他没去......

不久,八爷的饭馆儿装修好了,操作间干净明亮,与前厅只隔了块巨大的玻璃,在大厅里可以看见厨师挥汗如雨。店堂的窗户挂上了做工考究的纱帘,一水儿的全木桌椅。饭馆儿的规模不小,营业面积有八十多平米,后面还带有两个雅间,在这趟街他的饭馆儿算是拔份儿了。八爷是开饭馆儿的老手,临开张前他找人喷绘了几张一米见方的招贴画,贴得满街都是。招贴上是八爷穿白大褂的照片,八爷端着盘东坡肘子神采奕奕,笑容可掬地邀请邻居们光临指导。可第二天,不少招贴上的八爷就被小孩儿画了胡子、犄角,甚至有人在他脸上糊了一块烂泥。八爷被气得沿街叫骂了半天,凶像毕露,声如牛吼,慈爱的厨师形象彻底给毁了。

饭馆儿开张那天,八爷请了四六城的朋友来捧场,那群歪瓜裂枣把饭馆儿挤得满满的,八爷夫人说他是烧包,气得还没开席就回家了。那顿饭洋二作为高邻也在被邀请之列,八爷早把十年前那件事忘了。

开张宴会分外铺张,八爷一会儿在前厅风风火火的招待客人,一会儿急赤白脸地跑到后厨去督战。那天大厨差点让他扒下三层皮来,人家明明是川菜厨子,八爷却偏偏逼着人家做芥末墩儿,最后大厨一脸鼻涕眼泪地央求他高抬贵手,八爷才骂骂咧咧地离去。

饭桌上老朋友们将八老板捧上了天,他自己也跟着推杯换盏、意气风发,差一点儿喝多喽。最后大厨端上一盘半尺多长的红烧胶东大刺参,大家知道这是主菜,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等着八爷动筷子。八爷眼望额头,端端正正地坐了一会儿,他喜欢这种万人瞩目的场面,是领导都喜欢。八爷这几只大海参已经发了四、五天了,又粗又大,真有面子!最后他嘻嘻哈哈地站起来:"哥儿几个,这是葱烧胶东霸王参,特点让他们去山东学的,营养可丰富了。以前这玩意儿叫海男子,你们瞅瞅,像不像?外加葱烧,绝对壮阳。"

"我还没媳妇呢,壮什么阳啊?"洋二在另一张桌子上笑道。

"那怕什么的,现在都是未婚青年,已婚水平。你又不是豆子,吃多了还怕没地方出火?"八爷笑着举起刀,三下五除二就把海参碎尸万段了。

"八老板!"眼看盆碗朝天,酒宴将终,有个早年的朋友走过来抱住八爷的肩膀。这家伙没少喝,舌头已经分成三瓣儿了:"你怎么成八爷了,咱可是打小一块儿长起来的,以前从没听说你行八呀?是不是嫂子行八,您就坡儿下啦?"说着他喊了起来:"大伙知道他以前叫什么吗?狗熊!小时候他脑袋大,身上黑,瞧现在人家养的,发面似的。"

饭馆儿里哄笑成一片,洋二却独自叹了口气,看来自己没认错,这家伙的确是当年的狗熊。此时他想起了条子胡同五号,想起了麻六、想起了已经被撞死的山林。十年了,不知道东子是不是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

"大排行,家里大排行我就是行八。"八爷笑着说,他把酒杯端到朋友嘴边:"要不咱哥儿俩再喝一个?"

"甭管叫什么,现在八老板是发啦,您瞅瞅,您瞅瞅。"朋友没理会八爷的酒杯,反而拍着他的的肚子道。"这叫福像,天生来的,了得吗?我怎么以前没看出来呀?要知道我跟着你干,怎么也能弄口粥喝。"

此时有人跟着嚷嚷起来:"那是,八老板是什么人?咱们是围着钱转,人家是钱围他转。"

另一个声音叫道:"人家狗熊娶了个好媳妇,咱八嫂有旺夫运。有几个跟我那媳妇似的,天天嘟噜着张猪脸就知道要那个......"

"这他妈是骂我,大家伙谁跟谁呀?"八爷知道这位小时候一起混的朋友已经下岗了,媳妇正和他闹离婚呢。他想把朋友按回到座位上,可这家伙把胳膊架了起来,身子左右摇晃,八爷是有劲使不上。

"别说这个,别说这个,现在有钱就是爷,是大个的。我们这帮人是完喽,就您有出息,总不能看着我们喝西北风吧?"朋友大张着嘴,眼睛一个劲往八爷口袋里瞅。八爷怕他闹事,拉着他死活不敢撒手。

"别拉我。"朋友突然把八爷甩开,他站在饭馆中央大笑起来。此时在座的宾客们见势头不对,有的过来劝慰,像洋二这样的干脆偷偷退席了。朋友笑得过火竟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这口气才上来,他手指众人道:"干嘛呀?告诉你们我没多,我就是不懂,操******,下岗怎么了,下岗丢人哪?美国还有下岗的呢。谁能跟八爷比?八爷是什么人物?人家是大个的,人家牛逼!我没那两下子,离婚?离就离,我就不信了我......"

八爷见朋友真喝多了,赶紧叫伙计把他抬到雅间去。几个伙计架起朋友就走,这一来朋友不干了,他红着眼睛胡乱叫唤着,腿脚还一个劲地踢蹬着:"干嘛?干嘛?我没钱,我就是没钱,有钱的全是大个的。就是抢,我也没枪啊?谁给我一把枪?谁给我一把王八盒子?我--我--"

八爷向伙计一使眼色:"快去灌醋。"

酒鬼搅了宴会的兴致,不久大家先后告辞了,八爷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后便独自坐在屋里琢磨事。桌子上杯盘狼藉,满地是烟头、餐巾纸,一大片酒瓶子像地雷似的埋伏在桌椅下面。此时服务员过来要收拾桌子,八爷伸手道:"别收拾,我看着舒服。"说着他叫人搬来把躺椅,坐在剩菜堆里抽起烟来。

不一会儿八爷突然站了起来,他在签到簿上找了半天,然后喃喃自语道:"今天六哥没来?"

此时脑子里很少过事儿的八爷突然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青海的岁月,想起在涿州那阵子,一时间百感交集,眼睛都有些湿了。咳!自己现在有钱了,头些年想都不敢想呀......。

忽然那位喝醉了的朋友从雅间里跑了出来,他捂着小腹愣愣磕磕地问八爷:"厕所?厕所在哪儿?"

八爷不耐烦地指指卫生间,他知道朋友还醉着呢。

不一会儿,朋友心满意足地从厕所走出来,神智似乎已经恢复了。他指着满屋狼籍道:"八哥,你怎么不叫他们收拾收拾啊?"

"我看着舒服,这全是我的产业啊!"八爷哈哈笑道。忽然他觉得朋友有些不对劲,于是仔细打量了起来。突然八爷一个箭步冲过去,用偌大的身子把朋友下身挡住了。原来这位大爷在厕所痛快之后,没拉拉锁就跑了出来,那玩意儿一直在外面挂着呢。

三 补漏灵与西黄丸

八爷是地道的北京人,多少辈子混下来竟连一个外地亲戚都没有,百分之百的北京土著。按说他也是好人家出身,八爷的爷爷早年间在菜市口开了家首饰店,专门盗卖云南的翡翠(后来菜市口开了家北京最大的金店,不知是否与此有关)。首饰店生意兴隆,日进斗金,老八爷更是黑白两道通吃,官私两面都挂着号。八爷的父亲是南城当年有名的八大少爷之一,无论走到哪儿,一提老八爷的名号全北京都得给面子,据说南到保定,北到承德,老八爷都算号人物,其实谁都清楚这是冲他们家的钱。

在那个时代,生意好并不见得是好事,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有一次一帮东城的混混儿来菜市口搅局,眼看铺子不保,老八爷就在首饰店门口和人家摆开阵式,远近来了好几十口子,有替他们家担心的朋友,更多的是看热闹的。八爷的爷爷真是个人物,当场熬了一锅油,呼啦呼啦的热油翻滚,所有的混混儿都吓晕了,不知道这个老家伙耍什么幺鹅子(花招)。

老八爷穿着长衫从店里走出来的,就跟迎接老主顾似的。"老少几位辛苦啦,这个店本来不是我的,几位要拿走我也不敢拦着。可我还有老婆孩子,各位就赏口饭吃吧?"说着老八爷作了个罗圈揖。

混混儿们相互瞧瞧,撇着嘴谁也不搭茬儿。当年抢老店是黑道上生财之路,京津两地的方式都差不多。哪地方的老店要是生意兴隆又落到地痞们眼里,那这家店就悬了。混混儿一来,要么老店有撑腰的,比如说黑道的朋友、官府里掌权的;要么店主就得跟人家硬磕,拼一个你死我活。要是没这两个条件,就只能把店铺送给人家了。当时的硬磕也有好几种,打群架是最低级的招数,场面上的爷们儿是根本瞧不上眼的。最服人的是单挑,一对一的自虐,看谁先不敢下手。这里面的花样很多,什么跪钉板,剁手指头,挺长的竹钎子整个从脸上叉过去,反正谁先服软谁走人。赢家一般能过上几年太平日子,谁要是再来搅局,那就得拿出比当年更厉害的手段,要不就别去丢那个人。

老八爷见没人搭理他,知道今天不拿出点儿真格的,这一关是过不去了,于是单手高举,大声叫道:"老少几位您上眼,不是我耍横,谁今天要是来这么一下,这家店就是您的啦。"

有个混混儿头抱着膀子,嘎嘎笑起来:"我就从来没见过生炸活人的,您老要是有这个胆儿,将来谁要是打您家的主意,我们哥儿几个就活劈了他。"

"有几位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着他爷爷眼都没眨,一下子就把胳膊捅进了油锅里,刺拉一声,等他爷爷再把胳膊拿出来时,那条肉胳膊已经成了黑焦碳。痞子们先是目瞪口呆,然后一哄而散了。当时的地痞都是站着撒尿的,说过的话板上的钉,从此再没人敢打老八爷家首饰店的主意了。

1949年初,老八爷死了,北京解放了,不久八爷家的首饰店被充了公。他老爹是个花花大少,平时提笼驾鸟,吆五喝六的主儿,自从断了财路便日趋消沉。他生下八爷后没几年就穷死了,而八爷的老妈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老公死后没几个月就失踪了,听说是跟别人跑了。所以八爷没上过几年学便不得不自谋生路了,不久就成了混混儿,由于身体庞大,哥们儿都叫他大熊。当时的八爷的确继承了老八爷的光棍劲儿,为人仗义,没少为朋友两肋叉刀,祸事自然也惹了不少,文化大革命刚结束,八爷就被送到青海去了。

八爷刚从青海回来的时候因为被晒得黝黑,朋友都改叫他狗熊了。那时他的腰伤还没好,整天背着个大铁架子,连街都不敢上。后来麻六说:"等伤好了,你跟我学修自行车吧。"

八爷当时才三十几岁,精力充沛,野心勃勃,一门心思要挣大钱,觉着跟麻六去修自行车太丢份儿了。他嘴里答应了,心里却一直盘算着干别的。

其实八爷想挣钱是一点儿都不奇怪的,人家想结婚。别看八爷人丑,却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一条胡同里长大的,感情特好。八爷去青海的直接原因,是因为他把调戏自己女朋友的一个痞子给骟了,那小子差点儿弯回去。八爷犯事后,女朋友专程去青海看了他十四次,在邻居亲戚的冷嘲热讽下硬是等了他十年。八爷从青海回来后,一门心思想结婚,然而结婚是需要钱的。八爷便风魔似的寻思挣钱的道,有好几次他都想去抢银行了。

后来有个兄弟从河南回来,在八爷面前吹嘘说自己学了门技术,干起来保证能挣大钱。八爷指着他的鼻子道:"老哥我现在快饿死了,你看着办。"兄弟是和他从小长起来的,还算仗义,没几天真把手艺教了他。

原来这东西叫自动补漏灵,是门给自行车补胎的技术,据说这技术是从河南传出来的。其好处是不用再把车胎拆下来,而是将一种液体顺着车胎边的缝儿倒进去即可,的确是快捷方便,补个胎用不了三分钟。八爷个头大,脑子却不笨,很快他就把手艺学到手了,不久他便在街面上摆摊营业了。其实所谓的自行车轻便补胎技术,不过是把糖稀熬化了而已,倒在车轱辘里,固化后能给内胎外层镶上层膜,开始这东西在北京卖得挺火。但所谓的自动补漏灵根本不管用,天冷的时候尚可支撑一阵子,可天儿一热糖稀化了立刻就玩儿完了。最致命的是涂上这玩意儿,内胎外胎粘在一起,一旦再破了整个车胎就废了,再想修必须把整个内胎都撕下来,这可害苦了不少人。八爷可管不了这许多,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没钱连老婆都娶不上。他晚上和未婚妻在家里熬糖稀,然后分袋包装,白天就跑到街上去卖。八爷清楚这玩意不管用,所以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今儿在菜市口混,明儿就跑到西单去了,后天没准又在东四转悠了。就这样起早摊黑地干了几个月,眼见腰包见鼓,八爷已经在盘算婚期了。

有一天八爷正在崇文门向一群外地人兜售自己高科技的宝贝,突见有个三十多岁的家伙推着自行车,急匆匆地跑过来:"就是你,就是你,今儿我看你往哪儿跑?"他急赤白脸地指着八爷:"总算找到你啦。"

八爷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这两天没丢钱呀?"

"想得美。"来人气哼哼抢过八爷手里的补漏灵:"这玩意儿可把我坑苦了,整整换了一条胎,你两毛钱的东西就害我花了四块多。我告诉你,我就没骑出三里地去,这不是坑人吗?"

"谁呀,谁呀,我根本不认识你,少找事啊。"八爷一把将补漏灵抢了回来,塞到兜里,然后他瞪着眼睛嚷嚷道:"别人骗了你那是你活该,什么玩意儿做不出假的来?看着挺漂亮的大姑娘,拿水一冲脸批就跟麻袋片儿似的,你让别人骗了别到处胡赖。我可告诉你,我这叫自动补漏灵,货真价实,美国配方,专补自行车车胎。知道吗你?"

"拉倒吧您,就您这模样我能人错喽?我问您,人家美国人补自行胎吗?我上回就信您的了,没三里地车就完了,再回去找您早就没影了。我他妈是骑车圈回去的,一到家我媳妇骂我是****。找了您好几个月了,原来您在这儿猫着哪!我告诉您这东西我早弄明白了,整个是糖稀熬的,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母配方,缺了大德了......"来人看到人多立刻来了精神,大有没完没了的架势。

此时周围的外地人见事不妙,稀稀拉拉地都走了。八爷见跑了生意,火儿立刻冒上来了,他抡开大胳膊一下子就把来人推出了一溜儿跟头。"捣什么乱呀你?你媳妇骂得对,你丫就是****,车胎完了活该,告诉你少在我这儿找便宜,大爷今儿让你知道知道。"说着八爷解开汗衫扣子,露出一扎多宽的板带和满肚子的刀疤。来人不服气,又站了上来,八爷叉着腰,一挺肚子就把来人又顶了出好几米远。

"嘿,玩儿横的?我妹夫可是警察。"来人见八爷虎目圆翻,大脸通红,先有点儿腿软了,不得不站在远处嚷嚷。

"好哇,警察好哇,他们就是养不起我才把我放出来的。"八爷铆足了劲,冲过去照来人胸口推了一把,这一下来人又滚了出去。

"有种你等着,你等着。"来人推起自行车就跑。

八爷自然不会在这里傻等,他知道自己腰不好,根本没办法和人动手,于是转了几条街又把摊儿摆上了。

本来八爷不怕招事,可找回来算帐的主顾越来越多,自动补漏灵渐渐不灵了,此时八爷只得开始另谋出路。有一次他跟独眼儿麻六聊天时得知,现在藏药西黄丸稀罕得很,在北京三十多块一支,可要是倒到日本能卖出三百多。"西黄丸是什么东西?"最后八爷才想起问这句话。

"治癌症的,日本人最认了。"麻六是个传奇人物,文革时独自他走遍了大江南北,就没有他不门儿清的事儿。

"治得好吗?"其实八爷一直不相信什么灵丹妙药,世界上要真有这玩意儿,怎么那么多皇上全死了?

麻六嘿嘿一阵笑,他一扬手按了按那只假眼。八爷知道麻六那只假眼是塑料球的,动作一大特容易从眼眶里滚出来:"狗都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管用,反正听说有人给治好了。咳!你管那么多干嘛,能赚钱就行呗,这事又不犯法。谁要是给我弄一箱来,我在医药公司的朋友三十九块钱收他的,听说在产地这东西才两块多钱一支,多大利呀!"

"狗屁!你丫那是满地拣银子,真有这美事钱都成你们家的了?"八爷心里一算计,一箱是一千支,那不就是三万多吗!

"真的,谁他妈还骗你,不过就是阿坝出的西黄丸才值钱,贵州、云南的货全没戏。"麻六很怜悯地看着八爷,似乎想激起他的勇气:"老弟,货要是好弄不全发了?那不就是弄不出来吗?"

"国家专控啊?"

"那倒不是,主要是没人敢去,阿坝那地方太偏僻,没车根本去不了,咳!有车也够戗。再说藏民都是吃生肉长大的,弄死个人跟掐死只小鸡子似的。我这岁数是不成了,你要有种就自己去。"麻六挑战似的盯着八爷。

八爷眨巴眨巴眼睛,他是真动心了。眼看自己已经三十多了,媳妇等了自己好几年总得有个交代吧?而且腰上还有病,他真是一门心思想弄点儿钱花。回到家他合计了几个晚上,最后决定--干!于是他找朋友借了辆212吉普车,带上所有的钱上路了。那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事,中国西部的交通还很不发达,位于川西、甘南交界的阿坝藏族更是偏远得近乎封闭,这一带是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地方,也是藏药最重要的产地。

八爷先是开车到的成都,他本来不会开车,更没车本儿,但他在青海开过几年拖拉机和推土机,这次出来全凭胆子大。反正谁拦都不停,警察尤甚。他经河北、山西、陕西,一路狂奔,道路情况也不错。但在翻越险峻的秦岭时,八爷可真被吓坏了,那些险恶的胳膊肘弯儿简直不是车走的路,而路下的悬崖就跟没底儿似的,好几次他都险些把车开到山涧里去。三、四百公里的路八爷竟跑了整整四天,到达绵阳时眼珠都不会动了。

八爷在成都住了一天,在小饭馆吃饭时听说阿坝有什么康巴美女,成都小老板说那一片儿的姑娘个顶个儿的漂亮。八爷大瞪着眼睛问人家是为什么,成都小老板一脸坏笑地说:"水土好,当年,当年......"后来八爷拿酒灌他,成都人却无论如何都不说了。

第二天,八爷满脑子琢磨着康巴美女上路了,他经彭县、理县然后直奔壤口。过了中壤口,八爷就看见了茫茫草地和皑皑雪山,不要说什么美女,连人烟都越来越稀少了。

八爷独自开着车,越开越心虚,当时的公路上没有路标,由于语言不通,他几次向藏民打听路,都被说了个丈二和尚。后来他干脆不问了,反正这路上拐弯的地方不多。从成都出发的第三天下午,路况越来越差了,最后八爷把吉普车开进了沼泽地,没多久车就陷到了泥塘里。他是呼天不应,呼地不灵,无奈他只好把车上的宽木版垫到了底盘下,这样车就不至于整个陷下去了。其实在视野之内就可以看到牧民的帐篷,可他怕走到半路陷下去,那样就死定了,再说天也快黑了。最后穷途末路的八爷想出了个求救的办法,用车上的大灯一个劲照着远处的牧民帐篷。

不久有几个骑马的当地小伙子举着火把跑过来,其中有一个会说汉话,八爷便告诉他自己要去阿坝。小伙子上下打量他几眼说道:"阿坝在北面,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再走几十公里就到毛尔盖了。"八爷一听大急,赶紧央求人家帮忙把自己的车弄出来。小伙子道:"天已经黑了,只能明天借公社的拖拉机才能拉出来,今天你到我们那里去住吧。"

其实八爷心里是真害怕,天知道这些夏天还穿皮袄的藏民在琢磨什么。可看看黑漆漆的旷野以及耳边吹过的狼号般的风声,他知道自己只好跟人家走。本来八爷想和小伙子同骑一匹马,可那匹看起来挺健壮的马却死活不走,小伙子说八爷太重了,无奈只好自己上了另一匹马。路上小伙子打趣道:"幸亏你开的是辆吉普车,要不早没命了。"八爷问人家为什么。健谈的小伙子指了指脚下的草滩:"这地方只能开吉普车,也只有越野车能开这么远,要是别的车早就陷下去了,根本就上不来,弄不好还能把人一起带下去。"

"我开这种车不也陷下去啦?"八爷不服气。

"你不认识路,认识路就没事。"小伙子道。

八爷跟着小伙子来到藏民的住处,小伙子听说八爷是北京的便兴奋地告诉他,自己正上高中呢,特想考北京的民族学院。八爷听到这话心里总算塌实了些,想考大学的人总不至于坏到哪儿去的。本来小伙子家已经吃过晚饭了,但看到来了个北京大胖子来,小伙子的母亲一句话没说便拿出了酥油茶、烤肉和糌粑。吃晚饭时,八爷看见小伙子的父亲拿着一个瓷碗,然后掀起裤腿,用碗一个劲儿在膝盖上蹭。八爷迷惑地看着小伙子,小伙子笑着解释说:"这是我们藏族迎客的礼节,如果是邻居、朋友来我们就用干牛粪擦碗招待客人,尊贵的客人就用膝盖擦,最尊贵的客人到来就用舌头舔了。你是北京来的客人,自然是尊贵的,所以我父亲用膝盖为您擦碗。"

八爷的舌头差点儿掉出来,他想:幸亏自己不是最尊贵的客人,要不这酥油茶还真不知道怎么喝下去。"可你们为什么用牛粪为朋友擦碗呢?"当时藏民的风俗习惯还很少为内地人所知,八爷认为牛粪应该是很脏的东西。

小伙子很惊异地看着他,似乎觉得这个北京人蠢得厉害。他拉着八爷来到帐篷外,指着帐篷墙上一滩滩泥巴一样的东西:"这都是牛粪,牛粪是好东西。我们把牛粪粘上墙上晒干,然后收集起来。"

"收集它干什么?"八爷跟着他走进帐篷,虽然他在青海待了好几年,却是劳教所里度过的,当地的风俗一点儿都不懂,更不清楚牛粪的妙用。

小伙子摇摇头,他指着帐篷中间的火堆说:"看,这里烧的就是牛粪,牛粪就是我们的煤呀。"

八爷的目光随着火堆向上望去,只见帐篷顶的正中间有一个天窗,烟气被天窗吸到了外面,屋里居然一点烧牛粪的臭味儿都没有。八爷感慨地摇头,劳动人民真伟大!

那天八爷吃了一顿地道的阿坝家常饭,当夜,他就睡在藏民的帐篷里。本来他多少还有一点戒备心理。可奔波了一天,头一碰枕头就睡着了。第二天,藏族小伙子晃了半天才把他弄起来,原来小伙子已经把公社的拖拉机借了来。

后来他们没费多大力气就把212吉普车拉了出来,小伙子对他的吉普车特感兴趣,八爷便带了他耍了一圈,最后小伙子说等将来自己以了钱一定要买一辆能开进沼泽的吉普车。八爷离开藏民小村时,几乎有些依依不舍了,多么淳朴的藏民!他把自己的地址留给了小伙子,叮嘱他要是考上民族学院后,一定要去找他。实际上回到北京没几天他就搬家了,那个藏族小伙子永远找不到他了。

当天八爷就赶到了阿坝,那叫什么城市,根本就是一片儿土房子。在阿坝他没费多大力气就从地区制药厂买了10箱西黄丸,总共花了23000元。然后八爷一路狂奔,直向成都。出了藏民区,八爷心里塌实了,他知道这车上的货回北京就可能是几十万的收益,想到这儿他就憋不住地乐。

212离成都还有不到100公里的地方,八爷突然发现前面路上有情况,几个当地农民正搬着几根树干往公路中间放。八爷是街面上混的人,他立刻明白了他们的用意。这些人大多是当地痞子,弄些破木头堵路然后向过往车辆敲诈钱财,有的干脆就是明抢。八爷看到这帮人的木头阵还没摆好,中间有道缝隙可以开过去,于是加大马力向前冲。农民见有车来,赶紧加快了手里的工作,等八爷赶到时,已经有一跟碗口粗的树干把缝隙堵住了,农民们则一脸笑意地在路边看热闹。

八爷是开拖拉机出身的,车技不高却什么都敢撞。他知道这帮人不敢上来堵,便减慢了速度,等快开到树干时,农民们都以为他要停车了。八爷却挂上了一档,脚下一给油,吉普车咣铛几声就从树干上冲了过去。树干被撞得横着滚了出去,八爷在反光镜里看见,一个家伙险些被树干扫到路边的沟里去。八爷逃过一劫,便拼命地向成都跑。

车到成都后,为了预防万一,八爷把西黄丸用火车托运到北京,自己开车回去了。这就是八爷的发迹史,据说那一笔他就挣了30多万,出生入死挣来点儿钱不容易,他怕有人惦记着自己,便带着新婚老婆跑到涿州开了几年饭馆儿,现在胡汉三又回来了,而且是衣锦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