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张东的事洪水一样在排子房蔓延开来,所有人都成了法律专家,所有人都成了当事者。于是谣言如天上的风筝,什么样的都有。当然这些传闻中洋二的话应该是最有分量的,他当中宣布,张东的两家公司都被监管了,警察入驻是迟早的事。
几天后东街的大限终于到了,仅仅两三天的功夫,排子房的北半部和整条东街就成了一片废墟。风头起处,黄雾如云,原来街面上仅有的几棵杨树要么睡倒在路边,要么如拣破烂儿的穿风衣,灰头土脸,垂头丧气。这几天,方路没事就躲在凉台上观察东街的变化,从他家凉台可以看见小卖部的屋顶,老妈曾说以前夜里她经常跑到凉台上望一眼,看看有没有人打小卖部的主意。现在她放心了,而方路却成了凉台的常客,那巨大的推土机昼夜不停的工作着,那白亮亮的巨铲摧枯拉朽般横冲直撞着,矮房,高墙,铁棚子如积木一样脆弱,它们倒下时竟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此时方路竟由衷地感叹起来,真快呀!五十年来,排子房的居民蚂蚁似的东拆西盖,而那妖怪般的机械几下子就把他们五十年的故事埋没了。
最后那天晚上,方路又来到东街。他知道自己家的小卖部已经不存在了,但他想到原址上去看看,终归在这地方折腾了三年多。
灰尘太大,鼻子眼里痒得难受,方路不停地擤鼻涕。探照灯在废墟上来回扫着,脖子以上明亮得刺眼,而脚下却依然磕磕绊绊,到处是碎石瓦砾,一小心就会有块木板子突然立起来。天上没有星光,只有漫天的红雾,尘土飞扬着,连月亮都变成了土灰色。
修车铺的地沟还没有填上,八爷的饭馆儿只剩下一面山墙,狼骚儿发廊的周遍最干净,地面上连一块玻璃茬儿都见不到。据说推土机来时,发廊里连一根头发丝都找不到了。大家都夸狼骚儿心细,是个过日子的人,实际上狼骚儿在发廊关张前,以工资作为要挟强逼着小姐们为他收拾了三天,连碎头发都卖掉了。此时方路已经快走到小卖部原址了,他的心在下沉,眼前也有些模糊了。忽然他发现有个落寞的身影从排子房的废墟深处缓缓走来。他叼着一支烟,身体左右摇晃,嘴里吸烟的动作似乎从未间断过,以致脑袋周围笼罩着一篇烟雾。
"你怎么也来了?"人影离他还有十来米时站住了。
方路知道这人是张东,他到重庆去了十来天。听说刚从北京出发时,张东的广告公司就被查封了。"我来看看。"方路道。
"看看好,再不看就看不见了。"张东走到他面前,这小子的面孔明显消瘦了许多,说话时常常带着苦笑:"早就知道这地方是死地,看来真是,从这儿出来的人都没好结果。"看到方路依依不舍的样儿,张动便挖苦道:"行啦!你才在东街混了几年?我可是从小在这儿长起来的。嗨!我从小就盼着从这儿走出去,现在倒好,想回来都不行了。"
"本来我和我妈还想开连锁店呢,结果第一家店就没得好死。"方路狠狠在地上跺了一脚。
"那有什么?你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没损失的事值得伤心吗?"张东又点上一支烟,然后面目苦楚地四下望着。
"重庆的事怎么样了?"不知怎么方路突然觉得张东矮了不少,原来这小子比自己矮好几工分呢,以前他不是挺高的吗?
"死了二十多人!阿三给抓起来了,那帮头头们一个都没跑了。有一个好消息你听了会更兴奋,我的所有财产都被查封了,公司、房子、车,还有那二百多万现金。其实你们要了也没事,那时他们还没注意到我与这事有关系呢。"张东仰脸望了望天空,落寞的眼神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人心都是肉长的,有几个人跟你似的?"方路忽然难过起来,他使劲甩了下头:"告诉你篮薇也死了,听说是自杀的。"
张东似乎在思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原来是那个女作家呀,她要脸皮干什么?接着混呗!"
"像你这种没皮没脸的人活得最好。"
"好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张东又点上一支烟。
"当然好了,现在我们平等了。"方路笑了起来。他想起了蓝薇,想起常常在小卖部门口见到的那个女秘书,想起那个老鼠似的客户总监,想起下辈子还准备当牛做马的阿三,不禁喜从中来,脸上的皱纹都平整了不少。
"平等有什么好?你我平等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呸!"张东鄙夷地盯着他,似乎听到了一句最没出息的话。
"你是大老板,我是小老百姓,咱们平等了不好吗?"方路抑制不住心里的兴奋,他甚至想冲上去拥抱这小子一下,为所有被他压榨的人,为所有痛恨和羡慕他的人出口气。
"咳!我从小就在追求平等,那时候大院里的孩子牛逼,我就跟他们干;后来倒买卖的牛逼我就变着法的挣钱;前几年开公司的牛逼,我就一口气玩儿出两个来。我他妈想尽一切办法把看不起我的人比下去,让他们知道知道我张动和排子房里出来的不一样。现在怎么样?我要是有靠山还至于落到现在吗?"张东狠狠把烟头摔在地上,他张着双臂,手在空气中挥舞着,似乎要把漫天的雾气都轰走。"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平等这两个字,人就是一条狗,在你视野范围内的狗就得去咬,要不你就连做好狗的资格都没有......"
方路不想和他争辩,他用脚把一堆碎砖头扒拉到一起,又一脚踹散,然后目光追踪着滚得最远的一个,直到那砖头力衰而亡。是啊!他不愿意和别人比,别人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与张东比比也就满足了,至少现在他们是平等的。
突然张东停了下来,他瞪着方路道:"看出来没有?我们俩是最好的搭档,以后的事就看咱们的了......"
庸人
2002年3月9日星期六初稿
2002年3月24日星期日二稿
2002年5月27日星期二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