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羲初露,童伯便领着宋玉离开了客店,出了城门。宋玉跨上马鞍,便有一种心旷神怡之感,天空中弥漫着一片淡淡的白雾,草地上疑聚着一片晶莹的珠露,晨风中飘荡着一种充满生机的清香。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灿烂的春天。
想到今天便可到家,回到父母亲人的身边,宋玉不觉兴奋不已,嘴里笑道:“童伯可曾吃过我们家乡的雀脯,兰花肉么?”童伯淡淡一笑道:“没有。”
宋玉道:“回去便叫我家老伙工做给你老人家吃。嗯,还有那松子熏肉,芙蓉鸡片,清炖蟹粉狮头,出骨母油八宝鸭,等等,端是可口之极。童伯定然会喜欢吃的。”说着一时兴起,从包袱里拿出那支紫玉长箫,便在马背上吹了起来。
这紫玉萧乃宋玉满五岁生日时,一位二十多岁的美貌姨娘送的。这姨娘是乘坐一辆极华丽的马车来的,当时客人很多,母亲拉着他进了自己的卧室。只见室内摆满了那姨娘送给他的礼物,吃用玩物俱全。那姨娘搂着他亲了又亲,吻了又吻。最后拿出一只金笛和这只紫玉箫来,问他喜欢那一件,这笛子和箫的尾端都系着一缕鲜艳的红纤丝,纤丝中各有一颗相同的玛瑙。他见这紫玉箫比金笛好看,于是选中了这只箫,从此不离身旁。
一曲吹毕。见童伯面色凝重,只道他在想昨日之事,便道:“昨日客店里那个儒士,只怕便是在苏州见的那个沈三公子的哥哥,只是这人倒似比那沈三公子柔和大度些。你说呢,阿伯?”童伯似是从沉思中醒来,道:“那也不一定的,江湖险恶,怎可因人的一言一行便定好坏?或者这沈二公子更加阴险可怕呢。”
走了约摸个把时辰,太阳才露出头来。两人在一个叫做梅渚的镇里歇了一会,吃了些东西,又喂了喂马儿,才起程赶路。途中不时有许多人马匆匆走过,有的是紧身劲装,有的是身着道袍,有的则是乞丐打扮,还有不少书生儒士,相公小姐模样的人,五花八门,个个行色匆匆。宋玉不觉好奇道:“童伯,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匆匆赶往何处去?”
童伯道:“大约是赶往武当山的,都是武林人物。嗯,只怕武当山果然有好戏看了。”宋玉又问:“可是昨日那沈二公子说的什么信物之事?那武当派果然要与梅花帮厮杀么?”“只怕便是那话儿。”童伯皱眉望了望前面,似有甚心事,道:“凭他什么事儿,我们且赶路要紧。”两腿一挟,催马奔程。
刚近午牌时分,两人便来到太湖边的一个小镇,这里已是无锡境内了,旁边不远就是慧山。人们说话的声调佶屈哼呢,宋玉听得这家乡语调,心中甚感亲切。两人在小镇上歇脚打尖,只因离家太近,宋玉全无心思吃饭,稍稍吃了几口,便嚷着起程赶路。
一路上宋玉心思如潮,阔别这许些年了,不知家中近况若何,自己在家时倍受宠爱,除了父母亲外,祖父祖母也是最痛爱自己的,幼时在家总时刻拉着他伴在身旁,娇贵得心肝肉儿一般,却不知现在祖父祖母是个什么样子了?两位姐姐也甚是宠他,大姐宋倩云巳出嫁,二姐宋娴云和小弟宋杰在家;又不知小弟现在长得如何了,自己离家时他才半岁多点,听说他也常吵着要来湖南看望自己……宋玉举首遥望,姑苏山历历在望,不禁笑道:“再有一会便可到家了,只怕我家里还不知道我要回来的,否则早赶来接我们了。嗯嗯,少时到家,须得叫他们大吃一惊。”话音未落,忽见前面尘土飞扬,大路上远远奔来四骑人马,那骑者个个矫健异常,骏马也大是不凡,转眼便从身旁驰过,快似流星。走不多远,前面尘土又起,转眼又驰过四骑人马。有两人打量了宋玉一眼,一人吃惊道:“玉面小煞如何到了这里?”却不迟疑,绝尘而去。
宋玉不禁问童伯道:“刚才这人似又认错了人,阿伯,你说天下果然有许多人和我一般模样么?”童伯蹙眉道:“只怕他们说的这玉面小煞与那司马公子是一个人的。”宋玉又道:“若果真是一个人,这人的年纪便与我一般大,怎会有这等神通?许多人认得他?”话音刚落,前面又驰来四骑人马,装束打扮又与前二起人马一般,个个矫健冷峭,连马儿也一般地神骏。
宋玉见这些人如此气势,不觉道:“这些人不知什么路道,如斯矫健,只怕在江湖中很有根基的,要不了多久便可赶上前面那许多散杂人物了。”童伯扭头望了望他,点点头道:“说得不错,公子竟能看出江湖行当一些端倪来了。”说罢又神色凝重道:“只不知这些人来干什么了?唉,你家里……为何竟无人来接你?原本有约在先。怎会不知道的?……快快赶路!”
不觉已到姑苏山下,远远便见路旁高高地挂着个酒招子,上书“龙泉”二字,宋玉欢笑道:“这便是我家一个老家人开的店,我幼时也常跟姐姐来玩耍的,离我家只有两里路远。”两人到得店前,宋玉也不下马,只高声叫道:“史大伯,史大伯!”店铺里坐着四个黑衣汉子,齐拿眼盯着他,不无疑惑。那店内堂里咳嗽一声,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壮汉来,打量了宋玉两人一眼,说道:“公子从何处来,莫非竟是这里的熟客么?在下却是眼生得很。”
宋玉见这人一脸横肉,两眼寒光逼人,全然不识,不觉瞠目。又见那些黑衣汉子个个不相善,疑惑之余,生硬道:“你是何人?我找这里的店主史老伯。”言语中隐露主家少爷之气。那汉子迟疑片刻道:“在下王一魁,便是这里的店主。不瞒公子说,史老头前些时已回了江西老家,却将这店铺作价二百两银子卖与了在下,只不知公子找他何事?尊驾何人?”
宋玉诧道:“怪了,他怎会去什么江西老家的?他乃是我家的老仆人,在江西也无甚亲人了的。呃,我……这宋家庄宋员外便是我爹。”那汉子显是吃了一惊,呆了呆才笑道:“原来是宋公子!贵客贵客,怪不得如此气度。嘿嘿,只是我们并不知宋员外还有这么个俊美公子。”伸手要接宋玉下马进店。那四个黑衣人也似十分震惊,相视一眼,又扭头打量着宋玉。
宋玉摇了摇头,道:“不进来了,少时再来。”忽见里面走出一紫衫女子,年方十七,头束双鬟,插一对金色凤钗,身材窈窕,面目娇娆,姗姗莲步,手中提着酒壶要替那几个汉子斟酒,两只俊眼却暗暗打量着宋玉。那王一魁道:“宋公子二位好走,哈哈,嘿嘿,少时再见!”笑声刺耳,似颇有深意。
离开了酒店,宋玉心中好生纳闷,这史老伯怎的会去了江西?他乃是从小便跟着祖父的,从未听说他有什么亲人在江西,此事只怕蹊跷得很,须得回去问问父母是怎么回事。不由两腿一挟,拐了几个弯,顺着一条小溪,便到了那宋家庄。
当时姑苏姓宋人的不多,大都是外地来的。这宋员外原本也并非本地人,只因祖辈在此为官,买得一些田地,从此居住下来。宋家庄依山傍水,清静幽雅,离外姓人家较远。庄外一道人高的土围墙。墙院大门朝东,北面还有一项小门。院内房屋毗邻四十余间,除宋员外一家至亲十余人外,尚有三十多个仆佣杂役人众。这宋家庄在当地颇有些声望,一来是因为宋家祖居官职,遗风不失,二来也因庄主历来阔达开朗,豪爽好义,交往颇广,甚受人尊重。平时往来人客不断,十分热闹。
不料宋玉两人来到大院门前,竟不闻人声,不见炊烟,清冷异常。宋玉忽觉一阵心颤,二人牵马直奔院内。宋玉在前,童伯紧随其后,两人匆匆走过院内一侧荷叶池塘,又穿过一道祠堂大门,只觉得阴风飕飕,寒气袭人。那众多的杂役偏房竟然空无一人。刚到正堂大门外,忽觉一股腥气刺鼻,那厅门微开,厅内昏昏然有蜡光和纸钱气味。童伯抢上一步,一掌推开大门,只见厅内骇然摆着十多具棺木。正中有一个长方大供桌,两支蜡烛昏光已残,桌上供有诸多牌位。宋玉跌跌撞撞奔将过去,只见那牌位列着祖父祖母,父母双亲,弟弟宋杰及两位异姓叔叔陈峤、杜元芳及他们的妻子儿女,那牌位共有十四人之多。宋玉不及细看,只觉得天旋地转,如雷击顶,正浑然麻木之间,忽听童伯大喝一声:“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