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上马不停蹄,黄昏时辰便已来到杭州城。只见残阳如血,彩靄朦胧,整个城池便如同五彩画儿一般,适是花朝节令之时,城内城外繁华似锦,游人如梭,处处花香阵阵,笑语翩翩。两人在城门外下了马,到了城内,晓君道:“你知道大姐的住宅么?”宋玉望了望这繁闹的街市,惘然道:“我只知道他们是住在城西的,我姐夫叫吕若明。”
两人朝城西走去,一经询问,居然很容易便打听到了。原来吕若明一家在城西建了个吕家园,甚是气派,在杭州城内乃是一流的大宅院。吕若明的父亲吕夷同,新近升至杭州通判。这通判之职仅次于知州,又称监州,颇有实权。吕夷同乃是寿州人氏,可算是当朝宰相吕夷简的族弟,多少沾些兼葭之光。宋玉的姐夫吕若明也在军营中供事,现任都头之职,所谓“百人为都”,也掌管百来个人,两人来到那吕家园前,远远望云,只见红墙院内屋脊高耸,第宅昂然,内有芭蕉隐隐,翠柳萌萌。围墙外三道兽头大门,两边的偏门未开,只有中间的正门有人出入。正门上写道“吕家园”三个大字。两人牵马刚要进云,忽从里面闪出两个公差模样的人来。一人道:“两位是什么人?到这里找谁?”
晓君道了来意,那两人忙堆笑道:“原来是姑爷到了,快请快请。”一人赶先进去通报了。宋玉两人进得院来,但见里面芭柳成行,花草如茵,大厅门口人来人往,文官武职,锦衣华服者居多,门庭若市。两人刚走近厅门,便听得里面谑浪笑徼,把酒交欢,原来厅里正大排宴席。这时早有小厮接过两人的行李马儿,在前引路。入得厅内,只见酒池肉林,宾客满坐,竟不下百人。四壁墙上贴满了字画,焕然生辉。那画贴诸如“登科流年”、“岁寒三友”、“青囊春暖”等图。字贴金匾则多,有对联如:“香飘玉惠春无价,芭吐丹砂步青云。”“祥云连东隅,紫阳透九霄”“浩气长存舒锦绣,德泽如露缀朱玑。”等等,又有“明月如镜”、“天马行空”、“浩然正气”、“百福齐臻”等匾,均为亲朋相赠,唯有正中壁上一匾所书“慎远思追”似是自家所置。忽见从侧面厢房里匆匆走来一位袅娜纤柔的少妇,后面跟着两个十五六岁的丫环。
那少妇面若桃花却悒郁脆弱,眼似秋波又泪光婆娑,似哀似诉,如梨花带雨,见了宋玉,老远便哽咽道:“弟弟……”宋玉也只叫了声姐姐,两人便都已泣不成声。这时大厅里酒肉飘香,笑语喧哗,许多人都吃惊地朝这边观望。倩云一壁哭泣,一壁拉着宋玉和晓君匆匆走过大厅,进了厢房,又来到了一间雅室。倩云放开宋玉,抹着泪水,也不待宋玉引见,便朝晓君行礼道:“多谢姐姐送我弟弟来。”
晓君也忙还礼道:“姐姐何必多礼,我与令弟在湖南便相邻相识,彼此行旅,不在话下。”宋玉道:“姐姐,今日若非晓君姐姐舍命救我,只怕再也见不到你了。”遂将父母亲人之死及自己遇险之事说了个大概。
倩云听了惊骇不已,又忙朝晓君跪行大礼,嘴里称谢不已,泪洒衣襟。慌得晓君一壁拉着倩云,一壁叹气道:“姐姐快别多礼,当真折煞了妹妹我。唉,天有不测风云,令尊德高望重,景仰乡里,却竟遭这等灭门之祸,叫人好生愤慨!这事须得从长计议,来日方长,总不能放过了那帮恶贼!”说毕,想到自己身世孤凉,此番生死未卜,不觉也陪着掉泪。
众人唏嘘,哀伤之中又生亲近之感。其实晓君比倩云尚大两岁,只因倩云成婚有年,人情冷暖,涉世较深。看似倒比晓君憔悴纤弱,不象她淑花正艳,丰满娇美,两人各有千秋。倩云执着晓君的手,只默默流泪,也不虚套寒喧,心中凄苦,尽在不言之中。晓君暗自觉得倩云悲恸之余,久有悒郁,两眼深处似怨似哀,给人以忧世伤生之感,浑不似这豪门官宦家中的少奶奶。
忽听门外脚步声响,有两个丫环搀着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太太进来,却是倩云的婆婆。老太太左脚有疾,行走不便,身子骨倒挺硬朗,黑发白齿,神色矍铄,衣着服饰都甚是讲究,质地昂贵,果然是大家气派。倩云起身叫过了婆婆,又将晓君和宋玉引见一番。老太太搂了搂宋玉,笑道:“这孩儿果然乖俊得很,怪不得倩云常常叨念着他。”似也十分喜爱。又与晓君客套了一番,依旧由两个丫环搀着蹒跚而去。
跟着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面色红润光滑,两眼炯炯发光,高大健壮,春风满面。见了宋玉啊哈笑道:“呀呀,是玉弟来了。”宋玉也忙起身叫了姐夫。那吕若明又定定地望着晓君,倩云道:“她乃是我宋家姐妹,又是我弟弟的救命恩人。”晓君忙施礼道:“妹子晓君见过姐夫。”吕若明哈哈笑道:“原来是本家姐姐。”稍作寒暄,又匆匆走了。
晓君的性情内向,她不愿别人得知自己的身世来历,故倩云只说她是本家姐妹。这时门外又有丫鬟来禀,问少奶奶和客人的酒席摆在哪里,倩云道:“便在内厢吃吧。”那丫鬟应声去了。
倩云这才一壁待茶,一壁拉着弟弟问长问短。宋玉略述了在湖南从学事宜,又将近日所遭不幸细说了一遍,听得倩云惊骇不已,痛哭失声。晓君在旁劝了又劝,倩云才哽咽道:“不知娴云妹妹怎样了?为何不到这里来?”又搂着弟弟道:“这些天你可受苦了,想父母在世时,你哪里受过半点委屈?”
宋玉想到二姐娴云聪慧俱全,温柔有加,对自己尤是疼爱,却不知她此时正亡命何处,不禁心碎。呆了一会道:“只怕二姐知道外婆家也不安稳,又怕连累了大姐,所以没来。姐姐,昨日外婆不是差人到了这里么?”倩云泣道:“我便是昨日他们来了才知道的,只是……只是姐姐无能,竟不能尽孝道……”说罢又失声痛哭起来。似颇有难言之隐。
不一会儿,又有丫鬟来请饭,倩云才匆匆檫干泪水,一手拉着晓君,一手拉着宋玉,到左边内厢用饭。有两个丫鬟早已伺候在旁,席上酒菜丰美,便只有他们姐弟三人。倩云再三劝过,晓君才喝了杯珍珠红香醪。宋玉望着满桌酒菜,有些名菜乃是父母在世时吃过的,不觉神伤。只恐姐姐又添伤感之情,强忍着眼泪吃了少许。
晚饭后茶点才上,晓君便匆匆道:“姐姐,玉弟,我须得走了,你们多多珍重,我过些天再来看你们。想来这里戒备森严,又是州府重地,一来梅花帮那些狗贼不知玉弟会到了这里,二来他们也决不敢在官府内如此作恶的,故一时还不至于有什么危险的。我要不了多久便会再来,若是玉弟在此仍不稳妥,我再接他同去好了。”
倩云宋玉闻言十分吃惊,外面夜色朦胧,已是华灯初上之时。倩云哪里肯让她走,只拉着她不放,嘴里道:“你便要走也须待明早吃了饭再走呀!莫非我这里便这般让你厌恶么?”宋玉也在旁拉着晓君的包袱不放,道:“这晚上如何走得?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放你走的。”倩云又道:“姐姐若定是要走,便是瞧不起我。”
晓君见无法辞行,摇头笑道:“好吧,我便在这里叨扰一晚了。”
三人又叙了一阵话,倩云叹气道:“人若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便不顾亲人道义,连外公也舍得让弟弟出去送死。唉,当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宋玉默默无语,想到外公背地里说自己不是宋家的亲骨肉,倍觉伤感,深深叹了口气,却不想将这事说出来,当下接着姐姐的话道:“若是外公家有人问起我,姐姐就说我不曾来这里。”
晓君道:“只怕那般若万还不死心,玉弟须得小心才是,切不可擅自外出的,那厮一来想得到那武林秘籍,二来还想喝你的血。——你果真吃了那飞天至仙丹不成?”宋玉点点头,遂将在逍遥庄所遇叙述了一遍。晓君沉思了一阵,说:“般若万那恶贼暂时还找不到这里来的,只怕泰山派的人也正在找他的麻烦,今上午我曾见得有四五个江湖汉子在姑苏一条小道上逼问一个叫彭迈的老头,要他招供那个姓彭的庄主的下落。”宋玉忙点头道:“那彭迈便是落英庄的老家人,正是般若万哄骗来的,只怕他也受了这厮的连累,性命不保了。”晓君道:“那老头现下只怕已然死了。哼,般若万武功虽高,只怕日子也不好过,暂时倒也不必怕他的。除了泰山派,便是梅花帮也要找他算帐的,谅他也不敢再来抛头露面了的,只是玉弟还是要处处小心才是。”
倩云宋玉都点头称是。宋玉想起在宣城客店里见到的白知君,正要告知晓君,忽见姐夫吕若明走了进来。吕若明神色悠然地问了问宋玉的情况,宋玉因家中惨遭不幸,已是家破人亡,迄不见他作出丝毫反应,依然花天酒地,浑不在意,又见姐姐悒郁不安,悲伤之余,似久有压抑,憔悴寡欢,宋玉心里早生隔阂,暗暗反感。只淡淡应答了几句,心想我既靠你不着,又何须多费口舌?不料倩云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诉说起来,凄凄婉婉,悲悲切切,将家中不幸尽数告知了丈夫,吕若明听了也煞是忿怒不已,拍着大腿怒道:“这帮狗贼当真欺人太甚!呔,这些天只因琐事甚繁,无暇脱身,好在指挥使和都虞侯今日都在这里吃饭,明日我便请准带人去姑苏,安葬了岳丈一家,再求爹爹打点发下行文,缉拿凶犯。呃,娘子以为如何?”
倩云泣道:“全凭官人作主。”宋玉道:“明日我随姐夫一起去。”倩云摇头不许:“你不能去的,若让那恶贼知道,岂不又要寻了来?”宋玉道:“姐夫这里乃官宦之地,又有许多人马,岂怕了那恶贼不成?”晓君道:“玉弟不可抛头露面的。虽说这里十分安稳,却也不可太大意。那恶贼在暗处,你却在明处,弄不好便要出事。你外公家镖头众多,武师成群,不是也给弄得人人自危,个个惊骇,且死伤无数么?”
想到在外公家的境况,宋玉心里不寒而栗,不再言语。吕若明道:“玉弟便留在家里吧,岳丈他们的后事有我呢。”倩云道:“明日我与官人同去。”吕若明道:“你还是不去的好,一来你身子不好,受不了颠簸,二来军旅行事,女人去了多有不便。你便在家陪伴弟弟吧。”宋玉道:“有劳姐夫了。”不觉声已微颤。
呆了一会,吕若明又道:“玉弟功课如何?考期已近,你不可荒废了学业的。”宋玉沉吟了一会,道:“我现时只怕功课早已荒废了。便是留得一些文章,也早给吓得无影无踪了。我只想学武,保得性命在,日后再考不迟。”吕若明神色淡然地望了望倩云,倩云道:“弟弟,你想学武只怕不易,你从小娇弱,没有吃什么苦,这练武之人都是摔打滚爬出来的,你吃得这般苦么?”宋玉断然道:“姐姐,我什么苦都吃得,你只管放心。莫非我家便这么轻易地让人宰割么?我定要学成了高深武功报了这大仇!”
吕若明沉吟一会道:“这样也好,你小小年纪有这般志向,将来或者果能成器的。我便替你找一个最好的师父,只是须得看你的天份造化如何。”宋玉忙道:“姐夫也识得有武功高强的师傅么?能斗得过那般若万么?还有梅花帮那些凶煞厉害的对头?”吕若明不屑道:“什么般若万,怎能跟他老人家比?只须他老人家一个二三流的弟子,包管要将那个什么般若万治得服服帖帖。哼,那个什么梅花帮更不必说了。”晓君宋玉同声问道:“那师傅是谁?”
吕若明昂然道:“乃是天下闻名的卓大侠卓不群。他老人家的徒弟便有数百人。侠名满天下。宋。。宋家姐姐,你既是学武的人,只怕也听说过卓大侠的名头吧?”
晓君淡淡一笑,心里暗暗鄙夷,记得师傅说过,那卓不群的二弟子当年也系逼死自己母亲的歹徒之一,为辣手尼姑所杀。此事虽不说定是卓不群的指使,但他至少也有管教不严之责。哼哼,将来有一天自己还须向他弄明白了那事的真相,若果与他本人有干系,只怕还要向他讨还个公道的。至于他一个二三流的弟子便可制服了那般若万,晓君尤是不信。但见吕若明眉飞色舞,也不好直言,只不动声色道:“卓大侠在江湖中倒真是大大有名的人。”
吕若明道:“岂止大大有名,他的武功深不可测,我与爹爹也曾见他显露一二,过些天他便要从江西办事回来了,到时我便请你们见识见识,哈哈,只怕你们要惊得合不拢嘴来。玉弟,你放心,只须我一句话,包你拜师便是,他也会善待于你的。”宋玉喜道:“多谢姐夫关照。”又对晓君道:“姐姐便在这里多住几天,帮我参鉴参鉴,待我拜了师再走不迟。”
晓君道:“我实在是有要紧事的,待我办完了事再来看你们吧。”吕若明也道:“宋家姐姐不必客气,既是自家人,不妨常来常往,多住些天的。”倩云怨道:“还说呢,今日若不是我姐弟死命拉着她,只怕早已走了,全不给我面子。”晓君含羞带笑,彼些客套一番。
当晚倩云又领着弟弟到东厢拜见了公公婆婆,道了安。那吕夷同倒甚是体恤怜悯,听了倩云的哭诉,安抚道:“贤媳不必过分悲戚,爹爹我给你作主便是。明日即发下行文知照苏州府,缉拿凶犯。叫若明前去料理亲家后事。……玉儿呢,便住在这里好了,也无须东躲西藏的,谅那恶贼也不敢来这里撒野的。看你小小年纪,志向倒也不小,先学了武功再应考也行,将来文武双全,光宗耀祖,干出一番事业来。”辞别了公婆,倩云姐弟回到这边客厅,又与晓君闲谈一阵,才各自洗漱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