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北京爷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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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部分 歃血为盟

?一

地震

狼骚儿的病是地震那年落下的,毛病见不得人且旷日持久,他家遍访名医,连收魂的都请了,可就是治不好。一直到他开始卖鱼时才在河北打听出个偏方,生吃活鱼可以治这种毛病,据说他连吃了三条活鲤鱼,牙床子被鱼鳞刮破了好几处。结果老病治好了,却又得了活鱼恐惧症,见了活鱼脸上就起牛皮癣,一片一片的跟长了鱼鳞似的,不久他就改行和二头一起去卖菜了。

原来地震那天晚上狼骚儿憋着泡尿,他老爸感觉出屋子晃悠就把他夹在胳肢窝儿里跑了出来。可能是用力过猛了,跑到街南头的空场才发现自己已经被狼骚儿尿了一身,尿汤子顺着袖子直滴答。从此狼骚儿就落下个尿炕的毛病,他们家最常干的事就是晒褥子,头两年一天两条,后来晒一天一条,狼骚儿十五六岁了虽然不是天天晒,隔三叉五也得让褥子见见光。这事我可是亲眼所见的,上中学时我还在他的褥子上找到过阿拉斯加呢。狼骚儿以前的小名叫小狗子,也许是狼和狗的模样差不多,不知哪个缺德的给他起了个新外号叫狼骚儿。俗话说:"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大家都认为这是抬举狼骚儿了。逐渐这个名字就传开了,现在我都改不过嘴来。

其实地震那年我才九岁,头天跟二头耍了一下午瓷片儿,玩儿得太累了,晚上就睡在二头家。后半夜我晕头日脑地被人从炕上抓了起来,睁开眼只看见门槛从眼前一晃而过,紧接着就是地面上的砖头一块块向后退。原来是二头的叔叔正把我夹在腋下拼命地跑呢,此时另一边的二头正双手捂着耳朵,惊恐地看着我,那时我以为苏修那条大狗熊真打过来了。

街南头的空场上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好多人只穿了条大裤衩,不少年轻姑娘躲在空场角落里哆嗦,老爸找到我时竟一声不吭地给我裹了一条床单。大家都站着,默默注视着夜空,谁也懒得开口。在我的印象里,那个晚上的天空几乎是全黑的,空气中是股暴躁的焦土味儿,而大人们也从来没那么严肃过。清晨东方竟呈现出一片明亮的血红色,街上人影婆娑,恍惚如梦。

第二天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天色暗淡,雨声如吼。解放军来了,大家躲在政府刚搭建好的塑料棚里,不时地有人出去打探消息。街头安上个大喇叭,播音员强做镇静地要革命群众坚守工作岗位,可那天大人们跟约好了似的都没上班。我和二头不明白事态严重,继续睡自己的觉,我从没睡过那么大的床,后来有人管那床叫社会主义大通铺,不过这是后话了。狼骚儿不敢睡了,那阵子他一天要尿上七八回,几乎是一闭眼就要尿,塑料布积水,擦干净了也是骚气熏人。东街的王大妈气愤地骂了好几次街,她说狼骚儿是有意破坏公物,社会主义大通铺岂容他如此糟蹋?然而骂了几回,狼骚儿却尿得更痛快了。

中午传来消息,二头家的后山墙倒了,砖墙刚好砸在炕上,房子毁了,连领袖画像都没能幸免。这时有的妇女已经泣不成声了,塑料棚里的气氛凝重得可怕。其实现在想来也没什么奇怪的,我们那个胡同里每年雨季都要倒几个小平房,漏雨倒灌更是家常便饭。但二头家的房倒偏偏赶上了地震,自然就多了层传奇色彩。后来二头的叔叔说要不是他,我们的两条小命就交代了,似乎房子地震当时就倒了。虽然我和二头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可谁也不愿意点透。二头的叔叔说这话已经是十年以后的事了,当时我们想,在青海背了十年盐的人能记得那场地震就已经不错了。

我家那个胡同在南护城河外,听说是解放初期为安置穷人盖的,那时叫临时排子房,结果临时了三十多年也不见新房动工,排子房逐渐变成了鸽子窝。这种房型千篇一律,水泥板子房顶,全是隔断房,一盖就是一串儿。除了门牌号不同,各家都找不出什么区别,走错家门是常事。这一带路灯稀疏胡同还特别深,最长的地方有三、四百米,晚上进来的外人就像钻进迷宫似的。也许是怕胡同长,出事跑不出来吧,地震过了一个星期,政府的塑料棚拆了,可还是没人敢回去住。不知是哪位高人想出了奇招,自己搭防震棚,于是全胡同的住户都开始忙活了。实际上那时全北京都在私搭防震棚,两三年后还可以看到些破棚子顽强地屹立着。后来人们说,那可能是北京历史上最大的私人建筑热了。

但私搭防震棚也生出不少事端,最大的后果是77年5、6月份出生的孩子特别多,人口专家至今无法解释,京城那次突如其来的生育高峰是怎么回事。在我们胡同里防震棚的付作用当时就显现了,结果弄了个一死一伤一监,现在老人们想起来还唏嘘不已。

死的是阿力,跟我年纪差不多,他的死纯属事故。防震棚的确费了老百姓不少心思,很多家做了长期坚守的准备,拉灯通电,甚至连煤炉都搬进去了。棚子盖好后不久天就冷了,人们跟候鸟似的纷纷回迁,但老百姓怕老天爷反复无常,很多家都舍不得拆。于是防震棚成了我们这些孩子捉迷藏的天堂,后来不知哪个坏蛋想出了奇招儿,摸防震棚里安的电门,看谁的反映速度快。阿力在第六次摸电门时终于被粘住了,他的半截胳膊立刻成了黑木炭,人当场就没气了。可惜那天我没在场,后来只看到了他烧黑的胳膊,人已经被白布盖上了。阿力的死使我们第一次领略到了死亡的恐怖,昨天还在一起跌打滚爬的玩伴儿怎么突然就没了,似乎世界上就不该有他。其实我一直怕死,特别是别人挥刀向头上砍的时候,那时我最盼望他的刀能中途拐弯。

二头的叔叔也是因为防震棚进去的,那次他差点把二子打死。

二头的叔叔有一米八几,都管他叫大竿儿,当时也就二十几岁。他因为不愿意下乡当知青,小学毕业后就说什么也不上学了,没事可干就成了痞子,周围总有十几个小兄弟跑前跑后,口袋里总不缺钱花。据说大竿儿为人仗义,冲锋在前,从来不打便宜手,到现在当时街面上的混爷提起他来还得伸出大拇指:"大竿儿,是站着撒尿的!"

大竿儿揍的那个家伙叫二子,比大竿儿小两岁,也是个痞子。但他和大竿儿不是一条道儿上的,平时谁都没把对方夹在眼里。

地震时二头的老爸正在南方出差,那时革命工作最重要,地震都不让回来,家里的事全指着大竿儿照应。刚开始私搭防震棚时,大竿儿就在胡同拐角处用砖头码了个圈儿,然后就叫上几个朋友到工地偷帆布去了。可回来时却发现他那个地方已经被人占了,二子正带着几个人搭棚子呢。当时我就在附近玩儿,所以大竿儿打人的事看了个满眼。

大竿走到二子身后,轻轻拍了他一下:"兄弟,怎么个茬儿,自个儿动手啦?别累着。"

二子转身见是他,马上掏出盒友谊烟来:"竿儿哥,先抽一根,先抽一根,这可是我托东城的大刚子从友谊商场里买出来的,那是我兄弟,尝尝,这烟倍儿香。"据说二子嘴里的大刚子是当时东城区有名的痞子,后来81年严打时给枪毙了。"听说家里的房子倒啦,什么时候翻盖叫兄弟一声。"二子笑着说道。

大竿儿没接他的烟,反而拍着他的棚子道:"够结实的,比我们家房还结实,再震一回都没事。"

"谁盼着老震呢,老地震还活不活了!"这时二子已经看见了大竿儿拉来的材料。"你也要盖?选好地方了吗?"

"不震了,一样有人不想叫我活呢,我现在都快没地儿睡了!"大竿儿目光及其狠毒:"地儿早选好了,可让不懂事的玩意儿给占了,多大胆子?他敢骑我脖子上拉屎!你说这是哪国的种儿啊?"

这时二子已经明白了八九分,他皮笑肉不笑地哈哈着:"谁敢不给竿儿哥面儿?那简直青皮到家了。您支应一声,我带几个兄弟兜他一顿,实在不成一板儿砖叫他找不着北。不过您也真是,有个地方就先盖起来再说,瞧我占了地儿就盖,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大竿儿"砰"地踹了防震棚一脚,棚子呼扇几下,差点倒了。"我他妈一把火给你丫烧喽,儿媳妇怀孕,装什么孙子你跟我?"

"嘿、嘿、嘿!说什么哪?"二子仰头看着大竿儿,一脸的不忿。"嘴上挂夜壶了是怎么着?谁招你啦?"他回头看看自己的兄弟:"我们胡同尽出这号儿的,整个一车子。"

大竿儿指着二子的鼻子骂道:"我是谁?我眼里不揉沙子,知道吗?前几年武斗我在两拨人中间拣枪子儿。少揣着明白装糊涂,老实把地儿腾出来,咱什么话都没有,要不......"大竿儿挑着下巴,嘴唇微微颤抖着。

"要不?要不怎么着哇?就你有嘴是怎么着?都是道儿上的,谁也别拿谁不当人。尊你一声叫个竿儿哥,那是给你脸,咱别给脸不接着。"这时二子身后几个帮忙盖棚子的朋友已经围过来了。

大竿儿哈哈一笑,他指着二子身后的几个家伙:"告诉你们几个****崽儿,别找不自在。今儿是我跟他的事,我们俩单挑。就算你们是数钢种盆的,找敲,咱也得挨着个儿地来。"说着,他突然轮圆了胳膊,"啪"的一声,二子被他一个大嘴巴抽了个趔趄。二子捂着腮帮子,眼睛立时就红了,他双臂挥舞,像疯狗一样疵牙咧嘴地"嗷嗷"叫着冲了过去。

这时我正站在不远处看热闹,那还是我头一次见到这样荒唐的场面。两个大男人扑在一起,立时像陀螺一样高速旋转起来,没转几圈儿,大竿儿就被二子一个拨脚别了出去。他仰面摔倒,后脑勺"咚"的磕在地上。二子纵身正要扑上来,只见大竿儿从地上抄起个东西奔他脑袋就迎了上来。我没看清那东西是怎么砸上的,二子已经满脸是血地趴在地上蹬腿了。原来大竿儿拣了块半头砖,足足实实地拍在二子的脑门上。帮二子盖棚子的人一看势头不对,扭脸就跑。

大竿儿把砖头扔了,又狠狠在二子的屁股上跺了一脚:"我叫你连屎都拉不出来。"他转身想走,可不知怎么火气又上来了,于是指着二子的后脑勺发狠道:"你不是牛吗?起来呀?起来呀你?我今天得非弄死你不可,我弄死这丫的。"说着他面目狰狞地满街寻觅自己刚扔掉的那块砖头。"今儿得弄死他,弄死丫的!"后面帮他拉材料的几个朋友赶紧过来,死劝活劝地把他劝走了,临走时大竿儿还狠狠啐了二子一口,此时的二子已经口吐白沫了。

大竿儿当天就跑了,半年后公安在河北邢台把他抓了回来。听说他是和当地一个暗门子鬼混时折的,公审大会时我也去看了。一辆大解放上足足站了十几个插着个牌子的犯人,那牌子的形状我很熟悉,电影里地主老财都喜欢背。大竿儿个儿太高,派出所特地找了个将近一米九的警察押着他。公审员念到他的名字时,警察拽了下他的脖领子,我看见大竿儿居然仰起头冲大家笑了笑。

当天二头在家哭了个死去活来。据说有恋父情结、恋姐情结,二头应该是恋叔情结了。

大竿儿被判了十年,就这样大伙都说他便宜了,要是赶上81年严打,大竿儿可是非死不可的。

二子福大命大,他从医院出来后省心多了,再没听说他欺负别人的事迹。其实大竿儿那一砖头不过把他打成了哑巴,现在还活得挺好,而且见人就笑,光吃不干活,据说体重已经快三百斤了。

排子房

北京市区也称四九城,以前管理京城治安的叫九门提督,早年间有个说法"富西城、贵东城,穷崇文、烂宣武"。西城富商多,东城王府多,那一带的胡同多半都带些贵气,胡同里的房子也是前檐后脊、饿狮把门的,解放后迁到那一片的人大多也是有些身份的。至于宣武、崇文则是明朝后期建的外城,基本上是旧时贫民窟,除了八大胡同的红灯区是达官显贵经常光顾的场所外,没什么好去处。而居民大多是拉洋车的苦力、卖艺的把势匠、以及小商小贩,要是住在城墙外又不是当地的菜农的话基本上就属于盲流了。而大杂院也是崇文、宣武的特产,北城出现大杂院则是知青返后的事了。解放后市民的居住格局虽然有所改观,但南北城收入和社会地位上的差距一直存在,北城人一直把南城人看作半个乡巴佬。我们家就在南城,而且在护城河外,如此算来就属于四分之三个乡巴佬了。

南北城的差距是历史造成的,但我们小时候还有一群家伙同样耷拉着眼角看我们,他们算不得正经北京人,却小母牛坐飞机,牛到天上去了。这些人是军队大院的子弟,动不动就挥着军帽吓唬人的家伙,一般都是成群结伙的,打起架来成编制的上。在我家附近就有这么个军队大院,大楼特气派,据说用料是修大会堂剩下的。那里住的孩子一般都穿四个兜的军便服,把我们住的排子房叫鸽子窝,很少和我们交往,打群架应该是我们唯一的交流方式了。

我家住的排子房规模相当大,方圆有几百米,人口密度更是高得出奇,少说也有几千户人家。住在排子房里的大多是附近小工厂的工人、建筑公司的壮工,职业最好的是第一排住的几家小学老师。老师家平时不太和我们走动,只有收水电费的时候才打招呼,其他老师我已经记不清了,但大家最瞧不起任人不理的张老师,他自己傲得像只猴,可儿子是傻子,大鼻涕总在腮帮子上挂着,忒儿搂起来跟抻面似的特别恶心,我们都管他叫豆子。

其实傻人也有傻人的妙处,豆子人虽傻,可做起事来却非常执着,有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狠劲儿。有一次我上学时看见他蹲在家门口洗衣服,拽着衣裳领子玩命地搓。可放学回来人家还没洗完呢,最可笑的是那个衣领子已经搓出窟窿来了。小时候我们变着法地叫豆子为我们干活儿,什么洗袜子、跑腿儿、买东西、给二头家的狗望风(那阵子流行打狗队),这傻家伙兢兢业业,比劳模自觉多了。有一次玻璃球滚到臭水沟里去了,我们便找豆子来摸,他脱鞋就下去摸,结果一口气摸上来三个球,其实我们只丢了一个。

狼骚儿家就在前排,他爸爸是锅炉工,鼻子边总有一道黑印。每到冬天他爸爸就会用自行车往家里驮烟煤块儿,街坊们没煤了就会到他们家去搬。单位的烟煤没掺土,蓝火苗半尺高,烧的时间还特别长。为这事我的父辈们没少和煤厂工作的街坊们拌嘴,他们说掺土是国家规定,要不蜂窝煤做不出来。大人们可不管那一套,有几个聪明便放出风来,五分钱收购一大块烟煤,于是到煤场去偷煤成了胡同孩子们冬天的一项游戏。

本来我和狼骚儿并不是很熟,但上学后我们在一个班,街里街坊的不久便混得很瓷了。狼骚儿除了尿炕外也没别的大毛病,这小子鬼点子挺多,放屁都带调儿。

二头家比较远,与我们那趟街足足隔了四五排房子。我爸爸说他们家根儿上可能跟水泊梁山有点儿关系,几乎每代人都会被判上一、两个。二头的父亲倒是个老实人,见人不笑不说话,可他弟弟大竿儿却是我们这一带最出名的痞子。据说他的成名作是在沙子口和丰台铁路局宿舍的一伙子弟约架,大竿儿挨了三管儿叉还在浴血奋战,对头被他的声势吓晕,当时就认栽了。那回大竿儿身上缝了三十多针,人家根本不稀罕到医院去拆线,几天后自己拿着把剪子就把线头剪了。后来他夏天光着膀子在街上走,我们都以为这家伙养了条蜈蚣呢。二头是老二,家里还有一兄一妹,爹亲叔大,三个孩子的性格都随了大竿儿,没一个踏实的。他哥哥大头四岁时就拿煤球把同伴的脑袋打漏了,妹妹卫宁虽然长得文静,可说起话来像喝了镪水,二头本人就更别提了。.

二头家是这一带的刺头,警察想起他们家来头都疼,可他们和我家的关系不错,而且走得很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亲戚呢。其实这事多少有些无奈,三年自然灾害时我奶奶接济给他家十斤白面,从此他们便认准了我家是好人,逢年过节肯定提着点心匣子来做客。到了我们这一辈儿,都成了发小儿,关系就更不一般了。有一段时间,二头的爸爸老出差,二头就跟粘在我们家似的,吃喝不算,有时一高兴就和我睡在一张床上。

还有个儿时的玩伴也得提一下--山林。山林从小就特英俊,星眉朗目,齿白唇红,爱人肉长得满脸都是。据说在托儿所里哪个阿姨都喜欢他,特别是怀了孕的阿姨天天把山林抱在自己怀里,就盼着生个跟他一样的漂亮儿子。但他有一个地方不好看,嘴角边有一个小****,又黑有深,笑起来时像个酒窝。但山林笑的时候很少,平常从远处看,这个小坑就跟脸上长了个痦子似的,特别是他生气的时候,那****就出奇的凶狠。

山林的家境是我们几家里最惨的,据说他们家祖上是地主,解放时被镇压了。那时候四类分子的子女找工作比母鸡打鸣都难,山林的爸爸在60年代就蹬起了三轮,一干就是二十年,他小腿肚子梆梆硬,像挂了两个棕色的铁球,喝起酒来就跟喝白开水似的。那时私人蹬三轮属于投机倒把,他父亲天不亮就出去找活儿干,小偷似的东溜西窜,惟恐碰上多管闲事的老太太。后来红卫兵横空出世,山林父亲再精也没这帮孩子精神头大,他们家常常揭不开锅,文革没两年山林他妈就死了,很多人都知道她是饿死的,却没人敢说。我们一直没弄清楚山林这家伙为什么那样傲,他从不拿正眼看人,嘴里最常说的是:"全是****!"

山林和我最谈得来,前几年他在和别人飙车时被撞死了,后事都是我打点的。如果狼骚儿还算是活人的话,他是我们哥儿几个里最短命的。

我上的那所小学离家不远,走着也不到十分钟。很多人年纪大了都掩饰不住对母校的感情,可我毕业后就再没回去过,其原因还是我们这些胡同里长大的孩子不招人带见,上五年级时这种感觉就更明显了。

我们这几个人里最爱惹事的是二头,他从小就有暴力倾向,而且大多数情况不是因为自己。

有一次我在家写作业,二头不声不吭地溜了进来。他是家里的常客,谁也没拿他当回事,二头坐在我后面的床上,屁股跟开水烫了似的,老欠着身子往外看。我家的住房条件在当时算是不错的,三口人住一间十五平米的房子,还外加一个小厨房,那天我老爸正在厨房里做饭。

"你看什么?屁股上长蛆啦?"我实在看不下去二头魂不守舍的劲头,作业简直没法写了。

"你妈今天回来吗?"二头问。

"不知道。"那时我妈在通县上班,经常不回来。

"我想住你们家。"二头又向外看了一眼。

"你家来客人啦?"

"我把一个小子打开瓢了。"二头生怕别人听见,趴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我也情不自禁地看了眼窗外:"谁呀?"当时我们在学校里也打过架,但那大多是同学间半玩闹的事,头天打完,第二天又凑在一起了。就连我和二头都对捶过几回,鼻青脸肿地回了家,发誓不再和对方来往,可没三天又一块儿下河游泳了。但把别人打开瓢的事还是头一次碰上,我当时也有些慌了。

"就是东边楼上住的,比咱大一届,在初中部。他老在咱们教室门口晃悠,你应该认识?脑袋上有两个旋的。"二头惶恐不安地掰扯着自己的手。

我琢磨了半天也没印象。

"咳。"二头嗔怪地摇摇头:"反正是把他开了。"

"为什么?"

"丫仗着自己个子大,欺负狼骚儿,我就给了他一砖头。"二头拼命搓自己的手,一条条黑泥都小虫子似的给搓了下来,二头执着地搓着,似乎手搓干净刚才的事便与他无关了。"我真没使劲,他脑袋也太不结实了,就一下!"他双手比画个圈儿:"砖头就这么一小点儿,他脑袋就漏了。你说丫不会找派出所吧?"

"听说现在打架就送工读学校,远着呢,一个礼拜才回一次家。"我惊慌地把窗帘拉上了。"现在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二头倒在床上,眼睛望着房顶发呆。"没准我哈巴(爸爸)正找我呢?"

"那小子死没死?"我问。

二头鼻子里哼哼了几声:"死不了,丫一边跑还一边骂我呢。"

"要不你去少林寺吧?"当时正流行《少林寺》的电影,社会上传说犯了罪出家当和尚就可以免灾。

"少林寺在哪儿?"二头一直喜欢打打杀杀的东西,这几个月总拿着根棍子在学校操场上耍咕。"可当和尚不能吃肉。"

"听说有带发修行的,还能娶媳妇呢。"

二头听到这儿,腾地坐了起来:"少林寺远不远?怎么走?"

我仰头想了想:"听说是嵩山,要不我去问问我爸。"正说着,门口突然传来纷乱的吵闹声,我和二头立刻竖直了耳朵。

"就这儿吗?你要敢说瞎话我就找你们老师去!"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气哼哼地问。

我们突然听见了狼骚儿的声音:"就这儿,他保证在。"

女人突然闷声吼起来:"李二头,你给我出来,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们家我都去过了。打了人有种别跑哇,整个一个三青子......"

这时在厨房做饭的父亲推门走进来:"你们俩惹事了吧?"

二头赶紧说:"没东子的事,是我把人打了。"

父亲无奈地看了二头一眼:"你小子是不是吃枪药长大的?这趟街就数你能折腾,三天两头地给你爸惹事,真要走你叔那条路哇?"

二头盯着自己的脚不说话。

中年女人在街口骂得更厉害了:"李二头你个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老老实实出来,还等我去揪你呀?今天你小子要是不出来,我骂你八辈儿祖宗......"

父亲拽住二头的脖领子:"走吧?真等人家来揪你呀?"

二头看看我:"别忘了给小欢子喂食。"小欢子是他养的一条板凳狗,好几次打狗队来都幸免于难,大人们都说这条狗上辈子肯定是大官。

父亲扑哧一声笑了:"走吧,还以为你能当烈士呢!"

二头像只被拔掉钳子的螃蟹,他躲在父亲后面,还时不时地看看我。不知怎么,我当时竟有一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似乎全身的血都涌到了手指上,指尖已经微微有些颤抖了。我不由自主地抓住裤腿儿,使劲捻,手指都捻热了,好象不这样就得找个东西打几下。

我们走出胡同口,就见狼骚儿正被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薅着脖领子,女人后面有个獐头鼠目的孩子,脑袋上包了块白布,似乎刚哭过,脸上是一道儿一道儿的黑印儿。狼骚儿灰头土脸的,眼睛不住地向上翻。他嘴里哼哼唧唧地说:"我真不认识他们家是哪个门,这不是二头的家。"那女人突然扯着嗓子又喊起来:"李二头,你个小噶畚儿的,有种打人,没种出来,是你妈养的你就给我出来!"

"行啦,大姐,歇会儿,歇会儿。"父亲笑呵呵地走过去:"哪儿那么大火气,也不怕伤了身子。"

女人立时不说话了,她瞪圆眼睛,眼珠车轱辘似的打量起父亲来,也许是父亲还算长得气派,女人竟嗽了一下嗓子。后来她看见了我和二头,奇怪的是她一眼就盯上了二头,她指着二头道:"这就是李二头吧,瞧你那三角眼就不像个好东西。"她转过脸问父亲:"他跟您什么关系?"

"他是我侄子。怎么啦?两个孩子掐起来啦?"父亲拉过被打的孩子,掰着脑袋看了一阵儿:"还疼不疼?多大口子?"父亲顺手拍了几下他的肩膀,回头瞪着二头道:"二头这小兔崽子,手上就是没轻没重,你看看,还不向阿姨陪不是?"

二头跟木桩子似的站在那儿,他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地面。

"瞧他一脸横肉的,长大了也不是个好东西。"女人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家孩子多老实,你凭什么欺负他?把我们孩子打成这样,你还有点儿人心没有?"她越说越激动,身子竟向二头靠了过去。

父亲赶紧过去用身体挡住了女人的去路:"不过是小孩儿打架,大人上手不就成护犊子了吗?"说着,他凶巴巴地对二头发起了狠:"怎么回事?你怎么动手打人哪?人家怎么招你啦?"

二头楞瞌瞌地一手指着狼骚儿,一手指着挨打的小子:"他欺负他。"

父亲故作郑重地问狼骚儿:"是吗?二头是不是说瞎话?"

狼骚儿回头瞪了挨打者一眼:"我在厕所里撒尿,他说我跟他犯照(挑衅的对视)来着,要打我......"

"胡说!"中年妇女横着蹦了起来,腰上的肉呼呼直颤,她夸张地抡着胳膊,漫天都是肥大的膀臂。女人大叫道:"照你们这么说我们家孩子成流氓了,我们挨了打倒成活该啦......"

此时胡同口已经聚集了几个看热闹的邻居,大家说什么的都有,有两个起哄驾秧子竟说二头打得轻了。眼看中年女人就要躺下撒泼了,父亲赶紧上去劝住她:"大姐、大姐,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他回手给了二头后脑勺一巴掌:"狼骚儿还没动手,你拔什么横?就你能格儿。"然后他从口袋掏出十块钱,塞给中年女人。"行了,您别跟孩子一般见识,这是医药费。您放心,呆会儿我去找他爸爸,非好好揍这臭小子一顿不可!"

女人看见这张大团结,脸色立刻缓和下来。"您不知道,他爸爸是技术员,咱不能跟一般的家庭比,我们特重视孩子的教育。现在的学校里什么人都有......"

父亲赶紧笑着说:"是、是,您的孩子以后能当工程师。"

女人听了这话脸上居然露出了笑容,她挤眉弄眼道:"今天是冲您,要不我非给他弄派出所去不可,胡同里的孩子就没好样的!"

此言一出,还没等父亲说话,看热闹的邻居先骂了起来。

"嘿,你说什么哪?找死啊?"

"胡同里全是大流氓,你晚上回家有本事别从这儿走。"

"就她爷们儿,我认识,一身咸带鱼味儿,还技术员呢!"

"弄个橛子把她那崽子的屁眼儿堵上!"

"你们家不就住四楼上吗?砖头能砍上去......"后来几个年轻人居然嚷嚷着要把女人的舌头剌下来。

女人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下意识地往父亲身后躲。父亲脸色也不太好看,他铁青着面孔对女人说:"二头的叔叔在青海背盐呢,他要是听见您这句话非把您的宝贝儿子骟了不可。您的儿子比二头大一届都挨打了,以后他要是天天挨打我可管不了,您还想不想让他上学了?"

女人被吓得直喘粗气,她几乎是惊恐地抱住自己的儿子,此时她儿子脑袋上那块白布已经向外殷血了。

我们的小学

小学生活没给我们留下任何好的印象,有时想起来,如果不是那帮小学老师太过势利眼的话,也许我成不了痞子。但时世难料,也许我成不了痞子当流氓也说不定呢。

我们的小学离家也就是几百米,那是一座普通的三层楼,50年代盖的,据说那时的水泥质量好,水泥地板总是黑亮黑亮的,光线好的时候能当镜子用。以当时的标准看,学校的设施、环境还是不错的。只是小学的生源比较复杂,家长社会地位的悬殊巨大。物以类聚,兽以群分,学生们爱扎堆儿,不算大的学校里俨然存在着几个小帮派。我们当时岁数都小,闹不出什么大事,顶多是课间休息时相互撞几下,几年中倒也相安无事。

学校的生源主要分成三大块儿,胡同排子房的、附近楼群的,还有一群学生是军队大院的。楼群孩子的生活条件相对好些,但他们终归是地方杂牌军,不在组织,平时也比较分散,对我们没什么威胁。军队大院可不一样,他们人多势众,装备还特别好,这群孩子是我们的死对头。

北京的军队大院大多在西北部,偏偏我家附近也有个军队大院。大院门口有哨兵站岗,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我二十岁之前就从没进去过。军队大院的孩子最牛,他们穿的军装都是四个兜的,老妈攒一个月钱为我买了个军挎包,他们硬说颜色不正是废品,我回家跟老妈吵了一架,老妈气得两天没吃下饭去。这群孩子是天生的群居动物,走起路来总怕掉队,而且保证是一臂间隔。他们觉着自己高人一等,我们平时更是懒得跟他们来往。

我们四五年级时的班主任是个女的,姓刘,因为个子矮得不像样子,四肢像缩在身体里似的,伸不出来,狼骚儿便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小个刘。听说小个刘是军队大院里某个营级干部的老婆,这女人平时的样儿可大了去了,眼睛只看房顶,脖子上一道道的青筋总是立着的。

小个刘长得差劲倒也罢了,这女人会变脸,而且技艺高超。上课提问的时候对军队大院的孩子总是百般呵护,一道题她能掰开揉碎了讲上好几遍。可要是换了我们,保证是横眉冷对,一言不发,此时教室里的宁静简直让人觉得恐怖。

那回放学时她把山林留下了:"你的作业是怎么回事?谁给你写的?"说着小个刘将作业本重重地摔在桌子上,颧骨上立刻红了。山林正要说话,此时一个男同学走过来:"刘老师我走啦。"小个刘整张脸都红了,她笑得面若桃花,呵呵直喘:"回家问许参谋好,路上慢着点。"

小个刘太招人恨,平时我们没少扎她的自行车胎。大家都盼着她能住几回院,可这女人的身体出奇的好,有一次下雪她摔了个半死,可第二天依然精神抖擞来上班了。不过那回开家长会,小个刘的人可丢大了,这事多亏了狼骚儿他爸。

那次的家长会是五年级第一学期期中考试的总结,全班同学都站在后排罚站,家长坐在我们的位置上。其实要说也难怪小个刘生气,班里成绩表的后五位全是胡同里的孩子。小个刘越叨唠火气越大,最后她突然蹦出一句:"胡同里的孩子就是没好样的,升学率都让他们带下去了......"

这句话就像扔进茅坑的砖头,教室里"嗡"的一声就炸了。要知道屋里至少坐了一半胡同里来的家长,狼骚儿的父亲第一个跳了出来。他有三件看家本领--烧锅炉、喝酒、侃大山,不喝酒时是胡同里第一大贫蛋,邻居们都管他叫哨爷。

"刘老师,您是姓刘吧?"他挺费劲地从学生桌里钻出来,一直走到讲台前。"您是姓刘吧?是不是刘邓陶的刘?"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小个刘,讲台上像是一对相声演员在进行表演。

小个刘点点头,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您什么出身?"狼骚儿爸爸眯着眼睛看她,看得小个刘直扭屁股。

"我们家贫农。"小个刘说这话时底气很冲,那时成分论的遗毒还很重,动不动就会有人站出来说自己是贫农,应该如何如何。

"贫农出身怎么当老师了?"

"我考的师范。"

"那你们家以前住哪儿?"

小个刘张着嘴,她连眨了几下眼:"这位家长请您回到座位上去,我们在开家长会。"

"咱今天得把话说清楚,人民群众的优秀子弟到了您们学校给教成这个样子,咱得挖挖思想上的根源,看看错到底在哪儿?对不对?"

下面立刻有几位家长大声应和着:"对!得刨刨根儿。"有个人居然小声嘟囔着:"上梁不正下梁歪,坏老师能教出好学生?"

狼骚儿的爸爸一脸得意,他接着问。"贫农怎么住大院里去了?"

"我爱人是营级干部。"小个刘的脸色很难看。

"你爱人是军人,是人民的儿子,那我们是谁?"狼骚儿爸爸看着下面的家长:"我们是谁呀?"

"我们是人民。"胡同里的家长跟着起哄道,那时我们在后面的已经笑得不成样子了,二头更是挤眉弄眼、洋相百出。

狼骚儿爸爸手指着小个刘:"您看看,您看看,胡同里的人民是最基本的群众,是无产阶级,是革命的,老子英雄儿好汉,我们的孩子怎么到了您的手里就成脓包了?我估计您父亲住的地儿还不如胡同呢吧?您说胡同里孩子没好样的,这么说您和你爹就更不是好人了,对不对?再说胡同里真没好样的?那东子怎么考了个第三呐?他不是胡同里长大的?"他抬手指着我,那次我的确考了个第三。

小个刘一个劲咽唾沫,她的手指死命地抠住讲台。可事到如此她还是不甘心认错,眼珠拼命往窗外翻。

哨爷本来想说几句就算,可人家没给他台阶下,于是越说越恼:"您还不服气是不是?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堕。我们把孩子交给学校是希望他们能学好,可现在的老师素质太低,人民拿钱养活着你们,人民拿钱养活着军队,可你们说什么胡同里的没好样的。这是什么阶级观?党是怎么教育你们的?胡同里没好样的你们吃谁喝谁哪?天上能掉下粮食还是能掉下来钢铁呀?我看你们这些老师首先得好好端正一下自己的思想,干部掉过来念是'不干',你们思想成问题了你们,校长呢?把你们校长叫来......"

那天小个刘是哭着跑出教室的,第二天,另一个老师来到教室,他成了我们新的班主任。新班主任的第一件事是率先走到狼骚儿的桌子前:"以后再开家长会,让你妈来就行了。"说着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家长会虽然罢了小个刘的官,却并不能改变胡同学生在老师们眼中的地位,大院同学的优越感一点没减弱,他们依然是老师们的宠儿,三好学生一直是他们的专利。可能是看他们在老师面前屁颠儿屁颠儿的样子生气,二头、山林背地里拿抢他们的军帽当成了乐子,可他们的军帽像抢不完似的,总抢总有。我则较着劲地学习,一心想在成绩上压过他们。

那个学期期末考试,年级规定凡是考试成绩平均分在95以上的,可以作为年纪学习标兵参加区里组织的夏令营。听说那个夏令营是一个同学家长联系的,到北海舰队参观军舰,还能跟着出海呢。

期中考试时我平均考了93分,为了参加夏令营我开始玩命学习,结果期末考了个平均96分,在年级里排第二名。可后来在学校宣布夏令营的名单里并没有我,几乎全是大院里的孩子。我找到班主任讲理,他根本没用正眼看我:"你主要是副科分数高,语文、数学的平均分才94.5分。"

"可学校当时并没说主副科。"我当然不服气。

班主任本来想发火,可看到我愤怒的表情不得不把脸色缓和下来:"你的进步是很大,可还不到学习标兵的标准。成绩好只是一方面,上回教室的玻璃是不是你砸的?没事你们就在马路上踢球,张老师的眼镜还是你们踢碎的呢,对不对?你呀就是没把心思用到正道上,参加夏令营不是目的,考试就是为了去夏令营?所以我说你的思想有问题。这样吧,我向年级组反映一下你的情况。"

"不是评选学习标兵吗?又不是三好学生。"我知道自己不配当三好生,也从来没动过那个心思。

"成绩好只是一方面。"班主任把嗓门提了起来。"标兵是什么?那需要表率作用,你平时总捣蛋,同学们也不答应啊......"

后来年级里安慰性地给了我一个班学习标兵的称号,但夏令营还是没我的份儿。听到这个消息时,指尖又有了充血的感觉,我气得在操场上转了半天,嗓子眼跟塞了块木头似的,难受极了。那天我狠命地抠书桌上的木皮,整整抠了一上午,最后书桌面儿竟被我抠空了一块。前些年在广州我才第一次见到军舰,但小时候想起军舰就心潮澎湃的感觉早就没了。那时我只是木然地看着它缓缓离港,舰尾螺旋桨卷起的阵阵白浪居然让我一点儿想法都没有。

转过年来,我们该考中学了,当时流行考重点,孩子要是上了重点中学就跟中了状元差不多,我们那片排子房还没有一个孩子上重点中学呢。父母都没什么文化,快报名时,他们叫我多问问老师。

有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找到班主任商量报名的事。那阵子找班主任当参谋的家长特别多,我排在一个当兵的后面,班主任和他谈了半个小时,轮到我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你家长怎么没来?"他问。

"他们都上班了。"我挺老实。

"是不是报名的事?"

我点点头。

"你的成绩还可以,但考重点够戗。这样吧,你报个市重点,万一考上了更好,区重点就算了,没那个必要。"班主任突然看到一个胖子来到门口,他赶紧笑着迎过去:"许处长,您也来啦?"

我按老师的意思报了名,分数下来可傻了眼,我的分数离市重点只差0.5分,却比区重点高出了一大块。但我根本没报区重点,只得就近分配了。那天我到学校找老师告别,刚走到教师办公室门口就听见班主任正和另一个老师说:"我早就说过,胡同里的孩子没戏。张东怎么样?还是不行吧。"

"就他们家住的那片排子房,出的全是痞子,成绩好也是蒙的。"另一个老师嘻嘻哈哈地说道。

"校长说张东是排子房的小秀才,我看不见得。这孩子看什么都不顺眼,没事就跟老师顶嘴,以后好得了......"

我突然感到一阵晕旋,眼前竟成了一片血红色,腿都软了。我迷迷糊糊地跑回家,趴在床上痛哭起来。

这时二头和山林来了,他们不用担心升学的事,反正是就近分配,漫长的暑假这哥俩都没兴趣再玩儿下去,老盼着开学。他们看到我的样子大为奇怪,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们,边说边诅咒,恨不得把班主任他们家人全剁碎了喂狗。

"全是****!"山林恶狠狠地说。"咱们去把他们家玻璃砸喽。"

二头摸摸脑袋:"听说他们家住北城呢。豆子他爸也是老师,要不咱打豆子一顿,出出火得了。"

我腾地从床上跳下来:"走。"

我们跑到街上,找了半天才看见狼骚儿正拉着豆子,在胡同旮旯里敲三家呢。山林跑过去骂道:"跟他玩牌,你吃多了撑的?"

狼骚儿冲他摆摆手,然后煞有介事地把扑克往地上一摔:"你输了,喝!"我们互望一眼,狼骚儿扔在地上的扑克牌毫无章法,三四六就敢往出甩,那明明就是骗人嘛。

豆子瞪着黄豆似的小眼睛,满脸迷茫地看着他:"我,我又输啦?"他的发音器官也不太正常,瓮声瓮气,跟往暖瓶里吹气似的。

狼骚儿嚷嚷道:"可不是又输了,别耍赖啊,赶紧喝。"他指着地上的一个装满凉水的大水碗,那个碗比豆子的头都大。我们这才看出豆子坐得笔直,肚子比平时已经大了不少。

豆子正色道:"谁耍赖?谁耍赖谁是孙子。"说着他郑重地端起水碗,脖子上那个小硬壳上下晃了几下,便抿着嘴喝起来。

二头过去拉他:"豆子,我们找你有事。"

豆子一把甩开二头,恼火地说:"别,别闹,我还没喝完呢。"说着他捧起大碗咕咚咕咚喝起来。

狼骚儿冲我们使个鬼脸,此时豆子的肚子咕噜咕噜长起来,不一会儿一大碗凉水又灌下去了。豆子放下碗时竟撑得翻了个白眼,他张了下嘴,一大口凉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此时山林再也憋不住了,他蹲在地上哈哈大笑,豆子看到我们笑也跟着傻笑。

突然二头抓住他的脖领子,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大嘴巴,豆子一时被打呆了,他捂着脸,嘴唇哆嗦着,眉毛拧成了一条儿。

"说。"二头声色俱厉道:"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我爸爸?我爸爸?"豆子茫然地看着我们,此时他马上忘却刚才的恼怒,竟努力思索起来。

山林使劲捅了我一把,我当时又感到十指充血,浑身哆嗦,那块堵在嗓子里的木块像子弹一样要往外喷,我低吼一声,接着飞起一脚踢在豆子肥肥壮壮的屁股上。豆子被踹了个趔趄,他前冲几步,一张嘴,凉水如瀑布般喷了出来,二头几乎被他喷了一身。

等他喷完水,我拽住他的后背抡圆胳膊就是几巴掌,豆子被打得"嗷嗷"直叫。

山林在一边恶狠狠地说:"你说,老师是孙子,你爸爸也是孙子。说,不说打死你!"

此时豆子已经被我打倒在自己喷出的那滩子水洼里,他翻了翻眼睛,然后高声叫起来:"老师是孙子,你爸爸也是孙子。"

狼骚儿笑得原地转了个圈儿,山林过去照他肚子就是几脚:"说,豆子的爸爸是孙子!"

豆子又喷出一口水,他声嘶力竭地喊:"豆子的爸爸是孙子,豆子的爸爸是孙子。"

我看着自己已经打红了的手,一股由衷的快感叫我浑身舒畅起来,一时连考学的事都忘了。

那个暑假豆子成了我们的出气筒,没事我们就会揍他一顿开开心。山林为此发明了个词,把这种例行公事般的游戏叫"抓汉奸",几乎每周胡同里都会响起几次抓汉奸的吆喝声。弄不清豆子是真傻假傻,他开始时避难是往家跑,后来我们便事先堵死他回家的路。不久这家伙又开始往学校跑,有几次竟站在补课的教室外,当着学校老师的面儿气我们。不过豆子的确是个人物,他特别要面子,挨了打从来不说。即使张老师问他,豆子侠士也坦言是自己摔的,我们也从没为豆子的事挨过家长的揍。

前两年听说豆子死了,当时我竟感到一阵难过,似乎我们童年生活的唯一纪念品也就此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