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北京爷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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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部分 南下之路

?一

暑假

初二那年的暑假是最难过的,快放假时老师召集年级里几个成绩比较好的学生开会,主要是动员我们写入团申请书。我坐在最后一排,越听越困,后来竟睡着了。突然觉得有人把什么东西扔过来砸到我头上,低头一看原来是个纸团。我茫然地四下望去,班长正在跟教导主任表忠心,其他同学没一个看我的。我将纸团捡起来,打开一看原来就是张白纸。我使劲挠头,怪事!

在班里我的成绩虽然不错,但从来不怎么跟那帮好学生来往。其实我一直看不起那些围着老师转的马屁塞子,上学不就是考个好成绩吗?给老师送不送礼又管什么用呢?可有些人似乎有生就的贱根,他们对老师是又敬又爱,对我是又恨又怕,恨的是每次考试我总能抢他们的风头,怕更是自然的了,所以他们是没人敢跟我开玩笑的。

这时班长发言完毕,教导主任转向我:"张东,该你啦。"

我突然明白了,这个纸团原来只是为了把我叫醒。我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刚才虽然睡着了,实际上只不过是在迷糊,别人的发言多少也听了两耳朵:"他们都说得挺好,我就来补充几句吧。"

教导主任差点让我气笑了:"好好说话,谁也没让你做总结。"

"是。"我向她鞠了一个躬,然后又向所有在场的同学鞠了个罗圈儿躬:"入团申请书我就不写了,反正你们也不会同意。但我有个问题想和老师、同学们探讨探讨。"

教导主任皱了下眉,但她还是点头了。

我双手按住桌子,腿竟有些颤。"你们都能写申请书,因为你差不多都够资格。但我只想问你们一句话,你们相信共产主义吗?信吗?"我环视着众人,他们竟跟看见醉鬼似的,没一个敢与我对视。"你们不信,你们从来都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就知道考试的时候偷偷摸摸作弊,还舔着脸的老想拿第一,不就是为了回家蒙家长吗?不就是为了让老师表扬你们几句吗?共产主义?!别瞧你们天天假积极。但你们根本不知道共产主义社会是怎么回事!可我信,我真信!"

这时有几个同学已经笑出声来了,我看见精卫转过身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特别复杂。

"我相信共产主义,也看过不少关于共产主义的书,我能把《共产党宣言》的前言背下来,你们行吗?共产主义社会是平等的,是没有压迫的,是人人自由的。"我越说越激动,手竟指向了窗外:"到那时我们不考大学也会从那个胡同里搬出去,到那时就没人笑话我这条军裤正不正宗了。你们?你们去申请吧,可你们永远不懂共产主义的意义。"我突然像胜利者似的笑起来,我一直在笑,甚至桌子都跟着颤悠起来。

教导主任惊异地看着我,她隔了好久才口齿不清地说道:"张东,你看书太多了,看书太多了!"

我转身离开教室,不知怎么自从目睹大头宣判的情景后,心潮竟久久无法平息下来,浑身的热血翻腾不止,似乎要找一个出口喷泻出去。我又躲到操场的篮球架子后面抽烟,心潮翻涌,眼前全是红的。

"你说那些话干什么?"突然精卫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揉揉眼睛,没回头:"纸团是你扔的?别指望我写申请书。"

"要求进步有什么不好?"精卫坐在我身边,最近她把辫子剪了,短发齐耳,笑声也比以前少了。

"我落后吗?"我歪着眼看她,麻疯的事一直让我耿耿于怀,虽然臭揍了他一顿,但想起来还是特别扭。"难道你真以为要求入团就是进步?那帮人不过是为了将来考学打基础,他们懂个屁!"

"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个?"精卫淡淡地说。

我抬起头看天,假装没听见。

"还不落后?看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精卫的口气很不满,我竟然在她说话时想起了老妈的口气。

"我也不知道刚才为什么一口气说了那么一大堆,好象没什么错吧?您的家境好,不能理解这些。"

"有关系吗?"

我苦笑一下:"女人永远是社会之外的动物。"实际上这句话的确是我在一本书上看来的。

精卫红着脸站起来:"什么意思?"

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笨!"

精卫冷笑一声:"你是蠢!"说完,她气狠狠地走了。

我独自抽烟,那天我创造了一个记录,一口烟竟吐出十三个烟圈儿。后来跟谁说谁都不信,山林的话最气人:"十三个烟圈儿?你要再能吐十三个,我就一口气放十三个屁。"不过我倒是的确再没吐过。

那年暑假我们各怀心事,很少在一起聚会,山林、二头跟我常常一个星期见不到面。山林天天去找那个女朋友,两个人跟涂了502似的分不开。二头的心情不好,见谁都瞪眼,他爸爸跟关狗似的把他囚在家里,倒是他妹妹卫宁没事就来找我补习功课。这小丫头刁钻古怪,脾气蛮横,可她却冰雪般聪明,在班里老是第一名,小学时老师们就说她是排子房的第一个女秀才。

有一次我在家温习古文时,念到了《出师表》,读到一半我竟动了情,摇头晃脑地大声朗诵起来。卫宁托着腮帮子看着我,全文读完,她很认真地问:"你们中学生是不是都这样?"

"我比较傻。"我笑着说。"你们的考试成绩下来了吗?"

卫宁钻到了我的书柜边:"还没。"她指着我那一架子书道:"这些书是多少钱买的?"

"多一半是偷的,没怎么花钱。"我说。

"怎么偷哇?"卫宁一下子跳到床上,抓住我兴奋地问道:"好玩儿吗?让人抓住怎么办?东子哥,你得讲讲,快讲啊!"

我使劲摇摇头:"不行,你要学怎么办?女孩儿让人家抓住多丢人哪!"

"毛主席保证,我保证不学。"说着她拉住我的胳膊晃起来。"你快讲讲吧,真没让人抓住过?"

我被她晃得没办法,只得先把卫宁搞乱的书整理好,很骄傲地说道:"笨蛋才让人家抓住呢,我先买一本,书店就会用一张红纸包上。然后我再弄几本夹在红纸里不就完了吗?"

"我哥老说你聪明,真是。"卫宁呼扇着大眼睛,一副向往的样子。

"你可不许学,女孩子不能干这事。你要是喜欢哪本就告诉东哥,我去偷。等将来东哥有钱就给你盖个书店。"

"我要书店干嘛?"卫宁叫起来。"我又不卖书,将来我有了钱就开一个图书馆,你可以随便去看。"

"好,一言为定。不过要等你有了钱,我和你二哥估计已经死了。"

卫宁不服气地翻了几下眼珠:"将来我肯定有钱,我要挣好多钱,能把咱们这片排子房都买下来。"

"傻丫头,要这片破房子干什么用?还不如把动物园买下来呢。"我照她脑袋上敲了一下。

"为什么?"卫宁不解地看着我。

"你想想,老虎活着的时候可以卖票看,死了还能卖虎皮。咱们这片排子房有什么呀?就是人,咱们这儿的活人不值钱,死人更不值钱。"

幸好那个暑假里有卫宁经常来捣乱,我的感觉才好些。整个暑假只要一静下来我就回想起去年暑假,想起精卫,想起我们共度的日子。为此我独自去了好几次天坛,每次都盼着能碰上她,但哪回都是失望。那密林间回荡的好象是上个世纪的笑声,而那挂满树梢的青核桃是如此让人讨厌。

大约有半个月的时间,山林一直没露面。二头说他被狐狸精迷住了,我嘴上不说,心里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一天晚上,我已经睡了,山林突然兴奋地冲了进来,他像摇晃死人似的把我弄起来。

那些日子我正在看日本电视剧《姿三四郎》,一直在揣摩柔术的原理,甚至睡觉时还在琢磨。山林上来一拽,激发了我的灵感,我下意识地一翻肘就把山林压在了身下。胳膊肘正好顶在他后心上,这家伙疼得直叫唤:"你干嘛?快放开我!"

我这才醒过盹儿来,顿时竟生出一股成就感,依然压着他:"还敢问我?你干嘛?半夜里跟贼似的。"

"你才是贼呢,快放开!"山林嚷道。

我松开他,山林咧着嘴甩了甩胳膊。"你吃什么了,怎么这么大劲儿?你们家人睡了吗?"

"干嘛?"我向门外看了看,没有别人。

"睡了就好。"山林一仰身躺在我床上,他神秘而得意地看着屋顶傻笑。"你看看我,仔细看看。"

我仔细打量他一会儿:"怎么了?"

"再仔细看看。"山林的声音充满期待,眼珠子"刷刷"放光。

我端起台灯,向他脸上照了照:"怎么了?你偷吃人参果了?"

"什么人参果?"山林没看过《西游记》。

"人参果是一味中药,吃了能活好几万年。"我假装认真的说。

"胡说!"话音未落山林就明白了,他照我背上就是几拳。"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你他妈敢骂我是乌龟!"

我抱着脑袋在床上滚起来。

山林打了几下,忽然像拍苍蝇似的挥了下手。"笨死你!这都没看出来,真没看出来?我的模样有没有变化?"

这回我是真让他搞晕了,不得不茫然地摇头。

山林失望地叹气:"我跟红玉有那事了。"

"什么事?"我知道红玉是他现在的女朋友,但一时没反映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他妈是人不是?"山林急了。

我干笑几声:"我明白了,明白了。你真恶心,这事还好意思说?多脏啊!"那时我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虽然禁不住好奇,但想起来总觉得是件很脏的事。

"你懂个屁!"山林直起脖子,眼睛直放光。"好玩儿着呢!简直--简直就是妙--妙不可言,就跟冬天烤火炉子似的。哎呦!"他突然跳起来,搓着手,在屋里来回走溜儿。

"我要是喜欢一个女的,绝不动她!"我突然想起精卫,那股心酸的感觉又上来了。

"你也是****,傻死你算!"山林满脸冒红光,脖子上的汗一条条地流下来。"我现在都不能想,一想就那什么。"

我看见他的裤裆上鼓起了一块,不禁哈哈笑起来。

本来我一直以为那个暑假狼骚儿的日子最难过,但他每次找我来玩时都是油头粉面,气色颇佳。有一回还穿了条当时很少见的牛仔裤:"瞧瞧,苹果的,美国名牌!"说着他撅着屁股叫我看腰上的商标。

"多少钱?"我倒是知道永定门内的服装摊上全是卖牛仔裤的,可听说那玩意儿太贵,我一直没敢去打听过。

"三十六,一般般。"

"一般?你小子不会还在收保护费吧?"我很是气恼,这小子哪来的钱。

"派出所的大爷们差点把我吓死,还收?那得几个死呀?咱有别的办法。"狼骚儿又掏出盒友谊烟:"尝尝。"

我摇摇头:"太香,这烟熏脑袋。"我听老爸说狼骚儿他老妈已经回来了,正和他爹闹离婚呢,没工夫搭理他。当时离婚可是大事,街坊四邻都会笑话,也会有许多好事者站出来主持正义。但狼骚儿家的事谁也不愿意插手,他爸爸嗜酒如命,喝醉了就打老婆。可他明白的时候比任何人都能聊,劝他的人往往是先败下阵来。

"可得留神,开学你的事还没完呢。"瞧着他一副穷显摆的样子,我的火不打一处来,于是变着法打击他。

"咱不干犯法的事,自食其力。"狼骚儿点上烟,屋里马上香气熏人。"咱哥们儿够仗义吧?派出所和教导主任吓唬我半天,我一句你们的坏话都没说,老天爷也得照顾我......"

我险些把手里的一杯水泼他脸上:"去你大爷的,山林要是在又得骂你一顿。你收保护费的事跟我们有关系吗?要是把我们牵连进去还有良心吗?"

"好,好,好,咱不提这事。"狼骚儿知道自己理亏,他赶紧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电影票:"看看,我的钱就从这几张票上来的。"

我眯着眼睛瞟他,嘴角耷拉到下巴上:"瞧你那点儿起子,不就是倒票吗?"

"这里面学问可大了,我在电影院门口蹲了好几天,看明白了路数才动手干的。你今天有事吗?没事咱俩一块儿去,到时候你管排队我管卖票,咱们玩儿个配合。一张票最少挣四毛钱,用不了半个月咱们下学期的零花钱就够了。"狼骚儿眼冒金光,面色泛红,说起话来舌头在嘴里乱窜,灵活异常。

"我不去,丢人。"

"丢什么人?挣钱的事还丢人?"狼骚儿咧着嘴,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要不,要不你跟我去看看,瞧哥们儿怎么把票卖出去。到时候你排队就行啦,我就不信,见了钱还能不干。"

我被他死拉活拽地弄到了菜市口电影院,路上狼骚儿答应,卖了票在南来顺请吃羊杂碎。

离电影院还有半里地,我就看见了排队买票的队伍,好家伙足有好几十人。队伍的后半段秩序还可以,快到窗口时买票的就开始疵牙咧嘴了,狗洞似的窗口往往能塞进七八只手。

我正看着队伍发愁,狼骚儿却一眼就盯上了对儿搞对象的男女。其实想起来那时搞对象挺滑稽的,两个人隔着三米远,谁也不好意思看对方,还不时地有不懂事的小孩儿在他们中间跑来跑去。

"瞧好儿吧。"狼骚儿向我挤挤眼。他背着手走过去,来到男的近前却转过了身子,背对着人家。

我抱着胳膊,躲在不远的地方参观,狼骚儿这种人自己前途未卜,家庭分崩,居然还有心思出来挣钱,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此时狼骚儿低着头,鬼鬼祟祟地像是跟土地爷说话:"要票吗?挨着的。"

男子的神色紧张地四下张望:"多--多少钱一张?"

"十八排,挨着的。一块钱一张。"狼骚儿还是背对着他。此时搞对象的女方已经躲到远处去了。

"你丫是刘文采呀?"男的一听就急了,他狠狠拍了狼骚儿肩膀一下。"人家电影院才一毛钱一张,你卖一块,我一个月才挣三十多。"

这回狼骚儿的身子终于转过去了:"一毛钱?你去试试,我看你明天都排不上,明天媳妇可就跑了。"

男子看了看买票的队伍,脸上闪现出一丝恐惧,他纵了纵鼻子:"那一块钱也太贵了,兄弟,谁容易呀?便宜点儿。"

"我容易?就这么热的天,我为你们排队一排就是半天,万一雷子来抽查,这几张票就得砸手里。我容易?就是为人民服务也得吃饭呐。"狼骚儿发现男子有些不耐烦,赶紧说道:"这样吧,看你挺实在的,七毛,不能再少了,别人可都是一块,我怎么也得弄顿晚饭不是?你看真是挨着的。"说着他掏出两张电影票。

这时搞对象的男子已经准备拿钱了,突然旁边胡同里冲出来三个彪形大汉,他们如一阵旋风,很快就把狼骚儿围了起来。

"有票吗?"其中一个大汉恶狠狠地问。

"没,没有。"狼骚儿本想摊开手,可手里的两张电影票却暴露无疑了。

"这是什么?再说没有我抽死你!"大汉呵呵了两声,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伙伴。"多少钱一张?"

狼骚儿哭丧着脸,他的眼角一直瞅着我,我转过身装没看见。"您要买,五毛一张。"

"啪!"嘴巴声清脆的如过年放的小鞭儿,大汉举着手骂:"打就打你这五毛,再说一遍,多少钱?"

"一毛。"狼骚儿捂着脸伸出了一个手指头。我查点笑出了声,狼骚儿真是个财迷转向,现在还想保本呢。

"哐。"大汉又照着他腿弯里踢了一脚。"一毛就是一脚吧。"

"那,那您几位去看吧。"狼骚儿扑嗵一声跪到地上,他终于张开双手,电影票贡献了出来。"这是专门为您买的。"

大汉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你他妈知道我是谁吗?盯你好几天了,本来不想搭理你,小兔崽子还没完没了了。问过这是谁的地盘吗?我叫你五毛,我叫你五毛!"说着他左右开弓地照狼骚儿脸上抽起来,"啪啪"声不绝于耳。另外两个在后面连踹带踢,几秒钟的工夫狼骚儿就开始学鸟叫了。

我看到势头不对,这样下去狼骚儿非给打个半死不可。正好身边是个存车处,上百辆自行车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我抬腿照着头一辆车踹去,"咣铛"一身巨响,自行车多米诺骨牌一样,刹时间倒了一大片,街上的人都向这片看,看车的老太太"啊啊"大叫起来。我转身就往胡同里跑,边跑边喊道:"雷子来啦,雷子来啦。"我冲进胡同,跑了几步便转回来,趴在胡同口往外观察。这时三个大汉已经跑得没影了,狼骚儿抱着脸,蹲在原地哭呢。

我舒心地靠在墙上,越想越可笑,最后竟乐不可支了。

忽然我听见胡同口有人在说话,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现在这帮小崽儿就知道打打杀杀,拿警察吓唬人还觉得挺美。"这是个非常沙哑的声音。

我从胡同里望出去,却见一个瘦骨嶙峋的修车匠正坐在自己的摊位上和一个光着膀子的老头聊天,他们背对着我,瞧不见模样。光膀子的老头是个大胖子,肩膀上的糟肉跟放久了的豆腐似的,似乎一碰就会掉下半斤来。

刚才是修车匠在说话,胖子使劲用大蒲扇在身上拍打了几下。"人活着真没劲!您说是不是?这不叫玩儿,玩儿得讲究玩儿出点儿花儿来,人活着为什么呀?为的是受用您说对不对?打?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又能怎么着?"

修车匠不住地点头:"以前痞子折腾是为个名儿,为个仗义,现在的孩子要变,都他妈改为钱了。"

胖子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他指着街面上自行车流说道:"在哪朝哪代胡闹都不会有好果子吃的,菜市口挨刀的多了。有本事您把天下打下来,到时候您说什么是什么,您让这些车倒着骑都行,是不是?要没那心就老老实实在家混,您瞧我,什么都不好就好口吃,想当年老北京的八大名馆全吃遍了,伙计没有不认识我的。全北京最好的吃食在正阳楼。"

"正阳楼?前门肉市胡同的那家?快塌了吧?"修车匠说。我在胡同里越听越觉得这个声音耳熟,于是竟从胡同里一步步挪出来。

胖子一拍大腿,浑身的糟肉突突乱颤:"对,以前那可是好地方,全聚德都不算什么。正阳楼的烤羊肉是又香又嫩,就这么大的小烧饼。"胖子拿手比画了个圈儿。"两面都带芝麻,空心,掰开一窝热气。把羊肉往里一夹,哎呦!"胖子说着竟用手擦了擦嘴,他仰头看着天空,后脖子上的肉槽一张一合的特好玩儿。

"正阳楼的螃蟹也不错。"修车匠答。

"敢情!全北京最好的螃蟹就在正阳楼。人家把螃蟹收回来,泡在水缸里用蛋青养着,哪个都得一斤八两的。就我这饭量,一顿一尖一团再加几个烧饼您就一边撂倒了歇会儿吧。"胖子越说越兴奋,手里的扇子简直成了只翻飞的大蝴蝶。"也不知道他们哪儿来的螃蟹,又大又肥!"

"对,您再来碗汆蟹甲,就得撑着了吧。"修车匠边说话边缝鞋,声音一直挺平稳。

"老弟,一看你就是街面上混的,门儿清!保证以前不是干这个的吧?"胖子拍了修车匠一下。

修车匠摇了摇头,我突然发现他脑袋上套了个皮套,这不是麻六吗?我恍然大悟,怪不得耳熟呢。

胖子接着说:"好吃食啊!最后一回去正阳楼吃饭是公私合营的头一年,那时侯玩意儿就不成了。现在?全北京也找不着几家卖螃蟹的了。您说这螃蟹都哪儿去了,河里不长了?"

我一屁股坐在他们身后:"人太多了,把螃蟹的地盘都占了。"

胖子吃惊地瞧着我,麻六却连头都没回。"我早知道你在后面呢,雷子不是来了吗?你缺德不缺德?"他抬手指了指存车处,看车的老太太正在一辆一辆地扶自行车呢,狼骚儿早不知去向了。

"我以后多在她那儿存几回车不就行啦。"其实我对麻六这个人特感兴趣,甚至竟觉得在他身上有自己的影子。

"哎!我一直认为现在的孩子是一窝不如一窝,你们几个倒行,什么样的产业都有。"麻六终于转过脸来,他那一只眼睛非常明亮,连眉毛都是拧着劲儿长的。滑稽的是我总觉得那个盖了皮套的眼眶里,应该还有些东西。

这时胖子站起来:"得,老弟,咱们下回再聊。"

麻六哈哈笑着道:"下回咱们聊聊谭家菜。"

胖子睁大了眼,他用蒲扇盖着麻六的后背:"那可不是一般人去的地方,行,下回得好好聊。"

"你是不是会武功?"还没等胖子离开我便迫不及待地问。

麻六放下手里的活儿,不屑地看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流:"我年轻的时候,你这样的有二十个也近不了身。"

"那你是高手啦,能不能教教我们?"我凑上去,可摸遍口袋居然没找到烟。当时武打片刚刚进来,我们这样大的孩子没有一个不做武侠梦的,我做梦都想荡平少林寺,拳震武当山。

"教你们?把你们教会了好再打我侄子?"麻六突然笑起来。"听说这阵子我侄儿特老实,要不没准也给严打了。"

"是啊,是啊!福祸相倚嘛。"

麻六用食指点着我:"你呀就是块狗头军师的料,还学武呢?六你都学不会。"

我觉得脸上发烧:"行啦,板儿砖破武术,你武功再高不也是个,是个......"

"修车的怎么了?小兔崽子,我这是自食其力。"麻六突然伸过手,一把就将我撅在地上了。"还能让你满地找板儿砖?胳膊早折啦。"他手上一使劲,我的肩膀跟脱臼似的,脸贴在地面,牙齿一个劲儿地敲打自己的嘴唇,汗疼得滴滴哒哒地往下落。"还行!有点儿骨头,一般孩子早叫唤了。"麻六终于放手了。

我站起来,拼命转动胳膊,酸疼的感觉持续了好久。"你爱教不教,反正你老了,早晚有动不了的时候。"

麻六气得直喘气:"对,欺老别欺小,要不以前讲究斩草除根呢。"他又看着我笑起来:"可你跟我一个糟老头子较什么劲?我早退休啦,江湖的朋友认帐,那是给我面子,人家不买帐咱也不能怎么样。"

"听说派出所都听你的?"

"胡说,我又不是所长,人家凭什么听我的?人嘴两张皮,说什么的都有,我就是跟派出所多打了几回交道,人家自然多关照关照我。"

"什么退休?说的好听。真不管事了别人还能打你的招牌在外面混?"我撇着嘴,一脸不屑。

"我还得跟你汇报是怎么着?"麻六"啪"地拍了下修车的架子:"我这暴脾气,倒退二十年我把你的嘴缝上。"他使劲摇了几下头。"其实我真是挺喜欢你们几个的,在我家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天不怕地不怕还特有主意,你们都是人精呀。听我一句,千万别往这条道上走,早晚得后悔。"

"你混出名了,说这话没用。我们总不能等着别人欺负吧?不让他们知道知道厉害,人家老骑我们脖子上拉屎。"其实我认为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等我跺跺脚就来三十多口子的时候,我还能去开导失足青年呢。

"你们踏踏实实做人,谁上来就揍你呀?你这样的孩子我见多了,就是看别人逞能不顺眼,不愿意服这口气,其实服不服又能怎么着?好好学习,将来谁敢瞧不起你?告诉你谁最牛逼,当官才牛呢!你们就是没活明白。"

我这回是觉得腿上发软,不得不蹲下了。这种话从麻六嘴里说出来,我竟有种恐怖的感觉。当官的当然牛了,前几天考试听说大庆让老师抓住了,人家用计算器作弊,而我们只能看着商店里的计算器运气,还不是因为他爹当官?"那你为什么在道上混呢?"

"我可是好出身,六代贫农,上这条道纯粹是一不留神。"麻六谈性很浓,似乎很久没人跟他聊过天了。"当年我跟师傅学拳,可咱从来不打架,那时候我都上班了。可文革一开始,红卫兵说我们练的是流氓拳,师傅活活让人家打残了。我也是不服气,把两个领头的红卫兵打了,下手重了点儿。"

我听得兴趣昂然:"打成什么样了?"

"把一个打疯了。"

"打疯啦?"我大声叫了出来,头一回听说打架能把人打疯了的。

麻六苦笑着叹气:"真疯了,我就打了一拳,现在他还在安定医院呢。"

"能把人打疯喽?"我还是不信。

"我们那个门派有自己的拳路,打拳靠意念,出拳要拧着劲出去,知道钻头的原理吧,这一拳出去就得跟钻头打石头似的,你琢磨一下那得多大劲头子。"说着麻六兴致颇高地抬起了手,双手轮流出拳,他的胳膊根本没伸直,就像弹簧似的频率极快。麻六边出拳边解释着:"人哪都是一根弹簧,收紧的劲儿越大,弹出来的劲儿就越大,而且越快越狠。"

我挠着头皮,头一次听说这种拳,什么是意念呢?"后来呢?"

"后来我跑呗,全国各地的跑,比红卫兵串联都惨,什么事都碰上过,也交了不少朋友,眼睛就是那时候打瞎的。前七、八年才回北京,工作找不着就在家里混,说起来这事怪我,朋友太多,天南地北哪儿的都有,老有人来北京找我。快把家里吃穷了,最后嫂子烦了,咱没折只好自立门户。这几年身体不行了,这不,咱修车,自食其力。"麻六又挥手打出几拳。"原来这拳都挂着风,现在不行喽。"

"教教我吧。"我学着他的样子也打出一拳,却觉得很是不伦不类。

"你呀,先回家去甩胳膊,轮圆了甩,练几个月就管用。再告诉你一句,打人一定要绷着劲,要快,越快越狠......"

晚上回家时,狼骚儿正在屋里等我。他的脸已经被打肿了,远远看跟脖子上顶个大茄子似的。

"你怎么也不张罗帮帮我?"狼骚儿看见我,就象个点着的炮仗,他扑到我面前,气急败坏地叫道。

"我要不帮你,你回得来吗?打也把你打饱了。"我用手指头捅了他脸上的肿块一下。

狼骚儿"嗷"的一声跳开了。"你那叫帮忙,鸡贼!"

我哈哈大笑起来:"管用没有?那仨家伙跑没跑?我非跟你似的让人家打个鼻青脸肿就不鸡贼啦?那是人家的地盘儿,没准好几十口子在旁边躲着呢。"

狼骚儿一脸懊丧地坐在床上:"霸道!我招他们惹他们了?"

"你断人家财路了。"

狼骚儿与山林

离开学只有两天了,我一直在家复习功课。最近卫宁不来找我了,听说她考上了重点中学。我替二头家高兴之余竟产生了股莫名的失落感,排子房终于出了个重点中学的孩子,但不是我。

那天下午二头和山林一块儿来到我的小屋,他们都是一脸沮丧,甚至有点不知所措。"出事了。"二头见面就说。

"又谁给抓起来了?听说严打年底才完事呢。"可能是这段时间被抓的人太多,我对这种事根本提不起兴趣。

"学校通知狼骚儿,叫他开学到工读学校报到,到时候工读学校派人来接他。"二头心急火燎地搓着手。

我放下手里的课本,说实话狼骚儿的下场我早就想到了,他这种情况只能进工读学校。"那,那咱们给他买点儿东西吧。"

"买东西管什么用?咱得想点儿办法。你主意多,好好想想。"二头很不耐烦,

"教育局局长又不是我儿子,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有点儿急了,二头这帮人太天真了,什么事都找我想办法,真成狗头军师啦。

"那,那怎么办?"二头咽了口唾沫,他无奈地躺在床上发呆。

山林却攥了攥拳头说道:"没事,我在工读学校有两个哥们儿,丰台桥南的,狼骚儿在那儿吃不了亏。"

"他鬼头鬼脑的,只有别人吃亏的份儿。"狼骚儿倒票挨打的事,我一直没好意思跟他们说。

我们正说着话,狼骚儿垂着头推门进来,这次他的脸又肿了,比上回在菜市口挨打后肿得还厉害。狼骚儿一副爱谁谁的样子,他气哼哼地把二头推开,脱鞋就上床了。要在平时我肯定得把他拽下来,我对狼骚儿上床特敏感,今天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许久我们像几个小木头人,谁都懒得开口,时间似乎静止了,只有窗外的杨树在风中呼呼做响。远处新开了几个工地,从窗户中望出去那尚未完工的大楼高高戳着,像城市脊背上暗灰色的锯齿,将天空切割成一条条荒芜的灰白色。枯叶纷飞,落叶似雪如铂,劈里朴噜地从树上栽下来,滚到地面居然还不安稳,稍有点儿风就会蹦着高儿地跳起来,挣扎着,歪歪斜斜地如狂暴的醉汉。经历了夏日骄阳的它们当然不甘心就此沉沦,正如人最终都将死去,树叶也最终都将落下来。我们倾听落叶的低鸣,倾听着秋风与天空的细语,整整坐了一个下午。

"你爸揍你啦?"天快黑了,我才想起问他这句话。

狼骚儿欠起身子,他拿着烟到处找火柴,山林为他把烟点上。"能不揍吗?学校真孙子,还不如让我去茶店呆三年呢,工读学校叫什么事啊?"

"你盼着去劳改?"狼骚儿的话把我气乐了。

"嘿!"狼骚儿突然坐起来,他使劲拍了下床板:"哥们儿要是去茶店呆三年得认识多少玩儿主哇?等我回来,咱也是老大了。到时候谁敢惹我?去哪家饭馆吃饭给钱?那是给他们脸。"

"瞧你丫那德行!"二头终于忍不住了。"我哥牛不牛?人家去饭馆吃饭都给钱。你小子可不能得势,整个就是个恶霸,你比南霸天都霸道!"

山林下意识地扶了扶腰里的刀把:"别理他,刚才我还可怜他呢,现在一看丫就是欠打。"

"不要这个份儿(派头)咱们混什么哪?"看见我们没人答腔,狼骚儿像找到依据似的:"工读学校里都是玩儿不起来的,真丢份!"

"工读学校是不是明天来接你?"山林问他。

"对呀。"

"去,回家收拾行李去。"山林抓住他的皮带,把狼骚儿从床上拎了起来。"快走吧。"

狼骚儿被他连推带搡地轰了出去。我们几个相视好久,谁也不愿意再开口了。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香。

狼骚儿就这样离开了学校,他是我们这几个发小儿里最先出去的,等他再回到这个圈子时,我们都已经是成人了。

初三开学后不久,学校就批准了我们年级的第一批团员。

精卫不仅是学习委员,还成了年级团支部书记。有一回二头开玩笑说:"团支部书记全是大肚子的货。"我不知哪来的火气,拳头拧着劲就奔他肚子去了,二头当场就被打出了一溜滚儿。

二头张着嘴坐在地上半天没起来,小眼睛一眨不眨,我真怕把他打疯了,赶紧过去扶。没想到二头这家伙使诈,他顺势把我拉倒在地上,照我后背就是一顿乱拳。山林在一边拍着手地笑,幸亏我跑得快,要不二头会报复起来没个完。

初三的课程非常紧,老师像资本家的监工一样,就差用鞭子抽我们了。有时我想起菜市口那个胖子不禁觉得非常可亲,人家算是活明白了,人活着不就是受用吗!

那阵子我感觉活着特别艰难,早上七点十分上早自习,晚上九点钟才正式放学,回家还有一大堆作业,只能睡几个钟头。如此好几个月,我终于按捺不住了,于是利用大家的不满情绪组织了一次小规模的示威。

那天二头在同学中扬言:谁敢上晚自习,就打折了谁的腿,结果所有的男生都没敢去,本来他们就不想去。一连持续了好几天,最后学校同意晚自习自愿来,风波才告一段落。其实不是不我仗着成绩好捣乱,而是总觉得这样下去连做人的时间都没了。

功课紧张,时间稀少,而山林却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不仅没心思学习,反而和红玉的关系更腻乎了。

红玉当时上高一,是我们学校的女生头,有多一半的女生管她叫红姐,于是不少人开玩笑地叫山林姐夫。初一的时候我就目睹过红玉带领几个女生追打其他女同学。近来她仰仗着和山林的关系,在学校里更无法无天了。有一回因为有人说一个高二女生的眉毛比她长得漂亮,竟带领手下几个小妹妹把人家堵在厕所,硬是把那个女生的一侧眉毛拔掉了半边。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后来听说红玉她爸出了二百块钱,女生家长才没告到派出所去。不过红玉见了山林就老实,有时能把我们恶心死。那次山林过生日,她也去了。

本来按照二头的意思,十六大寿,应该在功德林为山林请上一桌,但后来说到钱的事,大家都不抻茬儿了。二头倒是出过到护城河边抢钱的主意,可我认为严打没完,做这事太危险也就作罢了。最后我们在家小饭馆里随便要了几个菜,来的人也仅限我们几个。一上桌红玉就开始犯贱,她像条母章鱼似的缠在山林脖子上,我真担心有朝一日她会把山林吃喽。

"就说我们山林精神吧,你也不至于这样啊?"二头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冲红玉撇撇嘴。"他个子太高,你够着多累呀,要不也到我这儿挂一会儿。"其实二头和我一直看不上红玉,二头认为这丫头太疯,我认为这姑娘太俗。

山林笑而不语,红玉却眯着眼睛说道:"二哥,我可不敢,你火气太盛,我怕烧着了头发。"

"山林你得好好教育她一下,她敢骂我!"二头指着山林的鼻子,似乎很生气。

"怎么了?"山林问道。

"天津话里二哥是什么意思?"二头大声说。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狼骚儿更恶心,刚放嘴里的一块摊鸡蛋"噗"地喷到了窗玻璃上。红玉却蜜蜂似的"嘤"的一声扎到山林怀里去了。

山林笑着拱手道:"她还真不知道,我给你赔不是。再说这也不怪她,谁让你排行老二呢?"

"这什么意思?"二头端起杯酒,不依不饶地非让红玉喝了不可,最后山林竟一口气代劳了三杯。

看着山林喝完,我假惺惺地对二头说:"你真可怜,人家骂你两句你才听出一句来。"

二头摸摸脑袋,眼睛却滴溜溜地瞪着红玉:"她还怎么骂我了?"

"她说你什么了?"我问。

"她说我火力盛啊!啊!对啦。"二头的手掌死命砸在桌子上:"这不骂我是傻小子吗?"(北京土语: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红玉气红了脸:"东哥,我可没招你。"

"谁是你东哥?我比你小多了。"我指了指她的胸脯:"就冲这玩意儿,你也能当我大妈。"

在二头不依不饶的纠缠下,山林又喝了两杯,红玉不得不干了一杯。酒才下肚,她的脸就红了。

"他火气大,我火气可不大,到我这儿来烧不着你吧。"其实我早明白二头的意思,山林和红玉这一对儿,今天必须要横着出去一个,山林是哥们儿不能太挤兑,红玉这个****却死定了。

"你可是秀才,领奖专业户。对了,我听说你哪回写作文都能把老师气个半死,人家都不敢给你判分了,多牛哇!我可高攀不上。"红玉一只眼藏在山林领子里,另一只斜眯着我。

我双手抱头,身子拼命挺了挺。红玉说的是真的,语文老师总说我实话太多,笔上没把门的早晚要倒霉,所以我的作文基本上不打分。"秀才也是人,山林需要我也需要,过来安慰他一下吧?"此时狼骚儿在边上直起哄。

"我可是真不敢哪,你还是把自己留给精卫吧,你们俩是天生的一对儿。你看哪个女生敢在学校里那么傲?走路都不拿正眼看人,要不是冲你的面子我早收拾她了。"红玉"咯咯"地笑起来。

我的脸立刻沉下来,凉气在牙缝里来回乱窜。"那个让你薅眉毛的女生怎么就没哥哥呀,我要是她哥哥非把你头发揪下几撮来不可。"

山林咳嗽了几声,他冲红玉使了个眼色,我知道山林怕红玉再说精卫的事,那样我就该急了。

"对了,听说你爸赔了人家二百块钱?"这时狼骚儿这个钱串子搭话了。"你们家够有钱的!"

红玉美美地理了一下头发:"那是,二百块钱算什么?"她指着山林的新防寒服:"这是我托姐夫在香港给他买的,怎么样?北京还没有吧?"

山林的脸立刻门帘子似的撂了下来:"谁稀罕?我现在就给你脱了。"说着他就要站起来。

红玉一把揪他:"哪儿那么大脾气?我不就是一说吗?再说人家香港就是比咱们有钱,我姐夫说人家可开放了......"

"香港能随地大小便吗?"山林腮帮子上的肉坑跳了一下,他仰脖喝了杯酒,把红玉向旁边推了推。

"香港!"狼骚儿咂咂嘴:"你们家外国有亲戚?"

"我爸是外交官,驻外大使。"红玉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眼睛却一直瞟着山林。

二头突然笑起来:"你们家保证特臭,你爸是大屎,天天住在大屎馆里,你妈是不是天天领屎呀?"

这回饭馆里可炸了,我笑得从椅子上出溜下去了,狼骚儿则碰倒了酒瓶子,二头就差站在桌子上扭屁股了。红玉和山林都没笑,红玉气得憋红了脸,山林眼角瞟着她一脸无奈。其实红玉父母是外交官的事山林早告诉我了,那回他还特神秘地问我,他像不像拉兹,我当时险些被山林气昏过去。

狼骚儿笑完竟感慨地摇摇头:"在外国有关系就是好,大庆他姐姐就跟美国人结婚了,号称北京头一份儿涉外婚姻。最近大庆特牛,走道都能把鞋甩掉喽。"

二头嘴里"切"了一声:"就那个大花卷,什么东西?美国人也够不开眼的,专门捡点儿破烂儿。"

我也瞪了狼骚儿一眼:"有什么可美的,子子孙孙全是杂种,大庆是杂种的舅舅,他怎么不敢在咱们面前甩鞋呀。"

"人家有钱,杂种怕什么的?是人不就得了。"狼骚儿瞪大了眼:"我还想当杂种呢,咱不是没那命吗?"狼骚儿的父母已经离婚了,现在他跟野孩子差不多,平时住校,周末就在我们几家来回窜。

"行啦,行啦。"我摆摆手:"人家可是大使的闺女,咱别老杂种长杂种短的。说点儿正事,你们工读学校考不考试?"我看见山林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赶紧岔开话题。

"一样,那么回事呗。"狼骚还是盯住红玉不放。"大使的闺女保证特聪明,可我听说你成绩不怎么样啊。"

红玉的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儿:"谁说的?"她看了山林一眼。"这回期中考试,咱们走着瞧。"

我们当时谁也没拿红玉的话当回事,不久期中考试便结束了。班委会的照例开始搜集各科成绩,教室后面的黑板又成了同学们情绪的晴雨表。我倒是不担心,那时我弄到了本金庸的《射雕英雄传》,满脑子都是黄蓉的艳影。

有天下午上自习,山林突然被老师叫走了,我趴在桌子上犯困。刚闭上眼就发现自己到了桃花岛,黄蓉正等着我跟欧阳克比武呢。奇怪的是这个黄蓉怎么看都像精卫,而我使起降龙十八掌来竟呼呼带响,威风八面。我正要把欧阳克从树上打下去,突然觉得有人在旁边偷袭我,胳膊上竟被人射了一枚绣花针。我呼地坐直了身子,精卫正举着支铅笔准备扎第二下呢。

"你干嘛?"我忙把胳膊藏起来。当时我特奇怪,自从打麻疯那件事后,精卫很少跟我说话,除非迫不得已,开玩笑更是不太可能了。

精卫放下铅笔,脸上依旧很漠然。"前天晚上你在哪儿?"

"前天?"我伸个懒腰:"前天晚上我去寻花问柳了,还碰上个采花大盗呢,我们俩切磋武功......"

"你有点儿正经的好不好,永远跟没长大似的,老这样将来怎么办?"精卫一下就急了,她呼吸急促,两颊绯红,手里的铅笔差点摔我脸上。

我张着嘴被吓呆了,可笑的是我又在她身上找到了老妈的感觉。"前天晚上我在家。"

"就你一个人?"精卫铁青着脸,说话像摔砸炮。

我恼怒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又不是罪犯,凭什么跟你坦白?你是不是以为'二王'的事跟我有关系?"

精卫长出了口气:"在家就好,我想你也不会那么没出息。"

"把话说清楚......"我被她说晕了。

这时山林气急败坏地进来了,他一脚踹翻了椅子,把书桌里的东西整个倒出来,跟撮垃圾似的装进书包里。二头过去问他怎么回事,山林却头也不抬。最后他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往外走,我们都傻了,不少女生甚至不敢抬头。山林走到教室门口突然站住,他环视周围,嘴角的肉直抽抽。

山林就这样彻底离开了学校,后来我们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红玉这个臭婆娘一直心高气傲,虽然成绩还说得过去,但她总想在年级里出些风头。期中考试完毕,她找到山林,要他帮自己偷改试卷,据说有人这么干过,还拿了年级第一呢。山林本来不想管,但红玉摸准了他的脾气,天天装得跟受气包似的。山林架不住她的央告,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潜入学校教导处,偷改试卷。没想到的是教导主任正在房间里等他,山林进屋才发现,他是从二楼跳下来的。据说楼下还有老师等着,山林当场就被抓住了。

学校本来想给他个"留校查看",高傲的山林却和教导主任闹翻了,他一怒之下自己将自己开除了,从此他再没踏进过学校的大门。

我一直奇怪,大半夜的老师在学校干什么?难道他们知道有人要改试卷?有一次为这事我差点儿和二头翻了脸。

那回我们俩在家写作业,二头写不下去,一个劲长吁短叹,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你说山林这不是犯神经病吗?为那个骚婆子值吗?"二头瞪着屋顶发呆。

我狠命地把铅笔摔在地上:"值不值的他都干了,说什么也不管用了。废物!干这种事还被老师抓住,干什么行啊?我就奇怪了,这事我都不知道,老师是怎么知道的?"

二头没想到我发那么大火,他晃了半天脑袋才说:"我们不是有意瞒你,山林说你知道不知道没什么关系,他就跟我说过。"

"那你是死人?也不张罗劝他?"

二头使劲用笔记本拍了下脑门:"我劝得了吗?他那个脾气你会不知道?我本来是想叫你去劝劝他,可他当天晚上就动手了。"

"这么说就你一个人知道?"我奇怪地看着二头。

"对呀。"

"怪了,那--那老师是怎么知道的?"

"这事是挺邪门儿的,都十二点了老师在学校干嘛?教导主任平时比谁走得都早,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二头竟一口气问起来没完了。

我指着自己,声嘶力竭地喊道:"事先我不知道,这事得问你。"

"你的意思是我报的信?"二头个子矮,他仰头瞪着我不解气,竟一下跳到了凳子上。

我撇着嘴,好久心绪才恢复平静:"你倒是也不可能,可我就是奇怪,妈的,见了鬼啦?"

二头半天没说话,最后"哐"的一声把门摔上走了。

山林退学后就跟他爸爸一起蹬起了三轮车,我在街上见过他好几次。但山林总跟不认识我似的,目不斜视,三轮车骑得飞快。我明白他的心思,以后再找他只好晚上去了。

劝退与转学

初三的功课紧张,日子过得也快,转眼第二学期就开始了。我已经没工夫跟二头他们出去玩儿了,一门心思地要考重点学校。

有人说科举制度是中国两千年封建社会存在的基础,这话不假。欧洲之所以爆发了资产阶级革命,其根源就是对世袭贵族的反抗,而中国并没有形成根基牢固的贵族阶层,因为我们有科举制度,总有些穷人通过考试而成为上层社会的一员,于是我们的两千年历史不过是简单的王朝更替。任何社会现象都不会一下子退出历史舞台的,高考无疑就是现代科举。有人考上就疯了,有人没考上也疯了,有人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而这种竞争从我们上学那天就开始了。

初三的第二学期刚开始,班主任就找了二头。她语重心长地向二头传达了校方的意见,鉴于二头考学无望,表现不佳,希望他再学一年,据说这样做对学校对自己都是有好处的。二头当场就翻脸了,他指着班主任的脑门嚷道:"你怎么就知道我考不上?我又不是班里的最后一名。"

其实班主任的人品还算不错,她垂着头,跟犯了多大错似的:"你后面那几个都说过了,再上一年也无所谓,把基础知识打牢些好。"

"这还是为我好啦?那你怎么不让初三全体都再上一年,让大家都把基础打牢些不好吗?"二头平时说话木纳,那天可是嘴硬到家了。

"告诉你,哪个当老师的也不愿意自己的学生留级,学校这么规定的,我有什么办法?咱们要争区先进教育单位,升学率上不去行吗?你要是前十名人家能点你的名吗?还不是你平时不争气,初一的时候我就要你们好好学习,还不是你尽瞎胡闹......"班主任突然激动起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大。

"教不好是你们老师的事,先进单位是蒙事蒙来的?"二头呵呵冷笑着,据他说,那时他觉着自己就跟江姐似的。

老师被噎得直喘,她把手里的书摔得"啪啪"响:"要不你自己找校长说去,我懒得理你。"

二头真是条汉子,他当时就直奔校长办公室,当着七、八个老师的面把校长臭骂了一顿。"你们整个一群蒙事的,凭什么不让我们考试?告诉你们,大爷我早就不愿意上了......"

最后二头被学校劝推了,他倒是一点儿不后悔,离开学校时竟冲到领操台上,为大家说了一段《岳飞传》,说的是风波亭岳武穆归天,大地惊雷,天降鲜血。

二头被劝退的那天晚上,我和山林一起来到他家。自从大头被枪毙后,二头父亲就一病不起了,开始是脸上起黄粉,干活没力气。后来医院说是肝上的毛病,于是越治越重,那时已经腹水了,每过一阵子就得到医院去抽回水。为了不打扰他父亲,我们拉着他来到一家小饭馆,卫宁小尾巴似的跟着。

山林要了几个凉菜,我们闷头喝酒,谁也懒得开口,卫宁则一个劲的瞪着山林发呆,路上她就一直偷着问我山林的事,搞不清这丫头在想什么。酒喝了半瓶,二头说话多少有些不利落了,实际上我很早就开始喝酒了,父亲说两岁的时候我就能喝一两二锅头,初中时我一个人就能干掉半瓶。

"你爸还不知道吧?"山林终于打破了沉默。

二头看了眼卫宁:"你嘴上有点儿把门的,先别让他知道。"

卫宁点点头。

我苦笑了一下:"咱们这个妹妹是个直筒子脾气,可她不说你就能保得住密?天天在家混你爸能不知道吗?"

二头把自己的两只手平放在桌子上,上下左右端详了半天,越看越兴奋:"就凭这两只手我还能在家闲着?听说永定门内新开了一个自由市场,是人都能去,我不会去卖菜呀?"

"你会玩儿秤吗?"我问。

"学,谁他妈生下来就会生孩子?我不会学呀?"二头狠狠白了我一眼。他掰着手指头算计着:"我一天卖三十斤菜,一斤挣两毛钱,一个月我就能挣一百八十块。我爸一个月才挣七十多块,咱要是每天拉拉晚,没准还能多卖几斤呢,保证赚钱。没准哥们儿还能发财呢。"

"你这是算死帐,要是头天没卖出去,一晚上菜就烂,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我使劲摇头:"听说永定门是试点,我爸说没准干不了三天就得封,我看你还是跟家里商量一下,去接你爸的班吧,好歹算个正经工作。"

"我爸离退休还早着呢,再说他现在病成那样了,我能说吗?"二头又看了卫宁一眼:"千万别说。"

"要不先卖几天菜再说,以后的事谁也说不清,我这不是也蹬三轮儿呢吗?"山林的眼睛一直在街面上溜儿,他自己说这叫扫街,一眼就得看出谁想雇三轮儿。据说山林他爸眼特奸,从永定门一眼能看到天桥去。

二头突然笑了一声:"咱们这几家是怎么凑的,平时跟外面那帮孙子聊起来,好象人家都挺有门路,咱们这几户怎么一点儿门路都没有?"

山林翻着白眼珠往地上啐了一口:"全是****!听他们吹呢,他们没准儿还不如咱们呢,再说指望爹妈算个屁,舔着脸还到处吹呢!"他突然转过脸来看我:"将来咱们几个就指望你了,最起码你也得弄个局长。"

"难说,没准明天我就让驴车轧死。"我给卫宁夹了一筷子菜:"我这辈子也没多大指望,咱连小组长都没当过,初一好不容易弄了个学习委员,仨礼拜都没坚持下去。我看将来最有出息的是卫宁,不信咱们走着瞧。"

卫宁羞涩地垂着头:"我有什么出息?"她突然抬起头很认真地问我:"为什么偏让驴车轧死?"

我仰面使劲咳嗽几声。"我比驴还笨呗。"

大家笑过一阵后,二头又说话了。"嘿,卫宁你可得有点儿信心,听说这学期考试英语拿了个满分吧,将来咱们这片排子房就看你和东子的了。"我的英语一直不太好,二头老拿这事刺激我,今天他这样说倒是很出意外。

"满分算什么,以后我要当翻译。"卫宁的精神头来了,她仰起小脸问道:"你们觉得大庆怎么样?"

二头看了我们一眼:"你怎么认识他?"

"认识他怎么了?都认识好几个月啦。"卫宁用眼角瞟着二头,老大不满意:"人家老送我英文辅导书,哪儿跟你们似的?整天就知道打这个抄那个。"

"你到底怎么认识他的?"二头的音量已经放大了不少。

卫宁也瞪起了眼睛,她冲二头嚷嚷着:"就在学校门口认识的,他一听我是你妹妹高兴的什么似的,上个月还送给我个学英语用的板儿砖呢!"

"就是家里那个?"二头指着排子房的方向。

"是啊,连老师都说我的口语最近进步特别大......"

二头砰的一下把酒瓶子摔了,玻璃茬子飞得到处都是:"我还以为是妈给你买的呢,原来是大庆那个兔崽子,我告诉你明天老老实实给人家还回去,那****整个就是个****的。"

我赶紧用手把他们兄妹隔开:"算了、算了,别吵架。卫宁,大庆那小子真是挺阴的。"

"人家背后可没说过你们的坏话!"卫宁头也不回地冲出饭馆。

山林摊开双手:"卖菜的事是小,妹妹的事你可不能不管。你真得好好看着卫宁点儿。大庆可是个两面三刀的主儿,上个月我才在一个朋友嘴里知道,知道当年麻疯为什么第二天就找到咱们了吗?全是大庆告诉他的,你看他表面上不敢惹咱们,背地里捅咱们一刀的心都有。"

"我明天让他长两个肚脐眼儿!"二头啪地拍了下桌子。

我无可奈何地摆摆手:"现在还顾得上他?你先把饭碗的事解决了再说吧,其实看住了卫宁就行了,小姑娘嘛多说几句就明白了。"

二头目不转睛地瞪着前方:"明天再说。"

第二天二头果然来到学校,他把大庆叫到校门口对面的小胡同里,没说三句话两个人就动起手,等我赶到现场时大庆正把二头压在底下揍呢。我赶紧冲过去,照准了大庆的耳根子就是一拳,大庆被打得跳起来,他抱着脑袋一个劲转悠。鼻青脸肿的二头站起来,他已经有些摇晃了。

这时大庆缓过劲来,他凶巴巴地指着我们:"就你们几个小崽儿的气我早受够了,大头死了你们还敢这么牛逼?一帮胡同串子,****!山林让学校开除了,活该!张东你也跑不了,等着!"

"你天生就是个****的料。"我抱着胳膊一脸嘲笑,就凭刚才那一拳,大庆就不敢上来了。自从麻六讲了流氓拳的原理后,我就一直在实践,早晚在家抡半个小时胳膊,几个月下来胳膊竟长长了不少。而且打人时我特注意,拧者劲出拳的确是狠,一般人一拳就趴下。

"明天放学护城河边见,有种你们就来。"大庆晃着身子走了。

我过去扶住二头:"你成吗?"

二头一屁股坐到地上:"明天再说。"

"你都跟他说什么了?"我看着二头脸上的青包紫块竟觉得很可笑。

"我跟他说以后不许再见我妹妹,这孙子当时就急了,瞪着眼说你管不着。****,我是她哥,我不管谁管?大庆这孙子现在长脾气了,还敢跟咱们约架了?明天--"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明天你别去,我和山林带人去。"

"我怎么了?今天要不是我,你就让人家打熟了。"我有些不高兴。

"我们几个商量过,以后打架的事不让你掺乎。"

第二天我倒是特想去看看,但一个意外使我赶到现场时已经打完了。其实那个意外早有传闻,精卫要转学了。

精卫要转学的事上个学期就传开了,可我一直没当真,谁会初三第二学期转学呢?但那天老师在班里宣布了这件事,而且颇有些失意地说:"有人说我们学校教学水平低,还说我们专门把成绩差的学生赶走,可我们教出来的好学生到考试的关头就要走,这事怪我们吗?......"

我看着身边的精卫,心情说不出的复杂:"你真要走?"这是我很久来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

"下午放学就走,那个学校的手续已经办好了。"精卫咬咬下唇,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一直低着头。

我的头一阵发沉:"下午?!"

"咱们区的教学质量不好,只有三所重点学校,要想考重点就得转区,那个区有十一个重点学校,选择余地大,把握也大些。"精卫像背课本似的。

"你妈的主意?"

"我的主意。"精卫突然叹了口气。"你应该好好想想自己了,人活着应该有一个大目标,然后分成几个小目标,一个一个的去实现。"

我撇了撇嘴:"你活着可真累,是不是每走一步都得看一本书啊?"

"有什么不对吗?"精卫恼怒地把桌子上东西收拾得"哗哗"响,再不愿意理我了。

精卫走的那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班里的绝大部分同学都去送她了,惟独我没去。三年的同桌,欢乐的火花虽然时有崩现,可不知为什么,欢乐之后总是争吵。我一直挺为自己的口才得意的,可在精卫面前总被她挤兑得哑口无言,近一年人家几乎都不爱理我了。现在,我竟多少有些怀恨在心。这回送走一个客星,我竟觉得挺痛快。

据说那天送行时大家都挺伤心,不少人还掉了眼泪。我知道这事后只觉得一阵阵恶心,人这种动物太虚伪了!三年来大家虽然呼吸着一个屋子里的空气,但平时难得说上一句话的大有人在,那真假莫辨的感怀是让人看的还是在伤感自己呢?我不想做假,最近和精卫不对付,就没去送。我只是躲在窗口远远望了几眼,自己也说不清当时的感受,但心里确实空落落的,没着没落。年轻的灵魂还没有意识到,那有人群簇拥的,渐渐远去的身影决定了我一生的走向,却再没真正回到我的生活,而短暂的相聚只是坐标的交点。

精卫走后我却在书桌里发现了一张纸条:放学后在天坛里见面。

我心底那点儿东西被彻底点燃了,放学后跟短跑运动员似的往天坛跑。路过护城河时,我看见河南岸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两拨人中间隔着几米。他们对峙着,为首的一个小个子正举着一只白煌煌的自行车轮圈嚷嚷着什么。我顾不上搭理他们,天坛已经在眼前了。

"知道吗?今年你比以前还黑,都有点发亮了。"精卫的确在天坛门口等我。一见面,我就找茬挖苦她。

"可我心地比你好。"精卫一点不服软。

"真的?"

"谁跟你似的,除了瞧自己顺眼,别人都不行。"

"好,好,我服你了还不行?"我知道再逗下去,自己讨不了好。"听说今天为你送行的场面挺悲壮的?好多人比上法场还难受。"

"大家都是同学嘛,谁像你似的无情无义。"精卫狠狠瞪我一眼:"还以为你看不见那张条呢。"

"我是不知道谁想见我。"我拉着她进了天坛的正门。

"知道是我你就不来了?"精卫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我也不知道。"

以前到北京来的人,除了故宫、颐和园、长城就想不起来去哪儿了。其实天坛的建筑价值远比颐和园高,最让我心醉的是天坛的松林,我和精卫关系好的时候来过好几次。特别是在圜丘周围,几百年的大树比比皆是,它们忠实地站在那儿,站在人们身边,站在时间的风雨里。那古老粗大的松树拧着个地往上长,树干上一条条粗糙的筋落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时间的力量。天坛的建筑不多也非常紧凑,层层密林之上是几处蓝顶大殿,似浮于绿云上的天宫殿堂。它的面积足有几平方公里,几乎全是树林,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里,这片树林本身就是一道风景。其实我从小就喜欢人文的东西,上小学时就常来这玩儿,在天坛我就是闭着眼也不会走错。人是种自相矛盾的动物,应该忘却的难以忘却,不该忘的却全忘了。在这儿,在天坛,可能每棵老树下都埋着个争吵的理由;也许每条小路上都留着我们追逐过的足迹。我总想忘掉这些,却一直惦记着。

"上次去的那片核桃林还在吗?"精卫在前面转悠了许久,突然回头问我。

"傻蛋,还记着那两个没熟的核桃哪!哈哈!我也找不着了。"我非常开心,竟盼着自己和精卫再吵一次,狠狠地吵,吵得精疲力尽。

"你也记着?"

"当然,我还记着那次在北海,我用船桨把你们溅成落汤鸡。"

"得了吧你!我知道你不是成心的,你呀就是笨。"精卫笑了。

"哎!你为什么把辫子剪了?"其实我对她剪辫子的事一直耿耿于怀,现在终于憋不住了。

"会再长起来的。"

阳光再次从树梢间飘进来,那绚丽的小光点随着树梢的颤动轻轻晃悠,空气中像飘满棉絮。故地重游,旧梦重温,我觉得身子像被人从后面提着,每一步都又高又快。走累了,我们特地又找了块青石坐下。看着她,我不仅喘了几口大气,此时我脑子显现的竟是山林和红玉在一起的情景。

许久,我终于试探着,把手哆哆嗦嗦伸过去。精卫羞涩地扭过身子,肩膀还向后顶了我一下。可我却能感到她的后背好象有面小鼓"咚咚咚"地敲着,我轻轻楼着她,逐渐狂暴的心跳声再一次合拍了。"咚咚咚,咚咚咚------"这是青春的锣鼓,它在天地间回响着,放浪着,张扬着,这声音足以让飞鸟惊落,让鲜花闭合。我们热烈而笨拙地拥抱着,长久的拥抱让我们的呼吸逐渐粗重,而那想把对方融入到自己身体的执着,使我们谁也不愿意放弃。我艰难地寻觅着,那顽强而不屈的牙齿刚刚发育成熟。热切的、毫无结果的寻找让我找不到自己的所在,直到精卫最终揪住我的头发,而我也不得不低下头,这才找到她永远不必修饰的双唇。一股滚烫的液体将我们粘在一起,除了松枝于微风中瑟瑟抖动,我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的存在了。

"我-爱-你!!"我们弄不清这句话是谁先说的。

好久我们才分开,天旋地转,我用手指使劲拧自己的眉头。"对了,我问你一件事,山林给处分那天你问我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怕你跟他们一起瞎胡闹。"精卫用双手捧着自己的脸,手指缝里居然泛着红光。

"你事先知道这件事?"

"我是团支部书记,老师说过要处理这件事。"精卫还是没抬头。

我使劲挠挠头:"老师是不是早就知道山林要改试卷?"

精卫的眼睛斜眯着我:"早知道你对这事不甘心,告诉你吧,有人事先给教导主任写了个条子,人家专门等着山林呢。"

"谁?"我立刻想到了二头,可还是觉得不可能。

"老师认识他的字,但不是咱们年级的。"精卫淡淡地说。

我一下揪住她的手:"到底是谁?"

"老师凭什么告诉我?"精卫已经不高兴了。

"那--那麻疯的事呢?"我问不出结果,于是千头百绪的事涌上来,似乎我的一切倒霉事都跟精卫有关。

精卫的手突然放下来,她愤怒地把我的手甩开:"你把人家打了,还要怎么样?"

"他要是再敢让我看见,这回我让他缝十四针。"我恶狠狠地说,牙根都快咬碎了。

精卫腾地站起来,她的脸气成了酱紫色:"你就是有股胡同习气,麻疯是我哥的朋友,我哥说现在学校太乱,请他没事就过来照应一下,结果竟被你这个傻小子找到他们家去打,你太不象话了!"

我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笑容再次回到脸上。"就他那个傻德行还照应你呢?连自己都保不住。可你那阵子好象挺不高兴的。"

"我不喜欢我哥管我的事。"精卫长长叹了口气。

"那麻疯也是活该,三鼻子眼,多出那口气。"

"你是不是觉得挺自豪啊?"精卫摇着头,一脸不屑。"你要是老跟二头那帮人混在一起,你早晚得进监狱。他们根本不是正经人,你自己小心吧。"

我仰头笑了几声,精卫的话实在难听,似乎他们天生就不是好人:"该小心的是你,我也不是正经人。八岁的时候我夏天就跑到桥底下去玩儿,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精卫被我问住了,她仔细想了想:"为什么?"

"我看看女人的裙子下面到底是些什么玩意儿,所以我们胡同里长大的孩子就没几个好东西,你跟我来往特危险。"

精卫冷笑几声,她转脸就走。我本来想叫住她,可嘴却怎么也张不开。

从天坛回家时,路过护城河时,我看到地上有几滩血迹,砖头瓦块到处都是,路人的神色慌张,附近的小卖部都关门了。我跑到山林家去找他们,这俩家伙都不在,再次听到他们的消息是二头正在拘留所里吃小窝头呢。听说护城河边那场架打得极其惨烈,大庆的食指被二头剁了下来,还有一个挺漂亮的小伙子被山林用火枪打成了麻子。

我的高中

结局来得似乎太快了,二头作为斗殴的组织者被判了一年劳教,山林不知去向了,狼骚儿在工读学校倒是挺踏实。最让我啼笑皆非的是精卫,我甚至还没来得及问她去的是哪所学校,急风暴雨般的争吵又让我们反目成仇了。

初中快毕业那段时间,我突然感到了一股难以形容的孤独,好象一切跟我有关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在坚守着学业,继续着与老师的战争。大概有几个月的时间,我在学校里表现特别好,甚至老师都准备把我发展成当团员了。为这事教导主任特地找我谈了一回。

"张东,你的表现不错,快中考了,你先写入团申请书吧。"其实教导主任私下里一直挺喜欢我的,她总跟别人说自己是恨铁不成钢。

我站在她的办公桌前面,手揣在口袋里,腿顶在桌子角上:"我可不够资格,再说马上要考试了,我没时间。"

"写一百多字就行,耽误不了多少时间。"教导主任示意我坐下。"其实你的成绩一直挺好的,就是周围的环境不好,沾染了一些坏习气也不能完全怪你。现在好了,你可以安心学习了,咱们学校这回中考就指望你了,一定要争口气。"她笑得很开心。

"我要是入了团,考重点学校就有把握啦?"坐在她对面,看着她阳光般灿烂的脸,我竟可怜起教导主任来,快四十的人了还这么幼稚,她真以为我本质不错呢。

"关键还是看你的成绩,但在分数相同的条件下,人家肯定考虑团员。"教导主任突然站起来,她走到窗口,操场上有不少同学在踢球。"初中快毕业了,你们都应该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前途,人这一辈子混什么?不就是出人头地吗?千万别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我点点头,实在懒得理她。

这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