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评选中国最为脍炙人口的格言,有奶便是娘这句话肯定能高票当选。其实这话说得非常实在,有奶才能当娘呢,没有奶凭什么做娘啊?我妈就没给过我奶吃,至少我不记得她这样做过。在我的印象里,我弟弟是吃她的奶长大的,所以她应该是我弟弟一个人的娘。
大学把请我回家了,我的情绪沮丧到了极点。确实没地方可去了,只得回家安身。
我妈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刻急眼了:"你个不争气的东西,好不容易上个大学还让人家轰回来了,你让我以后在街上怎么见人呢?怎么跟街坊邻居们说呀?简直是白养活你了。"
我当然没好气:"我没求您养活我,是您愿意养活的,当初为什么不把我直接掐死啊?"
我妈立刻伤心欲绝了,眼里含着血丝道:"早知道你这样,当初就不应该生你,我生你一场,养你一场,容易吗?现在你敢这么气我,你对得起谁?"
我冷冷地说:"我没打报告求你们生我,是你们自己愿意生的。是你们把我扔在这个世界上的,你对得起我吗?"
这个问题对于我妈来说太过高深,好久她才喃喃地说:"我给了你生命,我让你活着呢,什么叫扔啊?"
我说:"我不稀罕这个生命,我不稀罕活着。你们是自己找乐,我不过是找乐的副产品。"
"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我妈真急了,把菜刀都抄起来了。
我立着脖子,直接伸到她面前。"我不信,您还真没有这么大胆子。我再说一遍,我没求您养活我,我也没求您生我。您要是觉得亏了,您现在就把我弄死,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那天真把我妈气坏了,连当天的晚饭都省出来了。我继父那阵子还没死呢,后来他们俩当着我的面整天念叨着,养了个白眼狼,还是一条癞皮狗,这辈子算倒了血霉。我不理他们,该吃就吃,该睡就睡。
其实我不是成心想气她,我真是这么想的。父母愿意生孩子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他们就应该负责。孩子是无辜的,是不明真相的情况被带来的。我妈倒好,生了我就不管了,我完全是自我成熟。如今我被大学赶出来了,她认为自己最大的损失是在邻居前少了吹牛的资本。至于我的心情和感受,她完全是忽略不记的。学校想让我回家,我又能怎么样?难道让我跪在班主任面前求她开恩?难道让我继续在她那身烂肉中浪费青春吗?
人闲着总要生些事,我担心自己会闷出病来。是啊,这个家并没打算收留我,我也不愿意久留。天下之大,哪里可以安身立命呢?彷徨如洪水,冲得人喘不上气来。
此时玉京来找我道别,这小子要去广东了。
玉京,是卞玉京的玉京,依然是妓女的名号。
玉京是我和白门的共同同学,这家伙从小就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玉京的学习成绩一般,但脑子却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什么东西他一看就会,一听就懂。据说他三岁时生过一场大病,病好之后,脑子就与一般的孩子不一样了。从三年级开始这家伙就开始看大书了,六年级时他看完了二十四史,四大名著在玉京眼里成了小儿科的把戏。老师们都说玉京完全可以成为一名成绩优秀的学生,但心思没用到正地方。对于老师的评价,玉京从来不往心里去,全当是放屁呢。有一次放暑假前,老师们要求大家多看几本字书,并特地邀请玉京现身说法,说一说读书的好处。玉京不死不活的说:"其实有好多书都是教人怎么学坏的,不愿意看,也罢。"老师的头发立刻顶到房顶上了,当下就下了断语:"一派胡言!"二十年后我终于理解了,的确有不少书是教人学坏的,甚至是明目张胆地在骗人。可为时已晚了,因为我已经看了不少书,中毒已深了。
在中学时期,我们家那条街上出现了一个卖西瓜的老头。这家伙的嘴上抹了香油,能和所有的人都攀成亲戚关系。实际上这老头是个十足的笑面虎,在秤上宰人绝不眨眼,能宰二两绝不宰一两。后来整条街的人都被宰怕了,谁也不愿意在他的摊上买西瓜。这老头便倚老卖老,看见谁拎着西瓜走过去,居然骂人家的祖宗。后来凡是买了西瓜的人,都不得不躲着他的摊位走。
有一次,玉京在公共汽车上碰那老东西了。看到玉京有座位,那老头竟三步并两步地跑到他面前,就等着他让座。玉京却连看都不看他,那老东西只得和玉京搭讪,号称是一条街上的,玉京充耳不闻。老东西见玉京根本没有让座的企图,便大骂如今的学生是如何如何的没教养,人心不古,见了老人不让座,都是****的等等。乘客们对玉京抱之侧目,玉京忍了一会儿,突然骂道:"再废话,我就弄死你。"老东西当场就被镇住了,险些尿了裤子。
过后老西瓜匠越想越觉得有失颜面,怎么能被一个孩子吓住呢?这家伙干脆跑到学校把玉京告了,说我们学校的学生不知道尊老爱幼,教不严,师之堕,全是学校没教育好。老师都是些没头脑的动物,总觉得老人都应该是好人,便信以为真了。校长在大会上点名批评玉京,说他给学校丢了人。玉京昂然而起,大声道:"尊重和年龄没关系,如果单凭岁数大就可以赢得尊重,大家都应该尊重王八。"校长当场昏倒了。从此我们学校再开大会便被同学称之为开王八会了。
玉京就是这样一个人,我行我素,天马行空。高中毕业后他居然没有考大学,反而在音乐学院里旁听了两年,他说将来要做音乐。我和白门都不理解,音乐是听的,不是做的。玉京说:"音乐的自由的,音乐没有限制。"
玉京找到我告别,说自己要去深圳发展,那地方机会多,有音乐土壤。我灵机一动,虽然我只是个肄业生,但在广东一带还是可以蒙蒙事的。何况那些年刚刚闹了政治风波,很多能人都跑到广东去了,没准我还能搭上这条船呢。玉京同意我的看法,但他认为做事就是做事,别和其他的东西牵扯上。我嘴上答应了,并开口向他借钱,出门总是需要些路费的。玉京说:"我知道你回家了,就是想拉着你一起走,车票都帮你买好了。"
我站了好一会儿,两片嘴唇像是被锁上了。在我的印象中,玉京是个冷血动物,什么人也不放在他心上,为什么会惦记着我呢?
玉京走后,我开始收拾行李。我妈听说儿子要去广东,立刻也来了精神。她马上跑出去告诉街坊邻居们,我儿子根本不是被学校劝退的,广东有个大老板看上我儿子了,请我儿子过去帮忙,我儿子这才炒了大学的鱿鱼。你们等着吧,用不了几年,我儿子就成大款了。
近代历史上,广东曾两次点燃了中国的烽火,一次是精神的火炬,另一次是物质的烟尘,其硝烟几乎弥漫了我们所经历的整个时代。当然这些东西不在我的关注范围之内,国家命运和时代戏剧不是我这种人应该考虑的问题。我之所以去广东是因为我没地方可去,我要在陌生的地方找到一条出路,开出一块属于自己的天地。我前后在广东呆了四年多,在这段时间里我被时代的潮流裹挟着,随时都可能被淹死,随时有机会冲上浪尖。其实我一直不愿意离开广东,后来回了家实属无奈。人,一旦离开了社会的潮流,就什么都不是了。最后我发现自己真要进化成白眼狼了,只得回了北京,因为我多多少少还有一丝天良。
我没让我们家人送我,我担心我妈在火车站迷了路,担心她的唠叨会让神经崩溃,我更担心他们根本就没想送,一旦我开了口,没准我妈就尴尬了。
不过我依然在火车站碰上了熟人,快进站时,班主任突然出现了。女人都是古怪精灵的,不清楚她如何知晓的我要去广东。我和玉京背着大包正往里走呢,那女人一把抓住我的衣襟,近乎哀求地说:"横波,我什么都有,你留下吧。你要是想开个公司,我给你出本钱。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的。"
想到班主任的神通和财力,我当时真的有点动心了,但我看到玉京旁若无人的眼神,立刻又急眼了。"你以为我喜欢吃你的软饭啊?"说完我甩掉班主任,毅然地踏上了广东之路。
上车后,我钻出车床看了一眼,班主任立在茫茫人海的后面,身影落寞而孤独。那一刻我几乎快哭出来了,关于青春的故事结束了。当时我年幼无知,在年轻女人侗体的感召下,认为自己被贱卖了,被骗了。其实只要不是贱卖,把自己卖掉也是可以的。此后我一直有点后悔,如果我与班主任的关系持续下去,生活中的波折就不会有这么多了,有些东西远比年轻的肌肤更为重要。
去广东是我们第一次出远门。火车出了北京站,我便凭添了几分悲壮的感觉。外地对于北京的孩子来说,等同于龙潭虎穴,穷乡僻壤。出城了,铁路边的杨树飞快地一排排地向后倒去,树枝上挂满了干瘪的塑料袋,远远看去活象一排居心不良的巫婆。我脑子里充满了孤苦伶仃和期期艾艾,耳边是萧条悲凉的无边凄苦。在我眼里,天空在滴血,周围行走的人都是叵测的妖怪。
车到石家庄,玉京下去买了一只烧鸡,两瓶啤酒。当时我们还不太会喝酒,玉京说:"喝吧,为了你今天的选择。"
我说:"我的选择对吗?"
玉京说:"自己选的,总比别人为你选的强。"
后来我问他,到了深圳有什么具体打算。玉京说准备先到酒吧里唱歌,他会唱,又会写,有几种乐器玩得也不错,混口饭吃应该问题不大。我摸着下巴,自己问自己:"我呢?"
玉京笑着说:"金子,地上没有,机会到处都是。你得自己去找机会,我可以负责你三个月的吃喝,之后的事我就不管了。"
我心下暗骂了一句,这小子把我骗到广东,为什么只管我三个月?这念头刚一出现,我就不得不拼命将之打压下去。人家能管我三个月的吃喝已经不错了,亲妈又能怎么样?我可千万不能做白眼狼。
十几年前坐火车,就跟进了一趟地狱差不多。到郑州时,火车便塞成了肉罐头,四周全是人,连座位下面都钻进了两个。我们被挤在座位里动弹不得,后来连水都不敢喝了,生怕去了厕所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就这样,我们两个盲流一样的进了广东。
九十年代的深圳刚刚具备了大都市的雏形,虽然遍地拣钱的时代一去不返,但深圳和北京绝对属于两个世界。玉京是有备而来的,对深圳的情况多少有些研究,没几天他便在一家夜总会找到了工作,吉他独唱,唱两首歌就可以拿钱走人。后来他又听说一家乐队正缺键盘手,他去了便把岗位固定了下来。由此玉京在夜总会和酒吧之间跑场子,生活忙碌而充实。
玉京安顿下来了,我却抓了瞎,应聘了好几家公司都没有成功,原因自然是我的肄业身份。玉京告诉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你小子天天说梦话。没事,大不了我再多养你一个月。"我无言以对,自从和班主任分了手,我就添了个说梦话的毛病,真倒霉!
后来有个来自北京的朋友说:"要不,你去巨神公司看看吧,他们喜欢没毕业的人。"我立刻想起来了,巨神公司是领袖型的企业,前些日子曾在中国率先发行了楼花。他们宣布要建一座是50层的大厦,这是中国第三高的建筑。
朋友说:"一开始他们想盖17层的,后来改成了38层,现在为了卖楼花又变成50层了。其实他们的老板是做软件起家的,做软件的人耳朵都软,人家一起哄他就信以为真了。"
我回到住所,整整思考了一夜。巨神公司是当时最著名的私营公司,老板姓龙,是中国青年的偶像级人物。如果能进那家公司当然是最好的,但常规去应聘肯定是不行,我条件有限,而且还没有工作经验。思之再三,我提笔给龙老板写了一封信,在信里,我以轻蔑的口吻嘲笑了建设中的巨能大厦。
我说:社会上正在风传,说你龙老板之所以建设50层的大厦不过是为了多卖些楼花,仅仅是敛财之举而已。我认为你龙老板肯定是志不在此,你曾建立了中国第一家软件公司,你创立了中国最早的汉字输入系统,你在三年中就取得领军保健品产业的辉煌。我相信,建设巨能大厦是你的另一理想,你是在为这个伟大的时代树立丰碑呢。这座丰碑要建就应该建成中国最高的,如今中国的第一高楼无非是63层,如果你能建到七十层,他人就只能望其项背了。我相信这才是你的意愿,即使没有我的提醒,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您也会郑重向全世界宣布这项伟大的计划。希望在您宣布这一壮举的历史时刻,我能在您身边,分享您的光荣。
我将这封信念给玉京听,玉京听得目瞪口呆。最后这小子断言道:"你小子没准能做个企业策划,你说瞎话不带脸红的。"我问他这事成不成。玉京说:"问题不大,反正他现在正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呢。"
早熟,多多少少带着一些挖苦的性质。中国人大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早熟,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的,似乎人一旦早熟了就和坏人差不多了。
其实早熟不仅仅是指的跨下那个玩意,心理上的早熟同样重要。玉京应该是个早熟的人,他冷静、理性,看问题具有前瞻性。虽然有不少酒吧和夜总会邀请他去助兴,但他认为收入已经不错了,没必要那么折腾,而且贪多嚼不烂,弄不好还会坏了自己的名声。如果换了我,即使一晚上跑六个场子也不会嚷嚷累,谁嫌钱多啊?但玉京当年就说幸福与金钱无关,我当时只是嘿嘿笑了几声。其实仅仅这一点,我和白门之流是十年之后才想明白的,那时我们已经彻底不知道幸福是怎么回事了。我实在找不出玉京早熟的原因,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经历过什么样的苦难。
信写完后,我就寄出去了。此后我把这封信当成了玩笑,那些话鬼才相信呢,一个全国知名的企业家,一个青年领袖会被我的胡说八道所鼓惑。我当然清楚自己是在胡说八道,一座原设计十七层的大厦,怎么可能修到七十层?地基已经打好了,难道还能拆了重来吗?万一地震了,这样大楼就得横着趴下,职能部门自然是不能答应的。也不知道哪来的好奇心,我特地跑到图书馆查了查,原来珠三角这一带的地质活动很少,上一次的大规模地震是唐朝的事了。
信的事不能报以希望,我依然在四处应聘,依然是四处碰壁,我甚至琢磨,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回北京吧,先找个业务员干干也凑合了。半个月后,我忽然接到了一个珠海的电话,对方说自己是巨能集团人力资源部的,希望我过去谈谈。我有点激动,命运之神或许就要向我张开双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