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25年,夏,午后。保定。
莲花池的对面曾经是直率总督府,大清朝的总督早成了过眼黄纸,如今衙门口成了闹市,到处都是做小买卖的。
正是盛夏午后,没有主顾,几个生意人歪在衙门口,半睡半醒着。湖边上偶尔走过来三三两两的游客,大多是些学校里偷偷跑出来的洋学生。洋学生一般都是抢手货,有人挎着女拌,有的则被女拌挎着。
此时一个年轻男子急匆匆地来到莲花池畔,他拎着个军用书包,步履沉重。马路对面就是阴森的总督衙门,而年轻人的目光同样阴森,鼻头嘴角上似乎挂着一股难以察觉的蔑视。这个年轻人大约有二十来岁的光景,平头,深目,西装革履,衣服笔挺,连一点皱折都看不出来。游客和生意人继续着自己的事,没有人注意这个家伙。
保定府一直是华北重镇,来往的客商如行云流水,而且还建有几所著名大学呢。所以自命不凡的年轻人到处都是,没准一块砖头就能砸死两个。
年轻人已经走到湖边了,湖光里荡漾着倦意,太阳正在西下。年轻人挑衅似的向行人们扫了一眼,然后,然后他的手不慌不忙地伸进挎包,举出了一枚闪闪发亮的东西。
生意人对货币从来都是敏感的,衙门口那几个小贩的眼睛猛然就亮了。他们凑到一处,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起来:"袁大头啊?是吗?"
另一个道:"像!真的假的?"
还有人说:"看看那成色,能是假的吗?这小子也不像耍把势的呀。"
众人嘴里议论着,脚下也不自觉地向年轻人的方向移动着,似乎年轻人手里托的是女人又香又甜的奶子。
金钱有一股特殊的魔力,时间长了,连家犬都能识别出货币的成色来。年轻人见众人向自己围拢了,便举着银圆先在头顶上晃了晃,然后拿到唇边,呲地吹了一口,银圆发出了声清晰而响亮的叫喊声。小贩们同时伸了伸脖子,口水流过了下巴,滴滴答答地就落到胸口上了。
当时国民政府已经出台了法币政策,纸币早就开始发行了,但人们更愿意储备银圆,无论怎么说那都是银子。一块袁大头就是三十斤洋白面,一般人家合着棒子面吃,就能混上一个月了。众人看看银圆又看看年轻人,眼睛里不约而同地出现了穷凶极恶的表情。他们估计年轻人的书包还有不少存货呢,这小子敢在大街上显摆?耗子舔猫**,难道是找死吗!
年轻人的亮相结束了,他向湖水的方向挑了挑眉毛,忽然腕子一抖。嗖的一声,那枚亮晶晶光闪闪的袁大头径直地飞了出去。
众人发出一片惊呼声,眼睁睁地看着袁大头翻着跟头载进湖水里,紧接着湖边又响一片痛心疾首的惋惜。有几个家伙心急,情不自禁地冲到湖边,险一险就收不住脚了。
年轻人忽然说话了,他扯着嗓子高叫道:"捞吧,谁捞到就是谁的。"
围观者们大眼瞪小眼地相互看着,没有人敢动地方,在湖里捞钱?小孩唱歌,没谱的事啊,万一淹死了怎么办?年轻人见大家没有响应,干脆又变出一枚银圆来。他拿到众人面前晃了晃,这回所有人都相信了,的确是一枚货真价实的袁大头。年轻人眼睛一歪,手指一甩,在一片惊叫中,袁大头又飞到湖中心去了。
年轻人继续大声怂恿道:"捞吧,我说了,谁捞上来就是谁的。"
这回终于几个小青年按捺不住了,他们脱了鞋,甩掉裤子,大叫道:"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扑通通几声响,湖里便多了几双脚丫子。
天热,莲花池也不深,不一会儿还真有个家伙把袁大头捞上来了。他把银圆举在空中,笑着叫着没了命地向另一个方向游去。众人都明白,这小子是担心一旦上了岸,其他人会打银圆的主意。
年轻人笑了笑,甩手又扔出两枚去,这回连卖杂货的老头子都憋不住了,大家蜂拥而去。莲花池就如一只烧开了大水锅,半裸的、****的人体就如饺子一样,霹雳扑通地往湖里跳。年轻人真是不含糊,就跟甩飞刀似的,十几枚大洋是越扔越远,池子里的人也是越来越多,到后来连对岸的人都跟着下去了。
年轻人的大洋似乎是扔不完了,一枚一枚的大洋飞向天空。他脸上是轻蔑,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猪,猪,你们这群猪喽。"
在银子面前,轻蔑算得了什么漫骂算得了什么?其实连人命也算得了什么。刚才还懒洋洋的街面,如今却如一锅沸腾的开水了。有本事的人都钻进了莲花池,没本事的只能站在岸上为同伴们站脚助威,大家又是加油又是喊号子,叫嚷声如海浪,没一会儿就把年轻人的漫骂淹没了。
此时有个卖烧饼的老太太跑了上来,估计她是实在不敢下水,干脆给年轻人行了个蹲安:"小爷爷,您就别扔了,您别费那个力气了?直接给我老婆子吧,老婆子给你烧香了。"
年轻人目不斜视,似乎这老太太根本就不是人。啪啪几声,又有几枚晶莹闪亮的银圆入水了,湖边再次出现了骚动。
湖边的混乱逐渐蔓延开去,不少人向这里赶过来,照这个趋势,用不了多久整个保定城都会开锅的。
此时总督衙门边上的一个小路上走来两个人,前面那位身材高硕,一身军校学生兵的打扮,而脸上竟是副嘻嘻哈哈的表情。后面那位穿着身对襟的绸布褂子,瘦小枯干,尖嘴猴腮,头戴瓜皮帽,帽沿边挤着几根又细又黄的头发,活脱脱一个南方痨病鬼的模样。这二人明显是一对主仆,但怪也就怪在这一点上了。
保定的军校全国知名,国军中不少上将都来自这所学校,甚至形成了以何应钦为核心的保定系。按说保定的大街上出现一两个学生兵绝不希奇,但奇怪的是学生兵居然还带着个仆人,这的事就新鲜了,一般的公子哥是绝对没有这么大胆量的。
学生兵也发现了湖边的繁华景象,二人好奇地走了过来。
这时年轻人又往湖里扔了两枚银圆,学生兵看到湖里都是争抢银圆的人头,大约是明白了。他上下打量了年轻人几眼,微笑着说:"兄台,何必讨扰龙王爷呢?直接给了大家不就完啦?"
年轻人满脸傲气,盯着学生兵的肩章说:"你们中国人啊,就是这么没出息,见钱眼开,见利忘义,怪不得你们是东亚病夫呢!"
学生兵极有涵养,一点都看不出没有生气的样子来,反而笑着说:"如此说来兄台是日本人了,小日本的小日本,就是小气呀!"
年轻人瞪着他道:"你敢污蔑我们大日本帝国!"
"我说你小气,你就是小气。"学生兵浑身无所谓:"你以为你是给大日本争脸呢?我看你是给你们大日本丢人呢。要是想扔钱的话,你就应该一把一把地扔,一枚一枚的扔,多丢人啊!不寒酸吗?"
年轻人的眼睛在眼眶里逛荡了几下,他狠狠盯着学生兵道:"没有扔钱的魄力,你倒有风凉话的习惯,中国人!无聊!"
学生兵依旧的满脸轻松,他向身旁的痨病鬼努了努嘴。痨病鬼似乎与主人有心灵感应,立刻点了下头,操着南方口音说:"我现在就去银行,您二位等一等。"说完,这家伙屁颠屁颠地就跑了。
痨病鬼走了,日本年轻人倒真有些含糊了,他打量着学生兵说:"阁下是保定军校的?"
"二十四期,步兵科,鄙人温义,冷暖之温,正义之义,与流行病毫无关系。"说着,温义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按理说温义是身穿军装的,与人交往应该行军礼才对,可这家伙竟然拱了拱手,明显是带着一身江湖气息。
年轻人是个中国通,看出这点了,撇着嘴说:"在下津井正雄,大板下田人。"
温义忽然来了兴趣:"大板,听说那是座商业城市啊,商人都是很有钱的,怪不得你没事扔钱玩儿。"
津井骄傲地歪着脖子:"我们日本人做什么都是全世界最优秀的,商人也是如此......"他正要说下去,却听得湖中有人让道:"嘿,那男的,别瞎聊了,你再扔几个呀,摸不着啦!"岸上也有人催促着:"赶紧扔钱吧,没钱了赶紧走。"津井气得直哼哼,正要骂人却见痨病鬼提着个小包袱,远远地跑了回来。
温义接过包袱,痨病鬼立刻转过身去,半蹲着,把后背留给了主人。温义极其自然地把包袱放在痨病鬼的后背上,揭开结扣,周围立刻响起了一片唏嘘声。包袱里竟然是一捆一捆的银圆,每捆都是一百块的。温义拎起一捆银圆,喀吧一撅,然后扔手榴弹似的向空中一甩,一百块银圆天女散花般地都甩到湖里去了。这一来整个莲花池突然就炸了,刚才还向津井要钱的老太太也跟着银圆冲下去了。温义向津井扬了扬下巴:"来呀?大日本的商人不是有钱吗,扔啊?"
津井咽了口唾沫,也抓出两把银圆来,莲花池上空再次下起了银圆雨。温义见他还有些存货,索性一口气又扔了三百块。湖边的呼喊声都连成了片了,湖里人头蹿动,不少人的脑袋被银圆砸开了花,但大家还是前赴后继地往湖里跳,有几个跑来维护秩序的警察,干脆把帽子一摘,也跟着下去了。
扔到后来,津井正雄把书包的底儿都翻过来了,却再也摸不到一块银圆了,但温义的小包袱还是满满的。津井倒是颇有风度,他向温义鞠了躬,毕恭毕敬地说:"温君豪富,在下甘拜下风。"
温义嘿嘿笑道:"这点钱算得了什么?钱如流水,就应该让它赴水而去。"
津井不知道怎么应付面前这个油腔滑调的年轻人,实在是摸不清门路了,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这句话在日本也通用。狗追挎篮的,人追有钱的,这句话在日本也通用。由于见识了对方的豪气和财力,津井便动了结交的念头,于是要拉着温义要去喝酒。温义说:"晚上不成,我们学校有规定,晚上不许出门。你要是不走的话,周日中午,还在总督衙门口见面。"
温义带着痨病鬼走了,津井盯着他们的背影,半晌没动地方。这时莲花池已经演变成战场了,人们为了争夺银圆都动手了。远远看去,一群泥人在水里扑腾着、撕打着、嚎叫着,好象是一场远古的体育比赛。
第二天所有保定的报纸上都刊登了莲花池的消息,有的文章说,有富豪要自杀,所以往湖里扔钱,是对世界绝望了。有个记者报道说,一个日本疯子,从疯人院里跑出来了,扔钱玩儿。反正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有人知道真相。
津井正雄已经在保定住了半年了,在他父亲开办的商行里当管事。由于父亲常年住北平,实际上保定这家商行就是他说了算。另外津井正雄还有另一个身份,这家伙是东京大学社会系的硕士。他希望借来中国做生意的机会,完成一篇关于中国人品行调查的论文,以此证明这个大陆民族彻底腐朽了。正因为这个原因,今天出现了湖边扔钱的一幕。他是在检测银圆的价值,也是检验在中国人眼里生命与尊严的价值。
津井来中国之前,认为这些大陆种族简直就是繁殖能力惊人的蚂蚁,毫无道德水准可言,应该从地球上彻底剔除掉。但津井与普通的军国主义者不一样,他认为对付这个腐朽的民族根本用不着战争,用其他的手段照样可以让他们臣服,甚至是顶礼膜拜。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半路上居然杀出个程咬金来,这个学生兵视金钱如粪土,几百块大洋被竟他毫无意义地糟践了。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路呢?既然是富豪,为什么还要上军校呢?
出于好奇,津井决定,通过军校的朋友,调查调查这个温义的来历。
两天后,温义的情况就摆上了津井的案头:温义,21岁,云南人,军校二十四期,步兵科。成绩一般,没有上进心,无任何党派的倾向。家有巨资,在保定市内租有房子,一仆人相随,叫老鸦。
津井被这几行字震惊了,这个温义上大学居然还带着个仆人?莫说中国,即使日本人也不敢如此奢侈!这个做法未免太过颓废,一定是会被人瞧不起的。另外他家有巨资,但资料上并没有说明巨资的来源,那他们家到底是干什么的呢?巨资,能庞大到什么程度呢?
他出国前就开始研究中国社会的现状了。有一点他是非常清楚的,在中国,上军校的年轻人大多有鲜明的政治观点,都是理想主义者。但这个温义居然连起码的党派倾向性都没有,那他为什么要上军校呢?
疑点太多了,津井正雄满百思不解,竟连续好几夜都没有睡塌实。终于熬到周日了,这家伙老早地跑到总督衙门,专等这个神秘人物的到来。
满天飞银圆的好日子早就过去了,但莲花池中依稀还可以见到人影,他们在水里苦苦摸索着,似乎在探索自己的人生。连津井正雄都有些奇怪,那个事过了好几天了难道还能摸出钱来吗?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和温义比赛撒银圆的故事就会成为保定的传说,而人类的神话大多也是这么来的。
日上三秆了,温义终于晃悠着来了。今天他没有穿军装,而是一身长袍马褂、步鞋折扇,全然是一副京城阔少的派头。老鸦的装扮没有什么变化,他背了一个帆布大口袋,手里拎着个鸟笼子。一只金丝雀在笼子里上蹿下跳的,还不时地叫唤几声。
津井一个劲皱眉可又不能发作,中国的军校里怎么能容忍这种人呢?这种公子哥又怎么可能带兵打仗呢?出于对金钱的尊重,他清楚这个温义怎么说都是个上等华人,这等人即使在欧洲同样可以呼风唤雨。
津井走过去,半躬着身子说:"阁下果然不失约,是个君子。"
温义笑道:"宁失江山,不失约会吗!"说着,他接过鸟笼子,饶有兴致地吹了几声口哨,金丝雀马上回应了几声。
津井对这个家伙的背景太有兴趣了,否则他早就甩手走了。津井耐着性子说:"要不,到我的商行去坐一坐,我家是做煤炭生意的。"
温义一个劲摆手道:"我可不能去你家的商行,我大哥在信里说过,日本的商行都是间谍站,不能招惹"
津井有点儿尴尬,继而又恼怒起来:"我家是正经商人,你怎么能这么污蔑我们大日本帝国呢?"
温义把鸟笼子扔给老鸦,叉着腰,不耐烦地晃着脑袋:"我发现你这个人啊是太无聊了,何必说点儿什么都较真呢!什么大日本小日本的,大也罢小也罢,是你们家的吗?日本月本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津井觉得这家伙满嘴的离经叛道、胡言乱语,不会是脑子里进虫子了吧?津井怒道:"国家乃人之根本,无本之人,何以为人?"
温义冷笑道:"我大哥也是这么说的,但我从来就是不信这个邪。我们不过是碰巧生在这个国家的过客而已,国家什么也没有给过我,国家什么也不是,只有政府才是真实存在的。作为个人,我们要向这个政府纳税,养活那群高高在上的蛀虫。这些税收让一群废物骑在我们脖子拉屎,仅此而已。另外我再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罪恶的源泉就是国家,具体的说,还是政府。如果没有政府,大家的日子就都好过了,我看,多一半的战争也不会打起来。"
"一派......"一堆脏话涌到了津井的喉咙里,可对方笑嘻嘻的和善表情让他实在说不出口。
温义拍着他的肩膀,苦口婆心地说:"兄台!我问问你,你们的大日本把东三省给占了,你们国家分给你红利了吗?除了那点儿虚无飘渺的自豪感,有你的好处吗?当然,如果你是间谍就另当别论了。"
津井张口结舌了。他是学社会学的,温义的理论非常典型,原来面前这家伙就是个传说中的无政府主义者呀。津井一直以为无政府主义是西方人的玩意,是玩世不恭的产物,可万万没想到在经济落后的中国也存在这种人。他试探着问:"那你的根本是什么?"
温义回头看了看老鸦:"你告诉他。"
老鸦诚惶诚恐地说:"我的根本就是我们家少爷,我们家少爷的根本就是我们家老爷,老爷的根本就是我们家老老爷。"
老鸦带着浓重的西南口音,津井听得面红耳赤,才勉强弄明白意思。温义打断了老鸦的绕口令,笑着说:"看见没有,他比你们活得明白多了。人的根本就是家,我们家就是我的根本,除了我们家的人之外,其他的人和我是一点关系都没有。"说着,他挥着手道:"行啦,津井君,你的商行我是不去的。咱们去仙鹤楼吧,我请你。"说着,温义一抖扇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仙鹤楼是保定府最大的酒楼,以铁狮子头和驴肉火烧闻名华北。饭店的厅堂高大敞亮,光雅间就装修了三十多间。
温义等三人走到饭店,伙计早就认识他了,招呼了一声然后径直将他们带进雅间。老鸦代主人点了狮子头、驴肉和老白干。伙计说:"新来了几个小花旦,唱折子戏的。"温义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三个妖艳女人就冲进来了,老鸦说:"打鱼杀家。"女人们立刻拿出乐器,依依哑哑地唱起来。
三人边喝酒边听戏,气氛挺活跃,喝着喝着话就多了。津井不大理解,温义是个云南人,按理他们说中国的官话,舌头都要受些苦处。但这家伙居然对京戏情有独衷,还能时不时地还能跟着哼上两句。
酒到半酣,温义向津井询问大板的风土人情。津井说:"我们大板是世界上最优雅的城市,有着两千年商业传统。"
温义表示赞赏:"好啊,好啊,我爸爸说做买卖的人都不喜欢打仗。你们的毛病就是太喜欢打仗,我估计在你们国家里,喜欢打仗的人应该是山区的农民?"
津井的血液循环都停止了,大声争辩道:"我们大板人不仅会做生意,我们的大板师团也是皇军最精锐的陆军。"
温义冷笑着说:"精锐不精锐在战场上才能看出来呢。听说去年你们的皇军在诺门坎碰上苏联人了,大板师团连战场都没敢上就吓得跑回去了,好象是战后保持得最完整的师团。嘿嘿,这么干就对了,商人吗,就应该为利益作战,跟苏联人打仗什么也赚不到,弄不好连编制都打散了。"
津井气得说不出话来,温义说得没错。去年日军在外蒙的诺门坎地区与苏联人打了一仗,实际上是要试探北进政策是否可行,结果连皇军的脸都让人家打尽了。在参战各部队中,只有大板师团的编制最为齐整,原因倒不是大板师团英勇善战,而是他们以各种理由拖延行军时间,不愿意上战场。双方宣布停战后,大板师团立刻冲到战场,耀武扬威地表示遗憾,这个事在皇军中传成了笑话,没想到面前这个中国人居然也知道。津井正雄无话可说,只得靠喝酒来掩饰尴尬。
其实津井他们家世代都是商人,但如今商人的身份在日本并不吃香,他叔叔便当了兵,如今已经是大板师团的联队长了。其实津井认为战争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征服一个国家首先要征服他的经济,在这一点上,商人远比军队更有价值。他的论文就是希望阐述这个观点,可他又不甘心接受温义的政府虚妄论。如果不是建立了一个高效的政府,如果没有天皇绝对的权威,又怎么可能有大日本帝国的今天呢?
当然他非常清楚,由于东三省的问题,中国人对日本人普遍有敌意,于是他决定改变话题,笑着说:"温君,你是云南人,如何对京戏这么有兴趣呢?"说着,他指了指那三个唱折子戏的花旦。
温义摸了摸下巴,颇为自得:"我是云南人,十二岁时我就来过北平,十五岁又回去了。十八岁我又回到保定读书了,所以我是南北通吃。"
此后二人又谈了谈各自国家的见闻,津井发现温义岁数不大,但的确走过很多地方,见闻颇广,对声色犬马的勾当最为在行。最后二人的话题落到了温家的出身上,温义淡淡地说:据说祖辈是江苏人,几百年前逃难逃到云南,后来就一直在西南地区经商,好象也在缅甸住过,其他的事就不知道了。津井又试探了几次但发现对方守口如瓶,不得不又把话题拉了回来,落到了温义的学业上。这一回温义没有回避,他无奈地用手指点着桌子面,无可奈何地说:"我的父亲大人说,在中国做事一定要懂得用枪,谁握着枪秆子谁就能干成大事,所以我们兄弟二人都上了军校了。问题是我哥哥喜欢当兵,可我......哎!"说着他竟然叹了口气,似乎一肚子难言之隐。
津井正雄一点儿都不意外,这个温义本来就不是当兵的材料。于是又问到了他哥哥的情况,温义摆着手说:"我哥哥不听我爸爸的,非要上什么黄埔军校。他早就毕业了,天生是打仗的脑袋,从北伐到中原大战,一次都没落下。哎,我哥十年没回家了,父亲大人非常担心。"
津井早就听说了,黄埔的学生思想激进,大多有振兴中国的念头。于是他撇着嘴说:"你们中国人就是爱做梦,老盼着历史能够重演。但历史不过是历史而已,汉唐盛世早就成过眼云烟了,再不可能实现了。"
温义本来对国家民族之类的玩意没什么兴趣,但津井这话明显有讥讽兄长的味道,于是问:"你的意思是皇帝轮流坐,现在轮上你们了。"
津井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强盛的民族在于血统的高贵,就像马一样,纯种马才是名马的精品。一千年前,中国人的血统的确是高贵的,所以文化发达。但由于异族入侵,民族混杂,文明就衰落了,汉族人的血统在宋朝之后就已经消亡了。现在住在大陆上的人,早就不是真正的中国人了。但我们大和民族则保留了最纯正的血统,是东亚最高贵的种族,我们还继承了汉唐文化的光辉传统,这一点就注定了我们要统治你们,要统治东亚,嘿嘿......。"他笑了几声,把统治世界那几个字咽下去了。
温义情不自禁地看了看老鸦,老鸦就跟听天书似的,两只眼睛都眨巴成小鸟翅膀了。温义笑着说:"你的意思就是说,你们血统高贵,你们就应该统治别人。"
津井使劲点头道:"从来都是高贵的民族统治劣等的民族,难道不对吗?"
温义脸上忽然闪过一丝诡异的表情,几乎是坏笑:"那你说说,咱们俩是谁更高贵些?"
津井毫不犹豫地说:"你可能是中国人里少数的保留了高贵血统的人。而我们大和民族,集体高贵。"
"高贵的人应该具有优良的品质,应该是意志坚定,百折不挠吧?"看到津井继续点头,温义清了清嗓子说:"好,既然如此,那咱俩就做个测试。如果你成功通过了。我就承认,你们日本人全是高贵的,将来碰上日本人我躲着走,你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津井稍微犹豫了一下,但旋即就坐直了身子。"中国人能做到的,我们一定能做到。中国人做不到的,我们照样能做到。"
温义微笑着说:"你们保证能做到,因为你是高贵的人啊。"说着,温义给老鸦使了个眼色。老鸦与主人之间的确是有些默契,他赶紧从大包里取出个物件来,双手递给主人。温义将物件高高举起,然后拍在桌子上,嘴上却非常客气:"见过这东西吗?你们保证见过,你们什么没见过呀?"
津井正雄的身子竟向后靠了靠,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大烟枪!?"
大烟枪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在中国的某些地方几乎是人手一把。但这把烟枪却非同凡响,其做工极其讲究,往桌子上一摆完全就是一件工艺品。津井下意识地瞪了瞪眼睛,真好看呀!烟枪是石榴石的小嘴,红玛瑙的头,宜兴砂的烟斗鸡血石的托儿,湘妃竹的秆子直又挺,三节的身子尺半长。
老鸦又不失时机地取出一只黄铜的玻璃罩子烟灯和一根烟钎子,也摆上了。津井正雄是识货的,他立刻看出那烟钎子是银子的,钎子柄上居然还镶着颗精致的红宝石。
小花旦们看见烟具,立刻就不唱了,眼巴巴地盯着桌面,看样子她们也喜欢这一口。
此时津井正雄的鄙夷已经无法掩饰了,他身子碗后一仰,有意要与烟具拉开距离。"没想到,阁下还是雾中君子啊。"
温义永远是那副笑模样,这和他的年龄实在是不大相称。"津井先生,千万别误会,我是不抽烟的。我这个人意志薄弱,一旦碰了这东西真担心引火上了身。之所以随身携带呢,完全是担心礼数不周,惟恐朋友们责怪。"
温义的话好不奇怪,当时社会上抽大烟的人比比皆是,很多达官显贵也喜欢这一口。所以不少没有烟民的富裕之家也要配备烟具,甚至辟有单独的吸烟室,那完全是待客用的。
津井知道,温义所谓的担心礼数不周,完全是可以站住脚的。他撇着嘴说:"你们中国人倒霉就倒在鸦片上了。不过你们也应该感谢它,没有这东西,你们早被世界文明抛弃了。"
温义大笑着表示赞许:"有道理有道理,我们是劣等民族吗。可你们就不一样了,你们血统高贵,你们是不可能被他毒害的。"
这话让津井颇是受用,他昂着头说:"当然了,你们应该扪心自问,鸦片出现了四千年了,为什么偏偏毒害了你们中国人?"
"我们意志薄弱!"温义张嘴就来,但他这么一说,津井自然插不上嘴了。温义探过身子,特地离他近了些:"津井兄,你们日本人和我们是真不一样啊,你们是东亚最纯正的民族,你们意志坚强啊。所以我想,你们就是抽上了这个东西,说戒就能戒,这东西对你们应该没作用吧?"
津井突然意识到,这小子保证是一肚子策划诡计,脖子已经被人套上了,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总不能承认日本人和中国人一个德行吧。他咽了口唾沫道:"这是事实!"
温义端着大烟枪,在手指上转了几个圈,得意地说:"但是口说无凭,你得拿出证据来,让我心服口服,要不咱们打个赌吧。就这东西,你只要抽上六次而没有上瘾,或者说你能够彻底戒掉。鄙人不仅承认你们日本人血统高贵,而且我还输给你五万大洋。"
突然间津井正雄的脑袋有点大了,倒不是抽不抽大烟的事,而是那五万大洋。天啊,这些钱够一个旅团一年的军费开支了,温义他们家到底有多少钱啊?他们津井家在保定的商行,一年的营业额核算起来也不过三四万大洋的事。想到这儿,商人家族的血液有点沸腾,但理智依然在提醒津井,这个事有可能是个圈套,哪儿那么容易就挣五万大洋了?
温义见这小子不说话,轻蔑地说:"哈哈,明白了,原来日本人也不敢碰这个东西,嘿嘿,徒有其表啊!"
津井涨红了脸:"你我初交!你们中国人说,人心隔肚皮。"
温义的脸色忽然暗了下来,似乎罩上了一层霜。"我给你立字据,我们家做生意从来不亏欠别人的。"说着,他叫来小二,要了纸笔,刷刷点点的当下就写了两张纸条。大意是,只要津井正雄在本人的监督下,吸食烟土六次而不上瘾或者戒之,本人输给日本人津井五万大洋。写完后,温义还郑重地按了手印。他把字据递给津井,宽厚地说:"你可以考虑一下,实在怕了,就算了。"
津井正雄已经让这个笑面虎逼得没有退路了,慨然道:"抽六次鸦片算什么,我就不信戒不了。"
"戒不了的都是猪狗之人。"温义使劲在字据点了几下。
津井气不过,提起笔就把名字签上了,而且他也学着温义的样子按了手印。手印按下之后,他忽然觉得心脏忽悠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温义拍着他的肩膀说:"好,我就佩服日本人这一点,说到做到,真了不起。"二人把字据收了起来,温义又挥了下手:"老鸦,伺候着。"
老鸦的脊背本来是弯曲着的,听了吩咐,腰板突然间直了起来。他眼冒绿光,精神抖擞,从大包里取出一条香烟般的物件,郑重地摆在桌子上。
津井正雄来中国的时间不短了,但从来没见过大烟土到底是个什么样,他不禁伸长了脖子。桌子上那东西是长方形的,像块小金砖,包装精细,包装纸上印着个人形图案呢。温义又拿出一条烟土,扔给花旦道:"下去吧。"两个花旦欢天喜地,千恩万谢地跑了,连赏钱都没要。
津井拿起烟土,仔细看了一会儿,忽然哈哈哈笑了起来。原来纸盒上印着的是个满清官员的头像,头像先面写着:钦差大臣两广总督林则徐。烟土包装上竟然印着林则徐,真是滑稽透顶了!猛然间他觉得中国人的幽默感简直是世间少有,这个民族多少还有些可取的地方。
温义使了个眼色,老鸦拿出把小剪子,熟练地撕开外包装,从黝黑的鸦片膏上剪下了一小条来,然后就把烟灯点燃了。津井的心脏又开始咚咚咚地跳了,他不得不转移注意力,奇怪呀,烟灯与一般的油灯不大一样啊,烟灯的火苗竟然是直线的,在罩子里足足蹿起来两寸多高。
温义就跟念旁白似的,小声解释道:"老兄,这是南土,云土中的上品。半里闻香味,三口顶一钱啊,哈哈。"
津井没好气地说:"你不愧是云南人,听说云南人全是种大烟的。"
温义连忙摆手说:"不对不对,还有贩卖大烟的、熬制大烟的、还有专门搞运输的,分工很细的,这个你不懂。嘿嘿,我们云南那地方本来就不适合种粮食,这叫天尽其职,地尽其力。"
老鸦把一小条烟土挑在烟钎子顶端,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烟钎子放在烟灯上,转着圈地烤了起来。老鸦的神态极其庄严,似乎是给神仙掏耳朵呢。
温义坐过来,在津井的肩膀拍了几下:"兄台啊,你好福气呀。老鸦在我们家乡是远近闻名的挑膏手,当年给安康省的省主席挑过膏的。我父亲大人让他跟着我出来,就是担心北方人小看了我们云南人。只要他一露手艺,嘿嘿,别人,甘拜下风。"
津井正雄听得似懂非懂,挑膏是怎么回事?难道大烟不是直接抽的吗?其实大烟还真不是直接抽的,吸食之前,烟土一定要以微火烧烤,待其流油冒泡时才可以放到烟枪上抽。这个烧烤过程就叫挑膏,其水平高低决定了口感的好坏。之所以烟具中配备烟钎子和烟灯,就是为了挑膏使的。挑膏也是种职业,一般来说烟馆里都有挑膏手,也叫膏匠,豪富之家往往也要供养几个。
老鸦果然是个老手,不一会儿烟膏已经被烤得咝咝做响了。老鸦举起烟钎子,在空一转,冒着油的烟膏子竟被转成了一个枣核形。他迅速把烟膏按在烟斗上,然后双手将大烟枪递到津井面前。津井正雄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过来了。
温义指着烟灯说:"把烟斗对着火苗,直接抽就行了。"
津井大着胆子,就着烟灯吸了一口。一股强烈的味道涌上来,他立刻产生了要吐的感觉,嗓子眼就像被无数小针扎着一样,又痒痒又难受还挺疼。津井正雄翻了温义一眼:"如此货色,居然也能趋之若骛?"
温义有点不高兴了:"你这个小日本!我拿来的烟膏是用参汤熬出来的,这等货色在外面买都买不到。"
津井知道他误会了,赶紧解释道:"我是说,这个味道实在不怎么好,并不是说你的东西不够品位。"
老鸦是个老实人,指着烟枪,战战兢兢地说:"先生,再抽一口。"
津井对自己有信心了,狠狠地抽了一大口,然后举着大烟枪说:"我就不相信,这个难抽的东西还能上了瘾?"
温义的眼角上下哆嗦了几下,随后又露出了商标般的笑容。"嘿嘿,他人心无主宰,意志薄弱,以致陷溺其中,无法自拔。但津井兄就不一样了,大日本帝国的臣民都是有慧力的,断不至此矣!抽吧。"
津井知道他的这番话里有挖苦的成分,可这个味道实在不敢恭维,何况自己是毕竟是大学毕业的,在日本也属于上等人了。于是他发着狠的把整个烟泡都抽下去了,也没觉出什么不同来。
酒足饭饱,津井正雄起身告辞了。大家约定,明天中午还在仙鹤楼见面,以六次为准。
津井走后,老鸦抱着大烟枪,心疼地说:"少爷,你何苦和日本人争长短呢?他根本就抽不出货色的好坏来,这不是涮坛子吗?"(西南土话,开玩笑)
温义向外面指了指:"别急呀,慢慢的他就能抽出来了。"
老鸦还是有点拿不准,他对外国人多少有点迷信:"可人家是日本人,日本人终归是和咱们不一样。"
温义哼了一声,站起来,按着桌子说:"神仙不过六,我倒要看一看,这小子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此刻,温义脸上再无笑容了,那是一种幸灾乐祸的畅快,就像孩子在大人的靴子里撒了泡尿,然后偷偷跑到房掉一样。
温义是云南温家的二公子,这个温家也号称温家帮,是滇西北是赫赫有名的大烟土商。他们不仅买卖烟土,还控制着十数万亩的大烟田,甚至拥有私人武装。温家是烟土世家,到温义他父亲这一辈经营烟土已经是第三代了。在云南,提起温家帮几乎就没有人不知道,包括那个军阀省主席龙云。
早在清政府还没有放开鸦片种植的时代,温义的曾祖父就偷偷的在山沟里种婴粟了。虽然他们还没有完全掌握开果取浆的技术,但由于成本低,很快的就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后来满清政府两次被洋人羞辱了,他们痛定思痛,觉得鸦片这东西实在是无法禁止了,于是干脆就放开了婴粟种植和烟土生产。所谓师夷长技以治夷,中国人相信土烟一定会打败洋烟,白银坚决不会向外流。中国人的确有种植作物的天赋,这一招很快便奏效了。短短二十年的光景,土烟便取代了洋烟的市场地位,不仅在国内站住了脚,甚至已经向东南亚国家走私出口了,白银又开始回流了。
民国年间,中国各省几乎都在种大烟,就其品质而言,云土无疑是上品,其质量甚至超过了许多进口烟土。
温义的爷爷就是趁着这股东风发家的,由于祖上的不屑努力,温家的大烟田逐渐成了片,他们家也成了滇西北最大的鸦片种植者。温义的父亲叫温长生,他曾在昆明和广州求过学,头脑活跃,具备前瞻性思维。由于温长生的努力,温家的产业不再局限于大烟种植了,温家人不仅开始生产烟土,而且还参与了从滇西北到重庆,从滇西北到广西的烟路的开发,为此还组建了一支私人武装,进行烟土押运。如今温家帮是云南屈指可数的大鸦片商,其影响波及了整个西南地区。
鸦片的利润几乎是难以想象的,所以温家人的钱也是花不完的,温义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家有多少钱,所以从来都是挥金如土。
当代温家帮的掌门人温长生颇有远见。他知道家族虽然豪富,但终归是靠鸦片起家的,不是什么光彩的传统,所以他老早就把大儿子温正送到昆明读书去了。他盼着大儿子从文,二儿子从武,温家要从他们开始,改换门庭,登堂入室。不成想,大儿子温正在昆明接受了打倒帝国主义、振兴中华的思想,后来他独自跑到广州,考入了黄埔军校,要打倒军阀,救万民于水火。温长生曾经在书信中教训儿子,何必管那些没边的事?谁当权都要收税,谁当权老百姓的日子也好不了。但温正是个天生的拧种,根本不听,根据最新的消息温正已经是中央军的营长了,颇受赏识。近些年战事不断,大儿子为蒋委员长南征北战,十年来没回家过一次年。每念至此,温长生都异常伤心,这儿子算是白养了。
其实温正为人忠厚,认死理,温长生是担心木讷的儿子被人家打死。温家真正让老爹头疼的是二儿子温义,这孩子从小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好吃懒做,贪图享乐,吊儿二郎当,而且专门还喜欢干坏事。
大约十岁时,温义发现驴拉粪球是个非常壮观的举动,于是找了个木橛子,让仆人们把驴的后腚眼给堵上了,他要看看驴拉不出粪球来是个什么结果。小温义守了五六天,好好的一头驴硬是给憋死了。手下人都是仆人,谁也不敢把这事告诉老爷,等温长生知道这事的时候,那头驴都臭了。还有一次,温义带着几个小伙伴,把当地保安团团长的儿子扔河里了,这还不算完,几个人还在团长儿子露头换气的时候,以尿液回击,团长儿子险一险就把小命丢了。后来温家为了这个事,陪了人家一千两银子才算了事。温长生真是不放心,这个儿子简直是个惹事的精,一定要让军校里好好管教管教他。
十年前,温长生听说保定军校出来的军官,往往是黄埔军官的上司。于是他专门派人把温义送到北平,要他熟悉一下北方的生活。虽然中途又回去了几年,但目标依然是保定军校。俗话说,淘气的孩子出好的,温义也是。他非常聪明,考个军校就跟玩儿一样的,三年前就成了保定军校的士官。温长生担心二儿子在北方闹出事端来,无法收场,于是了派了贴心仆人,忠心耿耿的老鸦跟着他,一旦出了事就找老鸦算帐。
这就是温义在保定上学,而身边却一直跟着个仆人的原因。其实温义根本没心思当兵,当兵是个苦差事,天天奔波劳碌的毫无情趣。他觉得,人生不逍遥,空活几十年,富足的员外郎绝对胜过万户侯。考军校几乎是父亲求着他来的,温长生还特地给军校当局送了一笔钱,意思是希望学校当局别和孩子一般见识。温义对当兵没有兴趣,可要说到说书唱戏、游山玩水,那绝对是内行。另外他还喜欢为别人挖挖陷阱,给自己戴戴高帽,在众人不知情的情况下闹出点恶作剧。反正他喜欢的,就没什么正事。
前几天温义旷课跑出来闲逛,本想看看有什么新戏目,却碰上了津井正雄往湖里扔大洋。出于年轻人的好胜,温义出手就扔了三百多块。据说第二天,保定的大小报纸把这个事都嚷嚷神了,有一篇报道比较接近事实真相,谈到其中一人是个军校学生。学校当局也怀疑报纸上说学生兵就是温义,训导主任还特地找他训了话。但温义说瞎话从来不带脸红的,于是瞪着眼睛坚决否认,训导主任拿这小子也没什么办法。
从仙鹤楼出来了,温义心里乐开了花。他是大烟堆里长出来的,什么样的英雄好汉没见过?他就是没见过有人能熬过第六次的。这个小日本津井正雄,我叫你吹,我叫你狂,咱们骑驴看帐本,走着瞧。实际上他还有一个更远大的计划呢,自己在保定最少还要呆上一年。一年的时间就足可以让津井败了家,一旦他完蛋了就花钱把商行买下来,然后送给老鸦,这样他就不会一天到晚地跟着自己了。一举两得的事,温义能不高兴吗?。
温义回到军校,门房的卫兵冲着他高喊道:"刚才有个人找你,登记了。"温义在登记表上看了看,立刻大吃一惊,那名字竟然是温正。温义赶紧记下大哥的住址,也不回学校了,匆匆忙忙地就找大哥去了。
温正从天而降了,简直是匪夷所思!
自从温正上了黄埔军校,他就再没有踏上过云南的土地。几年前他们兄弟倒是在北平见过一次,那时温义只有十五岁。
在温义的脑海中,大哥的形象有些淡漠了,几乎还是少年时的样子。实际上温义认为大哥做事没有分寸,而且还靠不住。他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两个人爱得死去活来的。前几年他在广西拉练的时候,人家特地从云南跑到广西去看他。但一旦提到结婚的前景,温正竟然胡说什么:匈奴未灭,何以为家。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匈奴不匈奴的和成家有什么关系?
不过话说回来了,温义从小就有点怕这个大哥,不是为别的,温正打人时下手特别狠,而且对谁都一样。有一次,小温义在外面受了大孩子的欺负,跑回家告状。温正去了,一个人打五个,硬是把那五个人全给打了个乌眼青。更可气的是,他回了家居然把弟弟也揍了一顿,斥责他没出息,不敢和人家拼命。所以温义一想起大哥来,脑仁都疼。
温正住在军校开办的旅馆里,那是家中等旅馆,专门为过往的军人准备的。温义来到房间门口,不自觉地正了正领子,但他的手在脖子抓了好几下,竟然什么都没抓到。他这才发现自己没有穿军装,立刻有点心虚了。既然来了就不能走,温义只得硬着头皮敲门。开门的就是温正,他一身中校的制服,上半身如树棍子一样,笔管条直的。
温义笑着说:"大哥,你怎么来保定了?"
温正上下看了他两眼,面有嘲讽:"你可真像个大少爷呀!"
温义惊奇地发现自己比大哥还高呢,胆子骤然就大了,他从惶恐里争脱出来,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本性,几乎撒娇似的说:"大哥,咱们家本来就是出少爷的。你放着少爷不当非要去当兵,那是你的事,你不能把我也拖累着吧?你那份福,我就替你享了吧。"
温正看了看弟弟,似乎也有几分陌生。后来他拉着温义坐下了,严肃地说:"你本来就不是当兵的料,毕了业你就赶紧回家吧,咱们家有我当兵就够了。"
温义半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天晚上,温义在学校的食堂里请大哥吃了饭。不是温义小气,而是温正坚决不去外面的馆子,他觉得那种地方乌烟瘴气,根本就不是军人该去的。吃饭时,温正告诉他,自己在保定只能待一天。他是中央政府晋绥军事观察团的成员,在娘子关特地请了两天假,专门来保定看弟弟的。
兄弟情深,温义的眼眶有点湿了,但他也听出了问题的关键,试探着问:"晋绥军事观察团?这么说中央军看上山西啦?阎老西能欢迎你们吗?"
温正摆着手,若有所思:"这个事阎老西说了不算,中央政府必须要为进军山西做准备了。将来一旦和日本人打起来,从山西就可以直下西安了,整个中原都危险,太危险了!"
温义吃惊地问:"蒋光头真要和日本人动手啦?外面都说他不抵抗。"
温正一拍桌子,厉声道:"胡说,什么光头不光头,那是校长,那是一国之元首,你要放尊重些。"温义吓得吐了下舌头,他早就听说了,黄埔学生对蒋介石有点个人崇拜,但没有想到大哥也是如此。温正瞪了他一眼,缓了口气道:"不要听信谣言,谁说蒋校长不抗日啊?那是共党的污蔑。蒋校长早就断定了,与日本人这一仗是早晚要打的。"
温义说:"那为什么9·18的时候不打?"
温正叹息道:"咱们实力不行啊,内部又有败类,内忧外患!所以这场战争要尽量拖延,我们要积蓄力量,还要把内部的事赶紧处理干净。你知道吗,如果在9·18的时候开战,我们的军需储备连三个月都支撑不下去。哎!内耗啊,咱们国家让那些喜欢打内战败类给耗光了。"
"这么说,你们去山西是探路?"温义问。
温正点着头说:"是啊,战略计划是一定要事先制定出来,要让日本人付出高昂代价,要拖住他们。一旦国际局势有变,没准咱们中国就能翻身了。"
温义忽然哈哈笑了起来:"反正我不信小鬼子能打到云南去。真打起来咱们回老家,什么事都没有。"
温正瞪了他一眼,没言语。此时老鸦进来了,鞠躬道:"大少爷好。二少爷,明天给日本人的东西还准备吗?"
温义说:"明天我送大哥上车,你到仙鹤楼等着他。"
老鸦点着头下去了,温正警觉地说:"你和日本人有来往?"温义嘻嘻哈哈地把这两天的事说了,温正怒道:"你小子敢教日本人抽大烟,你太不象话了你!"
温义觉得大哥有点不可理喻,不耐烦地说:"怎么啦?我又没教他什么好事。我倒要看看,日本人的高贵血统到底值几个钱。"
温正上下审视着这个弟弟,真是一龙生九子,各个不一样啊。这小子虽然从小就一脑子歪主意,但终归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干这么缺德的事啊?温正有心思教训教训他,但一想到对方是日本人,多少也产生了些要看热闹的心理。再说了,兄弟俩几年没见,也不好为这点伤了和气。
当天他们兄弟一直谈到深夜,温正满脑子都是战争的事,到后来温义都困得不行了。
津井正雄如约赶到仙鹤楼,老鸦正在门口点头哈腰地等着他呢。他以为温义可能是先进去了,老鸦却告诉他:"我们家二少爷送大少爷去了,今天让小老儿来伺候您吧。"
津井有点不高兴,温义这小子不会是太怠慢自己吧?昨天他平生第一次抽了大烟,一夜都没有睡好,惟恐大烟鬼会从床底下钻出来。但早晨醒来,一切照旧,津井正雄还特地围着莲花池跑了一圈,身体中一点反应都没有。跑完步,津井正雄浑身上下都在冷笑,大烟远不如传说中的可怕。这些中国人居然被大烟害得家破人亡,真是低等动物的低等作为。
老鸦把客人带进雅间,这个房间颇有些与众不同,门外挂着凌云阁的牌匾,一看就是出自大家手笔。进了门,津井不仅吃了一惊,这个雅间与饭店的其他房间完全不一样,不仅装修豪华,最特别的是房间里靠窗的墙边多出了副仿紫檀的红木罗汉床,罗汉床的三侧床沿上雕着八仙过海图,床面上铺着毛茸茸暖洋洋的鹿皮。这样房间怎么看怎么舒坦,进了门就不愿意站起来了。其实日本人喜欢素雅的装饰,这个房间太雍容了,太华贵了,一时之间津井还有些难以适应。他甚至搞不明白那个罗汉床是干什么的,饭店里为什么要配备床呢?
罗汉床中间都有个小方桌,人可以躺在两侧。老鸦端着烟具翻身上床了,三下五除二的就把家伙全部摆在桌子上了。然后他跳了下来,卑微地说:"先生,先抽烟还是先吃饭。"
津井明白了,估计中国的象样的大饭馆里都是备着吸烟室的,这群中国人可真会享受。他向桌上上一看,发现今天的烟具也有变化了,大烟枪、烟钎子和烟灯都不是昨天的物件了,大烟枪是玉秆翡翠嘴的,比昨天的那只烟枪更显华丽。小桌上还多了个烟盘子,黑黢黢的,看样子质地颇是沉重。
老鸦指着烟盘说:"先生,这个盘子是紫檀木的,也是我从老家带出来的,也是我家二公子让我带来伺候您的。您看看,这上面还刻着梅兰竹菊呢,二公子说,你们日本人喜欢这个。"
"哼哼,抽大烟还要抽出品位来!"津井正雄哼了一声。
津井正雄希望这个仪式赶紧结束,没吃饭便在老鸦的伺候下,歪到罗汉床上。老鸦给他烤了一个烟泡,津井满脸鄙夷地抽了。老鸦满脸期待地看着他,津井坐起来,拍着胸口说:"告诉你们家主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们日本人来中国都是备了戒刀的,什么大烟小烟的,一律割除。"
实际上老鸦是一句都没听明白,但他依然卑躬屈膝地立着耳朵,全然一副奴才状。
温正买的是头等票,月台上也比较清净。他不放心,把弟弟拉到车厢边,又苦口婆心地叮嘱一番。温正告诉弟弟,毕了业就到滇军里谋个差事,那样离家近些,照应起来方便,而且上战场的可能性也不大。温义嘴里答应着,心下却颇不以为然,滇军都是些什么货色?咱们温家人去伺候龙云?那简直是跌了身份了。原来温长生顶顶瞧不起龙云了,一个堂堂的省长也在倒卖大烟,这不是和自己的老百姓争财路吗?这个思想早就把温义传染了。
此时火车号丧了几嗓子,温正的一条腿上了台阶,而眼睛依然在弟弟身上。"忠孝不能两全,日本人要是真的打过来,家里的事就靠你了。"
温义眼圈红了。"大哥,咱们还是一起回云南吧,咱们家有的是钱。"
温正又瞪了他一眼:"没出息的东西,赶紧回学校。"
火车哆哆嗦嗦地开走了,温正钻进车厢,再也没有回头。温义在月台上站了好一会儿,火车的影子都看不见了,腿也酸了。大哥就是这么死性啊,一条路走到黑,从来不回头。有一次温长生教训大儿子,他痛骂温正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温正却回嘴说:撞了南墙又怎么了?大不了把南墙拆了不就完了。温长生被儿子气得好几天没吃下饭去。如今温正已经把日本人当成南墙了,满脑子拆了人家的心思。温义私下里琢磨着:日本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多派一些走私船去,每年向日本运他几十船几百船的大烟土。出不了十年,日本人就全老实了。
出了火车站,温义一掐算时间,估计老鸦正伺候津井抽烟呢。他不想凑这个热闹,也不愿意和津井过多来往。在温义眼里,那个日本人就是个池中物,裤子早晚是要脱下来的。
温义回了一趟宿舍,取了面小镜子。然后走到校园里,径直向操场南侧扬树林里走了去。扬树林有十几亩,林地的另一侧就是军校老师们的府第,那是片青墙红瓦的小楼。温义穿过扬树林,在林边找了一个角度,然后拿出小镜子,对着一所住宅的窗户晃了几下。
大约十分钟之后,一位身穿运动服,足蹬白球鞋的妙龄女郎出现了。在那个时代,女孩子穿运动服本身就是个稀罕景,特别是这女孩子还剪了齐耳短发,颇有几分英姿飒爽的味道了。女郎轻盈地冲进树林,攥着拳头到处找人。温义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直到女孩子转到树前,他突然跳了出来,双手揪着自己的耳朵,拼命向上一拉,嘴里依依哑哑的叫了几声。女孩子被他吓了一跳,继而狠狠给了他几拳:"死人,你简直就是一超级大儿童。"
温义哈哈一笑:"你不就是喜欢大儿童吗?"
女孩子狠狠剜了他一眼:"瞎了眼的才喜欢你呢。"
温义忽然难过起来:"这么好看的眼睛,可千万不能瞎了。"
女孩子让他气得没办法了,扭脸就要走。温义一把拉住她,嘿嘿笑着说:"你跑什么,让你爸爸看见,咱们就完了。"
女孩子赌着气说:"我爸爸在中央军里有个同学,是中将。中将有个儿子,人家想一个门当户对的儿媳妇,前两天已经到我们家提亲了。"
温义假装无所谓地说:"好啊,你要是觉得般配,你就跟他走啊。"
女孩子凶恶在他脚脖子上踹了一脚,温义疼得跳了起来,嘴里一个劲吸流。女孩子怒道:"冤家路窄,我怎么就碰上你了?"
这女孩子叫罗敷,正是训导主任罗将军的女儿。她曾经是燕京大学哲学系的学生,由于北平形势紧张,随时都可能被日本人攻占,最近半年一直辍学在家。
罗敷和温义结识完全是个意外,在罗敷看来,这就叫浪漫。
温义不愿意当兵,心思也从没有放在学业上,所以成绩很一般。但同学们都知道他们家是豪富,上大学身边还跟着仆人呢,所以大家对这位仁兄采取了敬而远之的策略,没人愿意招惹他。所以温义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剩余精力无处发泄了,于是就开始搞恶作剧了。他当然不敢在学校里折腾,但保定府非常繁华,完全容得下他的胡闹。
有一次他化了妆跑到妓院,出了一半定金,结果十几妓女死活要冲进学校,点着名地要几位老师出来,与她们搞一搞。这个事把保定地区都轰动了,到现在也没人知道那是温义干的。
还有一次,他在街上找了十几个小混混,号称只要他们能在闹市区站上一个时辰,就每人给他们一块大洋。小混混们不相信有这等好事,温义便说:"不是让你们干站着,你们得往天上看,还得指指点点的,就跟天上要掉大洋一样。"小混混们觉得这事太简单了,于是便照了他的话做了。
不一会儿,保定的闹市区就出现了一副奇异的景象,十几个年轻人吵吵闹闹、嘻嘻哈哈地手指天空,似乎天上老君就要掉下来了。一开始,市民们只是觉得无聊,没人关注他们。但半个时辰之后,人们的好奇就被激发了,聚集过来的人群就越来越多。大家不名所以,但都争着抢着的想看个究竟。人是越聚越多,越来越嘈杂,眼看闹市区就真要闹出事来了。本来小混混们只想挣那一块大洋,但众多的围观者刺激了他们的表演欲望,于是有人就开始胡说八道了,什么天上个黑影,是天狗。什么天狗的尾巴被手拽着呢等等等。到后来,闹市区竟然聚集了上万人,都有几分恐怖的味道了。于是有人跑到警察局报告说,共党要闹暴动了,保定府将成为新苏区的首都。这么一折腾,警察也坐不住了,几百名警察抗着高压水枪一拥而出,红着眼的就扑过来了。
温义一直在附近关注事态变化,他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得怎么大。警察一出现,他就想逃跑。说来也巧了,有一辆军校的封闭卡车正好从附近经过,温义一个劲向司机打手势。那司机是个大烟鬼,平时没少抽了他的免费烟,赶紧就把车停下来了。温义一头钻了进去,然后就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司机问他怎么了,温义把经过一说,司机竟有点不相信,本来他也以为那是共党要闹事呢。温义立刻发誓道:"真的,骗你我是小狗。"
没想到,车后面有人答话道:"你这是对小狗的侮辱啊!"
温义猛然一回头,原来后面还坐着一位呢。
答话的就是罗敷,刚从北平回来。哲学系的学生自然清楚,这就叫从众心理。可她万万没想到,天下还有这么无聊的人,居然把上万的市民都给愚弄了,他自己还觉得挺高兴。
他们就是这么认识的,温义迷恋于罗敷的美貌、聪颖和一针见血的挖苦,而罗敷对这个坏小子也倾注了全部情感,因为她从来没见过这么聪明的混蛋。
当然,他们的交往是极度秘密的,这个事万一罗敷她爸爸知道就坏了。做为军校的训导处主任,作为挂着少将军衔的将军,他是绝不会允许女儿和军校学生自由恋爱的。有一次,罗敷在家里无意中说到了温义的名字,罗主任竟撇着嘴说:"他家的出身有问题,少招惹这个人。"罗敷问了好几次,终于弄清楚了,原来温义他们家是倒腾大烟的。
罗敷是个典型的现代女孩,喜欢看电影,喜欢野游,喜欢体育运动,偶像是《飘》中的白瑞德。虽然当时电影还没有拍出来呢,但那本小说已经风靡全球了。在罗敷看来温义的性格和白瑞德差不多,可能连模样都差不多。他们同样的放纵,同样的异想天开,同样的无拘无束,同样风流倜傥,而且还同样的混蛋。至于温义他爸爸是干什么的,罗敷根本不愿意考虑,那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白瑞德不过是个走私犯,不是一样深爱着赫思佳吗?再说了,当今社会买卖大烟并不犯法,据说中央政府20%的税收与烟土有关。
就这样,温义和罗敷的恋情秘密进行着,如火如荼,如胶似漆。罗敷甚至下了决心,一旦温义毕了业就一起云南。万一父亲不答应,干脆就私奔。私奔这个词,在罗敷看来简直是浪漫到极点了。她曾偷偷的在日记中写道:"女人,都有一颗私奔的心。"
温义把津井正雄的事当笑话说了,说到高兴处,他嘻嘻哈哈的无法自制,竟然把这个日本人和蠢猪变成了亲戚。
罗敷皱着眉说:"你这人太坏了,那个津井非让你害了不可。"
温义嘿嘿笑道:"如果真那样了,他就失去了日本人的高贵血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直接跳了莲花池就完了。"
罗敷忽闪着大眼睛:"大烟真有那么厉害吗?"
"我们家有规矩,凡是我温家帮的人,什么种地的,押运的,熬膏的,一律不许抽烟。谁要是敢抽大烟就打折谁的腿,而且绝不例外。"
罗敷惊道:"可你们不是卖大烟的吗?"
温义说:"那是生意,我们温家帮有几千号人,靠这个生活呢。但是自己人绝对不能染上,染上就成废人了。我爸爸说,如果我伯父活着,我们温家帮就应该是他说了算的。可我伯父年轻时抽上大烟了,我爷爷把他腿打折了,他还抽,后来我爷爷就把他活活打死了。"
"啊?"罗敷都叫出来了。"我的天,打死了。"
温义忽然笑了:"所以你千万不能试,一旦碰上了,人就完了。"
"我们家是军人世家,尊严感特别强。我要是抽上了大烟,我爸爸不会杀我,肯定自杀。"忽然罗敷顽皮地抓住温义的手:"大烟枪到底什么样啊,给我看看。"
温义想了想:"那东西不能拿到学校里来。晚上咱们看戏去,我在戏园子里给你看。"
罗敷眉宇间忽然露出了轻蔑:"保定人会唱戏吗?角儿都在北平呢。"
温义的脸上立刻冒油了,兴奋地说:"没看报纸吧,马老板来保定啦,全本的《失空斩》!"
罗敷的眼睛也亮了:"要是梅老板能来就更好了。"
温义认真地说:"等咱俩成亲的时候,我把梅老板请到云南去,让他给咱们唱堂会。"
罗敷啊的叫了一声,继而就是一顿粉拳:"你真是太讨厌了,一天到晚的就会胡说八道。"
温义抓住她的小拳头,放在胸前:"我发誓,我说到做到。"
罗敷下意识地躲着他,但温义就是不撒手,竟然把嘴凑过来了。罗敷也不客气,一把捏住他的嘴唇:"我就叫你坏!"
温义想叫,可又叫不出声,眼珠子都鼓出来了。
富豪之家的孩子,自然不是普通人,温义就是个十足的浪荡公子,他拿什么都不当回事,对女人的涉猎也非常早。但在罗敷面前,他总是感到莫名其妙的紧张,也不怎么敢太过放肆。罗敷是他心目中的白雪公主,是理想中的女人,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别提多开心了。
罗敷和他一样,喜欢听戏,喜欢看电影,喜欢穿着男孩子的衣服跟着他去跑马场,也喜欢一本正经地挖苦人,还喜欢一切新奇的,又没什么用的玩意儿。另外他们都不喜欢政治,都不喜欢板着面孔说话,都不喜欢慷慨激昂的陈词滥调。他们都是嘻嘻哈哈的性格,不仅性格相象,甚至连模样也有着几分相似。温义简直不敢相信,天下有如此志同道合的女子!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夫妻像?他心里早有打算,一定要把这个女人带回云南,一定让她看一看天堂般的家乡。
当天下午,他就跑到戏园子里,做了些前期准备。
京津地区是京戏的大本营,而****的军官偏偏都喜欢唱两口。这个风气也带动了军校的学生,如果北平的大腕来保定的话,出身富有的学生兵往往能占了半个场子。人多,眼睛就多,嘴就更多了。如果罗敷和温义一起在包厢里看戏,这个新闻迟早会传到她老子耳朵里,必定会酿成军校最大的事端。为了保密,温义花了大价钱,在后台的台口处弄了两张椅子,本来那是戏院经理的位置。
罗敷是第一次进后台,迎面跑来几个画着脸的女龙套,她兴奋得差点抱住人家亲一口。温义果然神通广大,居然能搞到后台的位置,她对这男人的感觉更强烈了。其实后台一般都是乱糟糟的,穿着各色行头的龙套随时会钻出来吓人一跳,但为保密也只得如此了。温义在经理的带领下,昂首阔步地落了座,经理还特地让下人送来了上好的花茶。
罗敷一个劲询问马老板的情况,经理指着一个房间,小声说:"马老板在里面休息呢。"
二人跑到门口,鬼鬼祟祟地向里面张望。房门虚掩着,房间不大,只放着了一张小床。室内烟雾弥漫,一个五十来岁的清瘦男子正对着一盏烟灯烧烟泡呢。温义看了经理一眼,经理坦然地说:"这是马老板的习惯。"
在经理的催促下,二人只得回到座位上。罗敷追问刚才那人到底是不是马老板,温义就是他。罗敷摇着头:"怎么和台上的诸葛亮不一样啊。"
经理把他们带到舞台入口,然后说:"你们就在这儿坐着,千万别动啊。"
二人坐定,罗敷忽然紧张起来:"马老板干什么呢?"
温义一笑,从背包里拿出大烟枪:"你不是想看看这个吗?"
罗敷抱着大烟枪,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温义给她讲解各部位的名称,烟炮摆放的位置,如何使用的诀窍等等。说到最后,罗敷突然拍着大腿道:"我明白了,原来马老板是烤烟炮呢。"
温义笑着说:"戏子上台前抽大烟是常事,抽一口精神足。"
罗敷点了点头,但还是有几分不可理解。
后来她对大烟枪上的雕刻产生了兴趣,温义便告诉他,这把大烟枪是北平一顺坊的作品,曾经前清亲王家的家当。二十年前,他爸爸去北平的时候,是花了大价钱买下来的。
罗敷奇怪地说:"你爸爸也抽大烟?他的腿没事?"
温义说:"我爸爸不抽大烟,可大烟枪是日用品,哪家不得准备几支呀?"
罗敷摇着头:"胡说,我们家就没有。"
温义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未来的老丈人,于是便问罗主任平时喜欢什么,有什么爱好。罗敷想了好一阵儿,摇着头说:"除了工作,他什么都不喜欢,他那人可没意思了。"说到这儿,罗敷觉得对父亲有点不恭敬,只得为父亲开脱道:"他是身体不好,即使有爱好估计也干不成。"温义马上提出了几种名贵的补品,并自告奋勇地要为女朋友买来。罗敷心事忡忡地说:"其实他也没什么大毛病,反正每天吃过了晚饭,我爸爸就累得不行了,也可能是工作忙。"
"怎么个累法?"温义有兴趣了。
罗敷笑了:"也没什么,人岁数大了,毛病多。他老是打呵欠,有时候还流眼泪呢,反正回房间休息一会就好了。"
温义眨巴眨巴眼睛,没说话。此时垫场子的戏目演得差不多了,观众们纷纷要求马老板出场。温义偷偷向台下看一眼,果然发现了不少军校的同学。
"好枪,真是把好枪。"
二人猛一抬头,只见一身丞相服的诸葛亮站在他们面前,正兴致勃勃地盯着罗敷怀里的烟枪呢。温义赶紧站了起来:"马老板,您好。"
戏子都是聪明人。由于对方看戏的位置非常特殊,马连良立刻断定这二位绝不是凡人,不能得罪。于是马老板赶紧作了个揖:"小爷,在您面前我可不敢称老板。我是觉得这把烟枪可真是好物件,湘妃竹的秆子,石榴石的嘴,少见,连上海滩也不见得能有几把!"
温义有心结交这位著名的老生,笑着说:"等散了戏,我做东,马老板一定赏光啊。"
马连良又拱了拱手:"讨饶了,讨饶了,我先上台了,回头聊。"
马连良前脚一走,罗敷举着大烟枪叫了起来:"原来是个宝贝呀!"
温义说:"那就送你了。但咱们说好,拿着玩可以,你可千万不能抽啊。"
罗敷斜了他一眼:"我们家人能抽大烟吗?"
温义诡异地笑了一笑,没再说什么。
二人说笑了一会儿,台上开戏了。
马连良不愧梨园泰斗,登台一亮相就碰了个满堂彩。所谓《失空斩》就是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是马连良的代表戏目。全本戏的第一出就是失街亭,亮相之后,诸葛亮升帐点将,持羽扇环顾众将:"众将官,哪一个去守街亭?"马谡一抖袍袖,变步拧身,就要上前接令。
温义看到马谡的嘴都张开了,但还没来得及出声呢,台下竟有人高喊道:"我去。"话音未落,一个年轻人忽的从台下蹿上来了。这一手把诸葛亮及众将官都闹糊涂了,马连良用扇子指着年轻人:"你是何人?"
年轻人根本不稀罕搭理他,挥舞着胳膊高喊道:"同学们、父老乡亲们、同胞们,日本人已经占了咱们东三省,搞出了个满洲国来,现在又在鼓动华北自治,去年竟签定了丧权辱国的何梅协定,是可忍,孰不可忍啊?我们的祖国是我们母亲,如今母亲的裙子已经被敌人掀起来了,谁还有心思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