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承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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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曲成谶

?1.

立冬那天开始下雨,很久没下、下了很久,一夜北风呼啸,树瘦人肥。长城为什么不能垒得高一点,好像所有的冷空气都来自北方。

一家人围着桌子包饺子,老人说过冬不吃饺子,数九寒天会冻掉耳朵。仔细看,饺子的模样真的像一只小小的耳朵,清绘握一只在耳边比划。

阿咪故意将一只饺子包成耳朵的形状,把耳垂捏得像佛祖。

“啊呦,你把饺子捏得这么异形,等一下还吃不吃?”妈妈牢骚,“别包了,做作业去,清绘你也去,看着她。”

“耳朵大有福。”爸爸用指头点一下阿咪的脸,怜爱地笑笑。面粉在滴泪痣的地方,留下一枚雪花一样的指纹。

阿咪赖着不走,她又在饺子大大的耳垂上钉了一根芹菜当耳钻。

“要阿咪学习之前,别忘了带上鞭子。”清绘在一旁催不动她,向妈妈柬言。

爸爸包完一只饺子,又拿过来一只妈妈刚包完的饺子,合在一起:“看看,两只耳朵合在一起,是不是一颗心的形状?”

“啊呦,在孩子面前你肉麻不肉麻?”妈妈推一把爸爸的脸,立刻在爸爸脸上留下一片清晰的九阴白骨爪,感觉像是被掴了一巴掌。

“不是,不是,你们听我说完。”爸爸挪了一下位置,逃出妈妈的攻击范围,“既然两个耳朵是一颗心,那么如果打一颗耳钉的话,是不是一剑穿心呢?”

“那明天就算贷款也先给你打一颗耳钉,第一个先刺穿你的心。”妈妈对爸爸,现在是不共戴天,水火不容,耳钉成了降妖除魔的灭灵钉。

阿咪还在捏她的“耳朵”,妈妈起身,揪起她的耳朵,“啊呦,耳朵现在长茧了,说了多少遍了,听不见是不是啊?”

真耳朵受到攻击,阿咪只能无奈地放下手里的假耳朵,悻悻地回房间看书。妈妈这招声东击西、欲擒故纵还真是妙,看着阿咪龇牙咧嘴,清绘在一旁幸灾乐祸。

“啊呦,你还好意思笑,你看看你那个物理考的跟阿咪的英语似的。”妈妈转移战线。

阿咪的英语烂到令英雄无语,清绘也不知道从何下手给她补习,刚摊开书,妈妈又在外面喊起来:“清绘,快去找一枚硬币,包在饺子里,谁吃到谁发财。”

“那多脏啊,包一颗金丝小枣吧。”爸爸建议,“谁吃到谁甜蜜。”

妈妈夹他一个卫生球眼:“没钱,你甜蜜得起来吗?”

一句话,呛得爸爸灰头土脸,默默走回厨房煮饺子去了。

“清绘,去楼上喊小安下来吃饺子。”妈妈指挥若定。

清绘蹬蹬蹬跑上去,扑通一声推开门,许安正坐在窗前看书,被她吓了一跳。哇,他今天穿得鼓鼓囊囊像一只大馅儿饺子,一直遮到膝盖的军大衣,厚厚的棉裤。

连妈妈都吓了一跳:“啊呦,才十一月初,小安你怎么穿这么多,冬天还怎么过?”

爸爸端着饺子进来:“没办法,医生关照了,他的腿千万不能受凉。”

许安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清绘在一旁,默默地吃着碗里的饺子,心里“咯噔”一下,她咬到了预埋的那颗金丝小枣,可是她却觉不到一丝丝的甜蜜,一口一口,味同嚼蜡。

2.

许安下班回家,妈妈叫住他:“小安,小安,帮我再焙一截侧柏枝,我的老胃病又犯了。”妈妈痛得蜷在椅子上,用一截甘蔗,一头顶住胃,一头顶在椅子上。

许安跑过来:“阿姨,我还是送你去医院吧,那是偏方,因人而异的。”

“不用不用,老毛病,疼了半辈子了。”天寒胃寒,雪上加霜,妈妈却痛到满头大汗。

“你就是犟。”爸爸捧着一杯热牛奶出来,“小安说得对,还是去医院看一下放心。”

“去医院?去得起吗?胃病要养,你有钱让我去疗养半年,我吃头牛都能消化。”妈妈推开爸爸递过来的牛奶。

许安站在一旁有点尴尬。爸爸也有点尴尬,转身对许安说:“小安,你先上楼,阿姨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许安点点头,回房间去了。

“我什么时候永远休息,才会真的好了。”妈妈还在对爸爸咆哮。

爸爸久炼成钢,誓将关爱进行到底。

妈妈喝完一杯热牛奶,又服了药,才稍微缓解了一点。爸爸在她的肚子上贴一个热水袋,再盖上厚厚一床毛毯,然后拍拍她微微隆起的肚子,“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您有喜了。”

妈妈打掉他的手,“有也不能是你的。”

“那是谁的?我来问问。”爸爸把耳朵贴在妈妈肚子上,“嘿,叫爸爸。”

“想得美,你这辈子穷我、穷我女儿,还想穷我儿子啊?”妈妈使劲推爸爸的脑袋,爸爸的脑袋弹簧一样,推出去、又弹回来。

“噢……”妈妈突然想起什么来,挣扎着坐起来,“一直想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爸爸抬起头。

妈妈想一想,说:“你有没有觉得,小安跟咱们家清绘最近走得有点近?”

“那不是同路上班上学,你想什么呢?”爸爸不以为然。

“不对。”妈妈忧心忡忡,“你要相信女人的直觉。”

“小安这孩子性格是不错,长相也清秀,可清绘还是小孩子。而且,小安……太穷了,没学历、没工作、没背景、没房子,腿脚还不好。”爸爸也敏感起来。

“啊呦……”妈妈看外星人一样看着爸爸,“你不是视金钱为粪土,只讲究精神层面吗?”

“我是我、我女儿是我女儿。”爸爸强调,“我自己的爱情可以是浪漫主义,但我女儿的爱情一定要是现实浪漫主义。”

“我知道你的意思,就许你坑人家女儿,不能人家坑你女儿。”妈妈讥讽他。

“那不也是你女儿吗?难道你同意?”爸爸反问。

“同意你个头,穷的嫁个更穷的,永世不得翻身。女人嫁人是第二次投胎,第一次没得选,第二次可得睁大眼睛选好了。”关于嫁人,妈妈这辈子算是活明白了,不在失败中沉沦,就在失败中总结。

“清绘要是将来嫁个这样的,我就跟她同归于尽。”妈妈又补充道,一派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壮烈。

“我可以有一个这样的儿子,但是不想要一个这样的女婿。”爸爸总结陈词。

“你要是有一个这样的儿子,你就巴不得他能娶个清绘这样的姑娘了。”妈妈一针见血。

3.

早上起床,清绘发现外面居然下起了小雪,她兴奋地在门口跑来跑去,伸出手去接飘落的雪花。扬州这个不南不北的地方,每年都会下雪,但每年都只是牛毛小雪。

许安跨在自行车上等她,妈妈跑出来喊:“啊呦,快点快点,要迟到了,下个雪而已,鬼叫鬼叫的。”

清绘:“噢噢噢……”答应,蹦蹦跳跳爬上自行车后座,拍一拍许安的后背,“驾。”

妈妈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眼神若有所思,有点复杂。

爸爸在剃胡子,满脸泡沫,探出头来,“还下个雪而已?你忘记插队那时候,鹅毛大雪,你仰着脑袋、扬起脸、平伸双手,就像清绘这样沿着河坡边跑边喊‘下雪喽、下雪喽……’一低头,伊人已在水中央。”

“是啊是啊,就是那一次我脑子进水了,才嫁给了你。”唉,妈妈什么话题都能扯上她不幸的婚姻,“现在就差平伸双手,到大街上边跑边喊,打发点喽,打发点喽……”

在学校门口,许安习惯地朝小卖部一瘸一瘸地跑过去,帮清绘买酸奶。

清绘买好早点,飞奔着迎向他,那画面,藉着蔌蔌细细的雪花,像是一幕韩剧。有无聊的男生路过,吹起口哨起哄。大鱼也混在他们中间,穿一件黑色的大衣,拎着一把吉他,落拓地走在雪地里。今天下午学校彩排圣诞晚会。

许安把手里戳好吸管的酸奶递给清绘,“快进去吧,要迟到了,我也去上班了。”

清绘接过来的时候,有片刻怔忪,被这小小的细节与关怀瞬间打动。

下午,清绘路过学校的小礼堂,发现大鱼正在唱歌。

他安静地坐在舞台中央的圆椅上,脱去了厚重的黑色大衣,白衬衫被惨白的追光隐没,只剩下一张忧伤的侧脸:迎着风向前行,我们已经一起走到这里,偶尔想起过去,点点滴滴如春风化做雨,润湿眼底……

是张信哲的《且行且珍惜》。

小礼堂安静得像是没有一个人,清晰得可以听见他的呼吸,还有每一次转音。清绘站在角落里,站在人群边,静静地听。

旁边有和阿咪差不多大的小师妹走过来问:“喂,师姐,是不是你们班的?”

“对啊,我同桌。”清绘特别强调一下,忽然觉得,余有荣焉。

放学回家的路上,清绘一直在心里轻声地哼唱着那首歌。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爸爸正在往屋里搬水果,冬天了,生意越来越萧条,烂掉的比卖掉的多。

许安停好自行车,走过去爸爸身边,轻轻叫了一声:“叔叔。”

“呃,什么事?”难得他主动与人讲话,爸爸意外地抬起头。

许安继续讲:“我过两天要搬走了。”

“为什么突然要走?”这下,爸爸更意外了。

“工程结束了。”许安还是很小声。

“明年还来不来?”爸爸问他。

“如果有工程就来。”许安也不确定。

“明年要是来的话,还住我家,房子给你留着。”爸爸有些遗憾。

他要走了吗,怎么刚刚一路都没有听他提起?清绘坐在桌子旁,等着妈妈做饭,听见他与爸爸在门口的对话。

该死的大鱼,一曲成谶。

4.

一整天,清绘的思绪都游离在课堂之外,她觉得应该请庙口的神婆帮自己叫一下魂儿。

深陷离婚旋涡的老班终于被迫签字,一切尘埃落定后,他反倒豁然了,每天乐呵呵的,今天居然从离心引力一直讲到B612星球:“要知道,小王子只有一朵玫瑰……”

清绘就想起许安送给她的木头玫瑰,想起他即将要回星星的源头了。

老班又说:“在外太空,人是没办法哭的,因为没有地心引力,眼泪流不出来,就像苹果掉不下来一样……”他的声音有点哽咽,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容,眼泪却在眼眶打转,万恶的地心引力啊,正在拼命撕扯他的伪装,还有悲伤。

老班朝大家抱歉地摆摆手,“同学们先看会儿书,老师有点不舒服,休息一下。”

教室里安静得像是幽深的山谷,大家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会打扰到老班的休息。

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中华儿女千千万,这个不行咱就换。”教室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大鱼最激动,高举双手,脸憋得通红。

老班终于平静下来,眼泪始终没有滚落。他吸一吸鼻子,长呼一口气,“同学们,今天在这里,老师要像你们郑重道歉,前一段时间,老师不该把自己不好的情绪带入到工作中来。”

掌声又一次响起来,清绘混在人群中,拍着手,他觉得老班超勇敢,敢爱敢恨敢于承担,可是她连喜欢都说不出口。是老班没有教给她,还是她自己没有学到?

下午,学校组织看德育电影,清绘看到一半,觉得无聊,便走出黑暗的放映室,然后就又看见大鱼了,站在走廊的另一头,依然穿着那天的那件黑色大衣,挽起袖子,靠着窗台,静静地想着什么。

他好像没有看见清绘,只是漫无目的地看向远方,很失神,许多心事的样子。

清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斑驳的东教楼,光秃秃的杉树林,一枝干枯了的爬山虎垂在檐角,被风吹得打转。

大鱼站了一会儿,扭头对清绘笑笑,“先进去了哦。”

清绘也想点头朝他笑,可是他已经转身进去了,他走路很大步,这是那次吵架之后,他们第一次说话。

清绘走过去他刚刚站过的地方,看他看过的远方。她看见东教楼下面,一个熟悉的背影,穿着臃肿的军大衣,低着头,烟灰的围巾遮住了整张脸,在空旷的甬路,四步一停,三步一走,两步一抬头……

清绘赶紧“咚咚咚”跑下楼,追过去,可是那个背影却不见了。她追出去,又追回来,再也找不到,她像个没头的苍蝇一样乱转,乱转……

清绘蹲在早已萎成一片枯黄的大草坪,前些日子积的雪还没有融化,被乱糟糟的脚步踩得肮脏不堪。电影散场了,同学们三三两两出来,门卫走过来清绘身旁,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清绘抬头,他居然也穿着臃肿的军大衣,结烟灰色的围巾。清绘笑笑,也许是自己看错了吧?她抱紧肩膀,默默走开,这个冬天真冷,透彻心扉,深入骨髓。

5.

妈妈一边熨着床单,一边瞄着旁边的电视看。

电视里正在播一档户外挑战节目,今天的挑战项目是蹦极,嘉宾是薛凯琪。她还是《早熟》里细细瘦瘦、弱不禁风的模样,在被主持人威逼利诱骗上高塔之后。她吓得全身发抖、连连求饶。

工作人员帮她系上保险绳,主持人百般游说,她终于咬咬牙,站起来,被风吹得跌跌撞撞。她努力走向悬崖边,大喊一声“妈妈,我爱你。”纵身跃下。

“看看人家这孩子,上电视露脸,还不忘带上妈妈。”妈妈羡慕不已。

“She jump.I jump.只要您高兴。”清绘站在旁边帮妈妈叠床单,讨好地说。

“啊呦,拉倒吧,你要是跳,就只能上社会新闻了。” 妈妈弓起腰,搬起一篮床单,准备送到对面洗衣店去。

“妈,你再给我一百块,我要交班费。”清绘连忙说。

“啊呦,昨天不是刚给你吗?”妈妈直起腰,奇怪地说:“你们班那个小金库,比我们家可富裕多了,听说你们班主任就是在家私设小金库,被老婆查获,才离的婚……”

“我弄丢了。”清绘小声地打断妈妈。

“你……”妈妈气结:“你当你富二代啊,你还有闲钱丢?”

“等我毕业了,工作了,加倍还给你。”妈妈的态度,让清绘很难过。

爸爸在一旁听见,走过来:“那是以后的事,现在你再仔细找找,是不是丢在哪个角落了?”

清绘去楼梯口找的时候,刚好看见许安,他好像要下楼的,听见他们在吵架,又折回头。

第二天,妈妈在扫地的时候,意外地在楼梯口看到了一百块,她开心地拣起来,扬起手给爸爸看:“啊呦,这孩子,没头没脑,这不丢在这里了。”

“我说吧,我就知道丢在那里。”爸爸马后炮。

“哼,你还知道丢在哪里啊?你捡一个我看看。你这种男人,别说赚钱了,捡钱你都不会。”爸爸说一句,妈妈说三句。

“嘿,我还不信了我,你丢一百块,我捡给你看。”爸爸不服气。

“对折进货,那跟捡钱有什么区别,你捡了吗,你见到人家绕着走。”妈妈挥着扫把,恨不得把爸爸扫地出门。

爸爸跳着脚:“那样占人家便宜,跟乞讨有什么区别?”

“你清高,你不去,我去,哪天我自己去水果基地找他打发点。”妈妈将扫把狠狠地掼在地上,“赚不到钱,扫地。”

“扫就扫,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爸爸安贫乐道。

清绘想起那天在郊外的草莓田看见妈妈,会不会就是去找爸爸在批发市场救的那个人?

清绘觉得,妈妈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织网;那位雷锋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爸爸也应该有咸鱼翻身之志。可这也只是清绘自己觉得而已,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6.

圣诞节越来越近了,今天老班安排清绘和班里另外几个细心的女生去商店购买一些布置圣诞晚会的道具,圣诞树、彩带、气球、面具、小红帽,大鱼被几个女生拽着当搬运工。

“大鱼,圣诞晚会,你是不是要和校花合唱《你最珍贵》?”女生们叽叽喳喳地走在街上,大鱼远远地跟在后面,她们还不忘回头八卦。

“校花?你们说清绘吗?”大鱼这样说的时候,眼睛看向清绘。

几个女生笑起来:“没有啦,我们说的是长得像林志玲的那个高妹。”

“她是笑话吧。”大鱼笑起来,“我才不要站在一棵椰树下唱歌。”

“噢……”一群女生全都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你想和清绘一起唱?”

“不是啊,你们说校花,我就想到是她。”大鱼一脸委屈,“我们男生都奉清绘为校花,谁知道你们女生是奉那个高妹的。”

“你不知道吗?我们学校双校花的,清纯玉女派、清绘;妖娆性感派、高妹。”大家这样说,清绘有点不好意思,脸都红了。

“你们真八卦,我是校草。”清绘丢下大家,一转身,逃进路边的商店。

大家还在起哄:“你才不是校草,你是校草眼中的校花,哈哈哈……”

大鱼跟进商店,抱起清绘选好的圣诞树,彩带塞进怀里,小红帽戴在头上,鼻子上夹着一大把白胡子。清绘牵着一簇彩色的气球跟在后面,路过南极人保暖内衣专卖店的时候,她慢下脚步。

同学们在前面催促:“校花、校草一二一、一二一……”

路过文昌百汇,大家看见喧闹的广场被辟出一大片空地。一群工人攀在高高的梯子上,用各色漂亮的礼品盒子堆一座巨大的塔。彩灯已经挂好了,正在调试,每一次亮起,都是流光溢彩。

大家停下来围观。

“要是能搬到我们的晚会现场去就好了。”有女生贪心地奢想。

“拜托,我们那是班级小金库,不是国家宝藏。”又有女生鄙视她的痴心。

人群中,一个穿大红袍,挂着白胡子的圣诞老人,坐着鹿车赶来了,肩膀上背着鼓鼓囊囊的大包袱,装满了小礼物,沿街派发。女生都围过去索取礼物,有糖果、铃铛、发卡、巧克力。

一个圆圆胖胖的男孩子,贪得无厌,追着圣诞老人跑,而且,他居然把站在一边的大鱼也当成了派发礼物的促销员,死皮赖脸地纠缠。清绘觉得他有点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见大鱼太小气,沮丧地朝另一边跑去了,几个男孩站在喷泉边等他。清绘看见其中一个就是许安,她这才想起来,刚刚那个圆脸胖子就是在“熟脸”大哭二师兄的那一个。

清绘跑过去:“你怎么在这里啊?”

“我来买点东西。”许安也有点意外。

还是那个胖子聪明,赶着其他几个男孩子:“走了,走了,我们已经买完了,回家了,回家了。”

几个人,两手空空,一脸莫名其妙地被他推搡着赶走。

“你买好了吗?”清绘问。

“买好了。”许安回答。清绘看见他的手里拎着一只电饭煲。

“那我们一起回家,你等我一下。”清绘跑回去,把手里的气球还给大鱼,可是大鱼手里抱着圣诞树,腾不出手来握。清绘便将气球绑在他的手腕上,她意外地看见,大鱼的手臂有一枚淡淡的刺青,很漂亮的花体字“绘”,像一记戳,烙在干净的皮肤。

7.

平安夜的下午,清绘和几个女生布置小礼堂,一直忙到很晚才结束。回到家,累得直手直脚地趴在桌子上。

“命运好幽默,让爱的人都沉默,时光是琥珀,泪一滴滴被反锁……”许安的门虚掩着,从门的缝隙里隐约传来这首梁静茹的《情歌》。

清绘敲敲门,许安过来打开。

“下班了?”清绘看见许安正在收拾东西,什么时候,她也学会了中国人这句明知故问的客套。

“是啊。”许安继续叠着那件灰蓝的T恤,就是第一次见面他穿过的那一件。

“我等一下要走了,晚上的火车。”他轻轻合上箱子。

“平安夜吗?”清绘愕然。

“是啊。”

“你不是说过两天吗?”

“已经过了好几天了。”

“……”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无言的心痛,漫长的沉默。

收音机里,朱颜的“青春同路人”已经不在了,换成了“情歌唱晚”。今天,是周杰伦的现场Live。

他唱:转身离开,分手说不出来,海鸟跟鱼相爱,只是一场意外……

他唱:能不能给我一首歌的时间,紧紧地把那拥抱变成永远……

他唱:而我已经分不清,你是友情,还是错过的爱情……

一首歌一首歌过去,隔了好久,许安才问:“你要拿书吗?”

“呃……是的,我拿书。”清绘站在书架前,一本一本看过去,随便拿起一本《你好,我们的故事》,“我先下楼了,拜拜。”

“再见。”

其实清绘最讨厌“再见”这个词了,莫名其妙地讨厌,所以大多时候她都说拜拜,或者不说,能再见的,自然会再次相见。

许安要离开了,拎着两只木头箱子,站在楼梯的尽头。清绘正在生炉子,一切都是刚开始的样子。只是,那一次是到来,这一次是离开。

清绘把炉门关上,烟冒出来,热泪漫进眼中。

许安在门口和爸爸妈妈告别。

“叔叔阿姨再见。”

“啊呦,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再回来玩。”

爸爸拍拍他的肩膀,三个人絮絮攀谈,许安不说话,偶尔点点头。

清绘埋头生炉子,将一团旧报纸狠狠地塞进去,烟越来越重。她揉着眼睛,却始终不看许安一眼,却又忍不住要侧耳细听他们的谈话内容,可是声音太轻了,她听不清楚。

她突然站起来,蹬蹬蹬跑上楼,踮起脚尖,抽出书架上那本《青春的伤口》,动作慌乱又粗鲁,一排书轰隆隆掉落在地板。她顾不上。

清绘几步追上许安,他一瘸一瘸的,又拎着两只笨重的木头箱子,所以走得蹒跚而缓慢。

“这本书给你在火车上看。”

“我看过了。”

“再看一遍。”清绘坚决。

许安抬起头,看着清绘。这是从清绘认识他开始,他第一次这样抬起头,这样看她。清绘才发现,他就是二十岁的样子,那样忧伤的眼神和嘴角。

许安转身,渐渐远去的背影,有出租车按着喇叭从他身旁经过,他停下来,侧身等待。他永远这样慢吞吞的模样,没有心一般。

清绘在想,他有没有看见书页里,她学着秋芙为他制作的薄薄葵绿的书签;有没有看见她学着林孝珍,为他一字一句誊写的顾城的诗句:你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云,我觉得你看云的时候很近,看我的时候很远。

如果他也曾有心过,他自然会懂。如果他不曾,清绘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让他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