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三十三年,端午节。
万神寺是金鑫王朝的国寺,里面供奉着金鑫王朝历代五位君王的灵位,平日禁军守卫,密不透风。只有在规定的日子,每月初三和端午节才对黎民百姓开放,任由参拜观赏。
敬神河,被誉为“国之命脉”的源流,象征金鑫王朝国运畅通的动力,宽广如湖碧波烟渺,分流如枝通达四海,源头则位于万神寺的正后方,由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铜像镇守四方,汇聚东来紫气,延绵天子龙脉。
传说当年万神寺还不是国寺的时候,国家久旱无甘露,数十位高官与上万名百姓前来祈福求雨,三跪九叩,持续了七七四十九天,那白玉石上斑驳的血迹干了又湿。到了第五十天,他们的诚恳感动苍天,于是,天降仙露滋润了整整一个月。
于此,经历了国难天灾的万神寺被晋封为国寺并大肆修葺,皇上亲临跪拜;为了敬仰为民请命而劳死病死的官员们,其焚后骨灰被恩准洒入敬神河,岁岁年年受百姓香火礼食;而那些因此而死去的百姓,则被后人奉为神为佛。不少诗人与说书人则撰写了许多神妙的传奇故事,并刻在石碑上供人阅览。步上河堤,宽阔的河岸两旁人群川流不息。临河而望,只见怀里兜着饭团、糕点等食物的百姓们,都把食物往河里丢。“噗通、噗通”的声响,然后伴着一些祝愿的话,彼此互不相识,也说着笑着,这一天,所有人都格外的亲切和蔼。
华凡璎好奇地看着,一双黑润的大眼睛巴眨着,观察着别人奇怪的举动,蠢蠢欲动的心终于按捺不住,圆润的身子挤到前头去,问了身旁一位老妇人:“老夫人,你们这是什么礼俗?把食物丢河里,你们就不怕脏了河水吗?”
“小姑娘你外地来的吧?这可是咱们端午节的传统,当年牺牲自己为金鑫祈福求雨的人,这么多年来他们在下面怕是会饿着,所以每至端午,我们都留给他们送点吃食。”老妇人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容可掬,热情地把自己的饭团分给她一个,“来,小姑娘,丢了饭团也可以许愿祈福的!”
尽管不迷信神佛之说,但华凡璎还是小心翼翼的捧着饭团,舍不得轻率地丢到河里,数个愿望在她脑海里徘徊,令她久久无法决定许哪个愿望,“不可以贪心”她告诫自己说着。最后将手中的饭团丢出,赶紧合拢十指许愿望,菱唇喃语。她的愿望很小,就像她的个子和年纪一样小——半个月前,升了大官的父亲把她接到天城这里,她希望可以与相依为命的父亲再也不分开,一辈子平平安安。
“噗通”!一把水珠随之飞溅到她的身上,沾湿了她的眼睫和前襟。
“你干什么扔石头?砸到那些鱼儿就不好了!”华凡璎焦急地叫起来,河里的鲤鱼觅食而来,缤纷的色彩成群成簇的甚是美丽;但这站在她旁边的一名女子,却将巴掌大的石块扔到河里破坏了这幕绮丽的画面。
比她高出一个头的罗云萱睨眼看着,美丽的唇傲然划出一抹讪笑:“我就是想砸那些鱼儿,你管不着吧?”
华凡璎久居人情浓郁的小城镇,鲜少遇到这样无礼的女子,顿时被气得瞠目:“你这样的行为就是不对!”
罗云萱不生气,但也不喜欢被别人挑她的错;但看华凡璎一身半旧不新的衣裳,素色的布鞋,她一双凤目微钩,眼神轻蔑,端着娇贵又高高在上的姿态,语气不耐:“土包子,你可知道我是谁?竟敢口出狂言,如此嚣张无礼!”
“无论你是谁,但你就是不对!”
察觉旁边有人在窃窃私语,罗云萱高傲的别过头,故意视而不见。见她放下手里的石头,华凡璎以为她不好意思认错,但也对她友善一笑;罗云萱移步走开,却悄然踱步至她身后,借着人群拥挤掩护,突然伸手一推,将毫无防范的华凡璎推入河中。
“嘭”的水花飞溅,惊慌失措的人群更是拥挤,下一刻,竟将站在前头的罗云萱也挤出岸边,她还没得意的笑够,却成为第二个落水的人。
“救命啊——”罗云萱尖叫声不断,但岸上多是孩童、女子、妇人和老人,而懂水性的是男子,男女授受不亲,一时间竟没人出手相救。
“你别挣扎,我抱住你了——”华凡璎是泅水能手,要救人很容易,奈何受惊过度的罗云萱抓住她还拼命挣扎,连带把娇小的她也压下水里,两人都狼狈地被波动的水呛得喘不过来。
半晌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华凡璎终于把她带到岸边,岸上的人们也才帮忙拉人上岸,热心的递上裹布。
“咳咳……我今天真是倒大霉,被你这土包子祸害了……”罗云萱不但不感谢,还不住低声咒骂、埋怨;想自己诡计不成,还被这么一个小丫头救了,气恼面子怎么也挂不住。
“你怎么这样,我还被你推下水——”
打断她的话,仗着无人知悉真相,罗云萱硬是颠倒是非,盛气凌人的模样一抬头,瞬间流露楚楚可怜的姿态,带着委屈的哭腔道:“小姑娘你误会了,人这么多,我也是被推挤才撞到你的……我自个儿都落水了,又不识水性,难道我会害自己不成?”
被这样抢白栽赃,周围多少人听见啊,华凡璎就是要为自己辩白也有理说不清。长得这么美丽的女子,怎会是这样狡猾险恶的个性?华凡璎心里恼怒不已,发现自己已气得说不出话来。
“云萱,怎么这么不小心。”
这时,一件披风裹在她身上,这个从人群中从容而出的年轻男子英气逼人,容貌清俊,黑衣紫绣着身,腰缠玉缕佩,让在场的所有人惊艳难忘!
“殷哥……”罗云萱一见是他,美丽的凤目立即溢出泪珠来,“刚才……我差点就再也见不你了……”
“没事了,别怕。”殷传封冷若冰霜的露出某种诡异的光芒,嘴角微勾,仿佛戏谑着什么。偏头瞧了眼同样一身湿嗒嗒的华凡璎,那孩童稚润的脸上正是一脸气愤与倔强,“小姑娘,下回小心点了,不是每一回自己落了水都能拉个垫背的,还任你为了自己的面子随意栽赃。”
“不是的,你、你们两个……”
“哎呀,小姑娘别说了,这不是什么大错也不是丢脸的事,你就别再缠着了……”
“是,那位姑娘都没怪你……快回家吧,别着凉了……”
旁边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虽不谴责,却比谴责的话语更叫华凡璎难堪。瞬间,她读懂了殷传封眼里的诡异,顿时明白了;她不再为自己澄清,只是用清澈空明的乌眸子直视他俩,用无声的语言斥责他们阴险的行为。
一声感谢也没有,罗云萱低着头窃笑,不忘作拭泪的动作;而殷传封则冷冷一笑,拥着她转身离开。
华凡璎圆滚的乌眸蓄满了水,下一刻似乎就要泛滥而下,单薄的肩膀微微颤着,不只是因为冷,更多的是委屈。
“好妹妹别哭了,你这副模样不是弱了自己的理,壮了他们的气焰么?”这时,一位衣着清雅讲究的少女,笑容可掬的为她披上一件干爽的外衣,言语温柔地安慰她,“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你要明白,天下就有如此横行霸道的人,而你遇到的——只是其中之一。”
“……他们是坏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华凡璎孩子气的嘟着小嘴,依旧泪光闪烁的控诉着。
“傻妹妹,你真可爱!”少女柔柔的笑了,娇俏的模样很是动人,“好了,别把自己气坏了,快回家去吧,别真的要着凉了,这衣裳就送你了,别惦念着要还!”
“姐姐,你真是好人!”在华凡璎单纯的思维里,好人与坏人的界线就是如此清晰明了,或许是片面肤浅了些,但却是最诚实的情感。
“呵呵!姐姐闺名芷媛,家住城西钟府,欢迎你来寻我啊……”
她还说了些什么,但华凡璎听不清了,只见她被几个老嬷嬷拥着,慢慢消失在人群里。
这一天,小小一段插曲,让华凡璎初识到了欺骗和虚伪,也认识到了美丽和善良;敬神河泛着粼粼波光,柔和的水雾模糊了思绪,在她十二岁,初到京城的这一年,她命中注定般遇见了将要缠绕终生的他们……
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罗云萱对着铜镜梳理发丝,艳红的唇隐不住得意笑容。
“还在笑,欺负了一个小丫头,你就这么满足了?”殷传封站在她身后,一手搭在她的肩上,一手轻抚她的脸。
“一个土包子还不足以让我费心思,我笑的是她今天被冤的模样,哑口吃黄连!”
他微微一哂:“她尚且年幼,涉世未深,自然不是你对手。”
“你可怜她?”
“有什么值得可怜的?”殷传封自觉好笑,清俊的五官是那样冷漠且不以为意,同情怜悯别人?那是傻子才会做的事,“要怪就怪她自己没本事,没能为自己的清白辩说,被欺负多了,以后她也会有所长进的。”
“你倒是很会为她着想嘛!怎么,你看上她了?”凤目媚笑着,语气也不酸溜,但心里就是不痛快。
“一个黄毛丫头怎能与你相比?我是这么没眼光的人吗?”殷传封戏谑一笑,“再说,懂我的人,这世上就只有你一人,我怎舍得放开你?”
罗云萱听罢心花怒放,娇嗔的媚态惑人,波光眸转;他的赞许,为她自负的美貌和心机砌了坚定的基石。
是啊,她是何许人?
当朝丞相的外甥女,丞相中年丧子丧妻,又无其他亲友,对她这唯一的外甥女甚是宠爱。而殷传封是舅舅的学生,年十六已是历朝最年轻有为的状元,雷厉风行的手段非常人所能及,致使在官场上无往不利,平步青云,如今更以二十之龄就已坐上兵部侍郎一位,离兵部尚书仅一步之遥。而他早在当年初见之时,就已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倾慕她的美貌,也欣赏、纵容她的心机;两人一年前已定下婚约,而天城风气于男女之事颇为开放,所以虽未成婚,但她偶尔还会小住殷家。有权倾朝野的舅舅疼宠,俊美绝伦的未婚夫喜爱,这般美满的人生,正值十七芳华,怎叫罗云萱这美人不自醉?不高傲?不得意?
“真的不介意我如此坏心肠?”朱唇含笑,她故意再问一句。
“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看上的——就是你这点心机!云萱,你记住了,你我是同一类人。”
“这么说来,你我是天生一对,命中注定的?”
“天意如此!不过,你还是太稚嫩了些,对付一个人,最高境界是借刀杀人;而你刚才的举动,却把自己也赔上了,要不是那个丫头呆头呆脑的,吃亏的就是你了。”
殷传封邪魅的笑着,散发出与他清俊容貌毫不相称的狡诈之气,融合于一体,在他身上竟是那样的协调,浑然天成——的确,他的心计、阴邪与奸诈,在官场历练数年后,早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权利与渴望所致,颠倒是非为恶之举,早已是他的本能。
“那你就多教我一些嘛,我知道,你是最厉害的!”她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凤眸魅惑,她向来懂得如何展现自己的美丽风情。
以指挑起她小巧秀致的下巴,那朵迷惑他的艳红,殷传封自认总是无法抵挡……
“传封,男女授受不亲,还不离开罗姑娘的房间!”殷筱柔不适宜的出现打断,娇声喝住!尽管她知道会激怒这个我行我素的弟弟,但她不得不阻止;这个罗云萱心术不正,是邪恶之源,近墨者黑啊!
殷传封凛然一瞪,不怒而威,年轻张狂的眉目明显表露出对这个同父异母姐姐的厌恶。于是,他故意的,在殷筱柔的面前亲吻了罗云萱的唇。
“传封!”殷筱柔因失望而喝叱他。
“讨厌!”而罗云萱则因战胜而躲在他怀里娇笑不已,很得意他对自己呵护,不惜与家人对立。
“别以为你姓殷就可以管束我,自始至终,我从没承认过你是我姐姐。”
“……我也不在乎你是怎么看我的,但只要你一天姓殷,我就有资格管你!”殷筱柔看着罗云萱,这个女子的确对殷家有知遇之恩,但是,如今她的作为已经太超过了,不是个正经的大家闺秀,“罗姑娘,也请你自重,这里是殷家,你是客人又是女子,就请做好身为一个客人和女子该有的本分。”
“殷筱柔,你别得寸进尺了!在殷家,我才是当家,而你,不过是嫁出去冠了夫姓的女儿。”
恨铁不成钢,她就是不明白,这个弟弟天赋才情,为何个性却如此乖张恶劣?“不过是个兵部侍郎,口气就如此倨傲嚣张,传封,他日若让你成了大官,岂不是天下大乱,为祸朝纲!”
“大官?”罗云萱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好不矜持的仰首嗔笑。
祸水之女,殷筱柔看着这俩人,那种傲然阴邪的气息,竟是那么的相似……
“殷家三代为官,清廉治家,受百姓拥戴……传封,人以群分,你若不悔改,他日,你必定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奸臣!”多希望,这不会一语成谶……
“小姐,少爷!不好了,老爷快不行了!”老总管顾不得失礼,满脸惊慌失措的跑来,言语抖颤。
殷筱柔闻之立刻动身离开,焦虑不已,但殷传封则一脸讳莫难测,双手背过身后,明亮如星的眉眼此刻却隐忍着几分讥讽、哀伤和难以平拭的愤怒,老管家在沉凝的气氛等着,而一旁的罗云萱也不敢招惹此时的他。这位自己越来越陌生的少爷为何到了如今还不能原谅?老管家不敢催促也不想催促,他只希望少爷能自己放下过去,自愿去看老爷最后一面,是的,天晓得这对父子最近一次见面竟是两个月前,小姐决定回家长住时,别提那天父子两人口舌交战得多么惊天骇人。
约莫一片枯叶落地的时间,殷传封终于说服了自己,迈步缓缓才走向父亲的院落,老管家这才嘘嘘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宽慰了柔弱的女儿,病重的殷父躺在榻上微微喘息着,细纹横布的双眼半睁半合着,不知道是再次睡过去了还是醒着。殷传封没坐在床边,而是选择离得较远的八仙原木桌椅,惬意自得的沏了壶上好的毛峰,先是讲究的观其色,闻其香,再品其味。惬意享受的模样丝毫没有在意缠绵病榻上的父亲,嘴角噙笑自如,仿佛身处景色秀丽的怡然之中,别说一句寒暄慰问,屋里安静得就是蚂蚁走过都能察觉。
“……很好,你能沉得住气……越来、越不易看透你了。”殷父半是欣慰半是落寞的喃语,心深处竟是百般滋味。
没理会他的话语,殷传封试探的揣测他待会儿可能要说的事:“怎么想见我最后一面,莫非是想托孤?不过,你该知道我不会帮着个忙。”
殷父闻之叹笑,正是因为知道儿子对女儿的敌意,所以才会在整个殷府交托儿子当家前把女儿远嫁,“柔儿有屈翼……我很放心……未来些日子,只是她得长住家中……你不为难她……便足矣……”
说到底,终究还是为了他的宝贝女儿,殷传封嗤然一笑,讽刺自己的自作多情,看来这临别一面是多余的。他握杯的手用内劲把突出的花纹都捏平了,如沙烟的粉末在杯底散开来,朦胧了殷传封此刻愤怒、嫉妒的面容。
“让她滚回骁城去!我的地方容不下她!”
殷父叹息了:“你……你若不这般在乎柔儿……在乎我……儿子,你的人生,会过得比较如意啊……”
“是你让我先甘后苦的,如今这苦涩将我淹没了十年!爹,你为何要如此狠心!”
“你的姐姐……先苦后甘,你怎么就没为她想过?”早已不复当年严肃威武的殷父,自知无法解开儿子的心结,但心里的关怀还是止不住一说再说,“为父……知道你喜爱罗姑娘,所以心里再不同意,还是允了这婚事……但你千万记住……她背后的人是……是丞相……”
“我的事不必你管!你可是闻名天下的‘靖国将军’,钢铁般的意志铁石般的心肠,你何尝儿女情长过?现在才来关心我是不是太晚了?”话罢,他讥笑着又斟了杯茶作势道:“哦,不对了,是我忘记了,你的儿女情长曾放在我娘身上,所以你很快就喜新厌旧的把大娘和你的女儿抛诸脑后了,你以为她们就没怨恨过你?如今倒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努力想补偿,只是不管对殷筱柔还是我,都消受不起你这份情意!”
久久的,殷父无法说出半句话了,但嘴角因情绪激动而微弱的颤动着;在泪水快要滑出时才弱声一句:“传封……你到底是我的儿子……“
“这是我此生最大的不幸!”
“……你娘死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