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丝断落,缠绕在指间,华凡璎幽幽叹息,以她多年的经验而知,每回断发不仅是压力所致,便是有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收拾愁绪,俐落的梳起男式发髻,裹紧胸衣,换上素色的男装,俨然还是一位瘦弱书生的打扮;至少在将军府露脸以来,她就是男子。
“早啊,军师。”衣着简朴的丫鬟们经过,无不羞答答地低下头,却又忍不住偷瞄这位俊俏的“军师”。
微笑回一颔首,华凡璎问道:“将军呢?”
“到城楼巡视去了,最近关外涌进不少难民,将军去为他们安排食宿。”
蹙起眉头,华凡璎就是觉得不妥当:“怎么轻易放难民进来,万一被金浩的人混进来怎么办?”
“各位将士都这么说!”
“但将军就是菩萨心肠,力排众议,让仔细搜身检查后,无异的人就能进城了。”
“是啊,将军还亲自到厨房帮忙,劈柴烧火,什么重活粗活都干。”
丫鬟们一人一句,对屈翼充满崇拜和敬佩,难得在这样混乱而苍白的世道笑开怀,华凡璎心头的沉重也轻松了些许。
“见到萧捕头吗,是不是在校场那边练兵?”
“没有,萧捕头一大早就骑着马出城了。”
出城?华凡璎斟酌着,难道屈翼吩咐了什么是她不知道的?穿过前堂,正要往后面的马厩去,却正好看到回来的萧途和——殷传封!
“大人?”华凡璎下意识瞄了眼萧途。
“京城的繁华看腻了,所以就来破城野路走走,换个地方住。”
殷传封不太正经的说着,一双眼却毫不客气地将华凡璎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短短半年,她的美竟又添了几分,虽着男装,却别有一股娇妍的坚毅英气,风姿飒爽。
“听说你任军师一职,头衔不小啊,给我说说,你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卸下御寒的黑色裘衣,候在身旁的下人立即接过。
注意到跟在殷传封身边的随从,那人打扮成小厮模样,华凡璎甚是觉得眼熟,当下还真没认出她来:“平安,你怎么也来了?”
“我想念你啊,所以就求大人让我跟随!见到你平安无恙,我很高兴呢!”
平安笑容温婉,语调平缓柔和,着实看不出有多高兴;但感情内敛的华凡璎他乡遇故知,倒是乌眸闪亮灼曜,对她的到来极惊喜!殷传封喝着热茶,茶碗正好掩饰他嘴角的嗤笑,真不晓得该说这个平安演技进步了,还是华凡璎太天真缺心眼。当见萧途前来迎接时,这平安可笑靥如花,情绪激动得连说话都颤抖了,只差没泪眼汪汪——什么姐妹情深,其实不过是为了心上人而来;又觑了眼职守在身后的萧途,他的目光在一进门时就落在华凡璎身上。想不到习武之人也会风花雪月,百炼钢还真的化成了绕指柔。
捕捉到他诡异的笑意,华凡璎心头一震,看来他又在盘算什么了:“大人长途跋涉而来,要不请先用膳吧,歇息过后属下再向你汇报事宜。”
“……也好,你顺便去把屈将军叫回来,我要见他。”
屋子里只有两人,剑拔弩张的两人相持不下,气氛冷凝;屈翼瞪着这不速之客,心头骂了一大堆脏话,既生气,更为他的安危担心。
“姐夫,你已经瞪我很久了,眼睛不累吗?”
“你身为兵部尚书,却到这里来,你是怕那幽人不知道你这号大人物吗!”
“兵行险著,如此才会有意外收获。”这次行动,他赌的就是自己一条命。
“你要是死在这里,我怎么向你姐姐交代!”
“有萧途和你,我想死都难。”殷传封掏出一纸信递给他,“这是潜伏在那幽京都的人送来的密函,前任单于是金浩所杀,但重臣元老中就是知道真相的,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奇怪的是本来支持元崇的人也不揭穿,不晓得是密而不发另有计划,还是已经接受现实。”
“元崇都死了,他们还能做什么。”群龙无首,归顺是唯一的选择。
“但单于这个位置金浩还坐不稳,虽然长子继位是情理之中,但是他没有身份的象征物——‘王’字木令坠。若当初前任单于是一心传位给他,这么重要的东西金浩不会没有。”
“这个坠子,只有那幽皇室高层的人士才见过,金浩造假一个并不难。”
“但木令坠是开启金盒,取出单于玉玺的唯一钥匙,假的木令坠是打不开金盒的,届时玉玺拿不出来,你觉得有多少人会听命这个有名无实的新单于?”
“……你想干什么?你究竟为何而来?”
“我来就是为了这个木令坠。皇上不想与他们议和,决心一举拿下那幽京都,合并疆土统一国域。我的人告诉探听到,当初元崇逃亡时带走了木令坠,死前都在骁城滞留,所以木令坠很可能遗落在城里某处。”
屈翼拍大腿怒吼一声:“真是要命的东西,难怪金浩派了那么多探子过来。”
沉吟半刻,殷传封才又道:“不止探子——金浩也来了。”
“……消息可靠吗?说不定只是替身。”
“事关重大,托付别人他也不放心。”
“那就要会一会他了!”
夜深露浓,骁城风雪依旧飞扬,将军府的另一头,屋里同样灯火憧憧。平安与华凡璎窝在暖炕上,抿着茶香,细声说着彼此这半年来的事情。
“原来,你和乔棋已经在京城行动了……你们都做些什么?”
“……乔棋潜身在吏部尚书府中,说来可笑,她听从孙大娘的意见,佯装卖身葬父,如愿给吏部尚书留下深刻印象,而尚书大人难抵她的美貌,对她很是关切;才进府三个月,乔棋已成功掳获大人的心,在我来这里前,听说尚书大人要纳新妾,我看,十之八九是她了。”
“纳妾……那乔棋怎么办?”
“在大人没有新指令之前,事情是要继续下去的。”平安轻声笑道,“瞧你一脸惊讶的,有这么可怕吗?”
华凡璎悠长的叹了口气,身在乱城的自己,此刻竟是幸运的:“大概是我太幸运了,我有些难以想象。乔棋她……竟要嫁人了……”
“清白之躯和虚无的名声,对我们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乔棋要是能出色完成大人安排的任务,她就可崭露头角,日后的日子也就轻松多了。”
“那你呢?你都做了什么?”
“……青楼歌姬,大人要铲除中书侍郎,所以让我埋伏在他常去的青楼;如大人所愿,我成功迷惑了他,在他沉溺温柔乡时毒杀了他。”
“平安!”她的语气越是平淡,华凡璎就越寒毛耸动,她眼里有些复杂的东西,是自己看不懂的。
“觉得我可怕?凡璎,你的身子迟早要被男人占有的,你的双手迟早也会沾染鲜血的;被关爱你的人保护着,对你反而不好。”
平安微笑着,低敛的眉眼中却隐忍着嫉妒和羡慕。当年六人同行,凭什么就华凡璎得天独厚?同样是见不得光的影子,但她的身边总有贵人相随;在大家都身心俱怆,走上第二次命运转折时,她的转折却是那样平稳幸运。不过,最让她嫉恨在意的,是萧途对她的关爱……
“凡璎——不,是屈凡才对,你跟我出门。”殷传封命令道。
尽管褪去华丽的衣裳,但殷传封一身清贵雍雅的气质难掩,无需言语,威仪而淡漠的眼神就足以叫人自惭形愧。
“大人,我们要去哪?”
“市井。”
硬着头皮,华凡璎恭恭敬敬呈出本是为自己准备的东西:“……那委屈大人贴一把胡子吧,大人目光锐利,气势凌然,只是穿得朴素,也没什么微服出巡的效果。”
“有这个必要。”故意反问,看她如何自圆其说。
“鹤立鸡群,大人本来就是新面孔,相信你不希望这般遭人侧目,多方揣测吧。”
殷传封笑了,但只是忽闪过眼底,但是不再刁难,应她的要求贴上胡子。
“可以了吗,军师?”故意调侃她一句。
“大人请。”
殷传封可以对自己说笑,但自己绝不可以也回以笑话;他阴晴难测,能爬上尚书一位,心机非比寻常,不是自己可以应对的。
“你觉得骁城如今的情况如何?”
“危境中的安土。”华凡璎知道他想问什么,“我观察过来,战役频繁,但硝烟纷乱都只弥漫在关外,百姓虽然害怕,但日子还是要过的。总的来说,这里的生活平顺无波,只要不加增赋税,百姓的日子还是乐观的。”
“没到过关外?”
“萧哥在关外河道练兵时,我有跟随过几回。”
殷传封不置可否,早就料到她在这里不会怎么艰难:“看来屈翼真的很保护你,我是让你来做探子的,他倒好,让你做个文雅的军师。”
“属下出门遇贵人照应,过得平顺,让大人失望了,真抱歉。”
领着她步上茶楼,在可眺望外景的窗户位置坐下,华凡璎伫立在旁,接过小二端来的茶壶,倒出热茶水洗净茶碗,有条不紊的用手帕仔细擦拭,最后盛上热茶端送他面前,妥妥帖帖的伺候着好洁净癖的殷传封。
殷传封喝着茶,一直眺望窗外,看似随心赏雪景;半晌后,那个人影终于出现在眼下时,才对低声她说道:“对我伶牙俐齿是没用的,屈凡,你看看那头戴着帽子的男人,告诉我你观察到了什么。”
顺着他的眼示看下去,那是对街的一家著名的涮羊肉店,在这样的乱世,能吃得起肉的人真的不多了,所以,此刻出现在店里的那名打扮平凡的男子,倒是引人注意。
“一脸粗莽之相,身材魁梧,虎目肆邪,威而戾气重,是个心术不正的人;肤色黝黑,瞳色有异,显然是那幽人。虽然一身粗布麻衣,但是中衣和腰带却是上的绵帛和刺绫,必定出身不凡。”
“在市井中有这样刻意乔装的人,又是那幽人,你说他是什么来历?”
“大人怀疑他是金浩单于的人?”
“他不是金浩的人——他就是金浩。”
“……原来,大人之前就见过他?”
“我是见过他,他的面容也没有多做易容。不过你还看漏了一点,就是他下颚那一道疤,那是他当年第一次出征时在战役中受的伤,差点因此命途归西;但后来侥幸存活,又加封晋爵,那道疤便让他引以为傲,不屑遮掩。”
还真是锐眼,隔这么远,又是居高临下,这样也能看见已经愈合同肤色无疑的疤:“大人怎么知道他会出现在这里?”
“金浩嗜羊肉,听闻每日至少都要吃上两斤;但世道艰苦,在骁城恐怕只有这间著名的肉店才有羊肉。我猜测,他不是落脚在附近,也必定会偶尔出没此处。”殷传封没有露出喜意,而是郁色满眼,“没想到我们今天的运气不错,竟一回就碰上了。”
“他会不会认出大人你?”
“多得你这把胡子,一时半刻,他是认不出来的。”殷传封按兵不动,只是怡然自得的喝着茶,吃着点心,“屈凡,我突然想吃薄切羊肉片,你到对面给我买些回来。”
“是。”
华凡璎明了他的用意,立即移步下楼。
殷传封捋着假胡子,依然留意着对面的金浩。见华凡璎进店的同时,一名装扮粗俗的男子也出现了,而且还一下子坐在金浩那一桌椅上。两人交头接耳,不知在嘀咕什么:“就看你这丫头,能不能给我意外惊喜。”
“老板,我要一斤薄切羊肉片,带走的。”递给掌柜银子,华凡璎选了一桌靠近金浩的位置坐下,看似百无聊赖地等待,但双耳已机灵的竖起来窃听一二。
“……呸!没用的东西!就让他们死在牢里吧!只是没想到沙福竟是叛徒,那臭小子都死了,他还执迷不悟!”
“主子,你看我们还要留在这里多久?这里盘查的巡逻士兵越来越严密了,我们不宜久留啊。”
“绝不可空手而归,老子就不信找不到那破玩意!”金浩低叫一声,气得青筋浮面。
“对了,朝里那人给主子送来一书,请主子过目。”
“……老家伙终于摆平了那性好渔色的小子,哼,什么威远侯,雷声大雨点小的东西,还不是投对胎才有这么风光的身份。”
“总算是个好消息,那主子要答应朝里那人的要求么?”
“……总要给他一点甜头的。”
“客官,你的一斤羊肉。”
小二把包在油纸里的羊肉递给了她,华凡璎没敢逗留,生怕引起金浩怀疑,拿了东西就回到对面的茶楼。
“如何?”
“今天是大人的幸运日。”华凡璎淡淡一笑,对自己的收获还是满意的,“金浩似乎在寻找一样东西,听他的语气,没找的话决不离开骁城。”
必然是那个“王”字木令坠,幸好,金浩还是一无所获。淡觑她一眼,殷传封显然知道她还没说完:“还有呢?”
“朝廷里,恐怕出了个勾结金浩的内贼,而这个内贼替他摆平了一个叫‘威远侯’的人,他看来挺满意的。”
这个“好”师傅果然是老狐狸一只,拉拢卢智维恐怕就是听从了金浩的吩咐;深知他的假仁假义,满口仁义道德,为国为民的伪腔调。这回更是为了利益,把心志不坚的云萱也利用上了;可幸如今的自己对儿女情长已不在意,倒是好奇——金浩这个莽夫许了他什么好处?
他瞳孔猛然一缩一紧,华凡璎默然留意殷传封的表情,心里诧然他的内敛又深了几分;若说半年前自己还看得出他眼里的讥讽和诡异,那么此刻他深诲如海的眼,自己已看不出一丝波澜。
“你看着我做什么。”
“试图揣测上意。”
喔?有意思,殷传封轻哼一声:“那揣测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大人机智过人,胸怀若谷,怎是我等小卒之辈可以了解的。”她口不对心的奉承了几句,心里暗忖:这才是你越来越可怕的地方。
下意识的,华凡璎在茫茫人海的晨市中瞻望,不自觉的寻找那个熟悉也陌生的身影;自那晚一别后,已经过去一个月了,非渊似乎真的人间蒸发了。或许他真的离开骁城了吧,但那个木令坠还在自己身上,为了这小东西,她直觉非渊不会轻易放弃的。难道,他在暗处筹谋什么?
两人打道回府,主仆俩一前一后,各有所思。蓦地,耳朵敏锐的殷传封没听到身后那人儿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她倒好,在一个卖珠花的小摊子前停下脚步,端详着某一朵红翠,让他这个主子等她。
“屈凡,你好大的胆子啊,想让我等你么?”
“将军府就在前面不到五十步,大人请先回去吧。”
“难道你不该护送我?这可是你该做的,不需要我提醒你吧。”他冷冷的指责道。
这是笑话吧,她只懂几招花拳绣腿,使毒炼药的本事她自认只是皮毛,还不如他基本的拳脚功夫:“属下自问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花拳绣腿比大人还不济,只怕遇上事情,还要劳驾大人解围。”
眼见这两位客官要没完没了,小摊子的老板有点急了,生怕这生意飞了,不太礼貌地插了把嘴:“这位公子,你手中的珠花——是要还是不要啊?”
“我要了,多少银子?”真是浪费唇舌,华凡璎急忙付钱想走人。
“谢谢公子,只要二十五文钱。”小老板点头哈腰的,高兴这买卖做成了。
华凡璎明显愣了愣,这价钱对她而言其实贵了些,但还是掏钱要了。
等走远了,殷传封才嘲弄一句:“……你别告诉我,你这‘男子’戴珠花啊!”
“大人放心,这是属下送平安的。”不计较他的冷言冷语,华凡璎只顾着把珠花妥善放进袖口子里,小心翼翼的兜着;心想,或许自己说了什么平安不爱听的话,所以这几天来她都不太搭理自己,这回向她赔罪正好,一心尽己所能的维护这段友情。
殷传封审视着她还不懂掩饰的喜色,心里想着平安那别样的用意,不禁对她有几分恻隐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