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传封没料到自己再换上朝服是这么快,收到余海的飞鸽传书,不出意外,如今的他已是皇上身边的御前侍卫。虽然只是一场晚宴,但要皇上私下的揪查蛛丝马迹,已经太足够了。
“皇上传了口谕,我不出席,真的可以吗?”华凡璎边问道边为他绾发,语气很是忐忑不安,“都说我这个相爷夫人如隐形人,足不出户,怕是太引人怀疑了。”
感觉到她的手微颤,殷传封的心默默有了怜惜:“你已是有身孕的人,届时皇上问起,就说你身子不适,也是情有可原的,不用担心。”握住她凉沁沁的手,他无奈一笑,用说风凉话的口吻轻挑道,“殷筱柔给炖的补品你都白吃了,身子还没调养好。”
“本就不是金贵的身子,不受补吧。”华凡璎不太习惯他对自己柔情,尴尬的想抽回双手,但他握得紧,一时竟挣脱不开,“该出发了,殷姐姐已在外面等相爷了。”
“不金贵?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身份?”殷传封没有嘲弄的语气,而是很正经严肃的表情盯着她,“探子?侍妾还是夫人?”
“相爷心里认为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
“有时候,你的谦卑恭顺让我真的很讨厌,有时候,我故意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刺激你,你却表现得很沉默,这不是真正的你。”殷传封一手紧握着她,一手摸她的脸,专注的眼神深漠如海,仿佛也把她拉入了漩涡中,“以前那个喜欢对我据理力争的你,去哪了?”
“敢问相爷,从前你没给我权利,那如今,你给我这个权利了吗?”难道他不晓得,她的棱角已被他磨得光滑了么?自己早已没有能力再做反抗了。
殷传封明显一哽,重重的叹了口气:“华凡璎,难道你还没有察觉吗……”
“察觉什么?”少有被他再连名带姓的时候,她一时间还没缓过来,但下一刻肚子一片温热,不意外他又摸起她的肚子,她才恍然,“相爷是指胎动吗?目前还没有过呢。”
话题莫名被扯远了,殷传封的手微微一顿,不悦的蹙起眉头,双眸不爽快的盯着她,连好看的唇形都抿直了;从来没放软过身段的自己,显然被她的迟钝给惹恼了,但要一下对她太过儿女情长,他也不自在了。而被他瞪得不敢作声的华凡璎,不晓得自己又怎么得罪他了,心里也有几分恼怒,还以为他最近脾气好了,怎么现在又阴阳怪气起来。
莫非是昨夜自己吵醒了好眠的他?但孕妇本就有小腿抽搐的毛病,一但痛起来,挺着个肚子的自己根本无法自行按摩,尤其他也是个浅眠的人,她才稍稍一动,他已自发醒来为她按摩揉腿,一遍又一遍直到她双腿发热,僵硬处变柔软为止;可当时他并没有生气啊,他的举动还让她诧异了许久,临睡前她才又提议分房睡,还被他瞪来着。
还是前天自己又用生绢束腹被他知晓?为了隐藏这个秘密,束腹这两多月,他认为已是度过敏感期,便让她不必在如此;但她还是小心谨慎着,隔日一束,可被他无意的知后气得把所有生绢都绞烂,怒斥她不心疼孩子。当时她是多么震惊!“心疼”这两个充满情感的字,着实不该出现在他的口中,但他偏偏就是说了,还说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难道真被殷姐姐蒙对了,说他已有为父的自觉?
抑或是自己偷偷把药膳倒到花盆中被他发现?那****一进屋里,立刻就嗅到有些药味,但是自己最近一直各种安胎药不断,他倒也没有在意;只是看着书籍在屋里陪了她一整天,但他其实很不喜欢那个药味。殷姐姐到晚上再送来药膳时,他甚至还亲自拿着勺子喂她,只因为那时候自己的手酸痛了整日,无法自己饮食。
两人互瞪好半晌,就在华凡璎还绞尽脑汁回想时,殷筱柔让丫鬟来催人,总算解救了她;而殷传封才淡淡的丢下一句“朽木不可雕”,转身就离开了。
这是怎么?华凡璎真的没搞懂他的意思,不过她倒也不怕,凭他刚才的表现看来并不是真的生气。罢了,请原谅她没有洞悉人心的本事,轻轻地捏着腰侧,变得又沉重些的肚子让她久站些就会累得不行,虽然已过了午休时间,但她还是再回到榻上休息一下。
明明只是刚躺下,但瞌睡虫立刻就迷糊了她的神智,她看到瑰霞柔和的映在门窗上,一股宁静温暖的美弥漫着。就在半梦半醒间,她听到外头有些动静,但太小声了,接着有人小心翼翼的进来了,一人在床边坐下,另一人在她床沿坐下,听着两人呢哝细语。她认出有殷传封的声音,便不挣扎醒来,反而在他们轻声的交谈中沉沉睡去。
沉重的夜幕坠临,宫里设宴,正是酒曲正酣的时候。那幽人喜欢大口酒大口肉,肆意嚣张的说笑,视金鑫礼仪为无物,几个酒兴过了头的随行将领,行为无状,对宴席间那些美貌的妃子与官夫人,毫不掩饰眼中的渴望与野蛮;一个晚上,人心惶惶却还要硬着头应酬着,百官忍着心里的忌惮,却掩饰不住眼中的鄙视。
皇上都看在眼里,但是帝王风度气魄丝毫没表现出半分不悦,而跟前这个议和大使还算识相,懂得交际的官场文化。
宴后,百官移步御花园赏月品茗,而皇上与议和大使却在一隅低声交谈。殷传封与屈翼远远看着,彼此的脸色都很凝重。
“皇上究竟想干什么?这可是国事,难得皇上就想自己一个人决定所有事宜?”屈翼身为御前将领,却在离开宴席后就被皇上支开。
“防着你是因为我,此次议和太诡异了。议政殿里的位置如今都被皇亲国戚占领了,期间究竟落实了什么,否决了什么,至今还不明朗。”殷传封微眯着眸,确定离皇上只有十步之遥的御卫是余海,心里便放心了些。
“你看威远侯那儿,他和那些那幽人倒是合得来。”屈翼观察许久了,他们那些人一直相谈甚欢。
“都是一群只会酒色财气的庸才,当然合得来。”光看一眼,殷传封就晓得这群那幽人,就只有那个议和大使有备而来的,其他的人,只怕只是仗势——或者是另有所图,“你去迎接的时候,就只有这七个人吗?”
“有十二个,其余的应该留着驿馆吧,都是陆公公安排的。”
“我瞧着不会那么安分,赴宫宴的只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酒囊饭袋,厉害的角色,恐怕已在隐身在天子脚下。”殷传封不认为那几个肆意嚣张的那幽人是什么大人物,这些人该只是烟雾弹,“我用你的令牌,安排‘勇’字军和我的人配合,密切监控着驿馆,但凡有任何人出入都会被记录下言行。”
“如今我不怕外患,只怕家贼。”屈翼与他的心思一般,觉得今晚的宫宴真是太胡来了,不禁一遍又一遍的环视周遭的人与物。
“皇上有没有留话让你出宫?”
“没有,你说对于我,皇上究竟有何盘算?”
殷传封正要回话,殷筱柔已往他们走来,两人彼此不约而同的噤声。屈翼看妻子闷闷不乐的模样,依着她的目光看去,问道:“小柔,你看什么呢?”
再瞅一眼威远侯身边的女人,明艳照人的面容笑得格外得意,分明是博得新宠的时候,“威远侯身边的女子,该是他的侍妾吧?整晚我都没看到罗云萱。”话罢,殷筱柔故意留心了弟弟的神情,而殷传封也注意到她一样的眼神。
“你以为我还在意?”殷传封嗤笑道,“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对于一个背叛我的女人,不会蠢到对她念念不忘。”
“我相信他自己有分寸,你不用太介怀。”轻声安抚妻子后,屈翼盯着他的眼神看,似警告也似提醒:“小柔的意思,你明白就好。”
另一隅,皇上与议和大使窃窃私语,余海闭目静心,专注的借风声听语——
“都说金鑫人狡猾如狐,奸诈成性……想不到就一女子,都有这样的本事……”
“不过是为国尽忠,这是好事……”
“大王看了画像,确实了此女身份……除了本来所商议的,再加上此人,大王承诺未来与金鑫的十年太平。”
“想要此女也非易事……再如何她也是有主的人,就怕后事牵连甚广……”
“皇上乃一国之君,不会连一个臣子……一女子……都无法……”
“这就要看那幽王的诚意了……虽说那幽兵强马壮,但是……”
“得了,行动就是今晚,趁此宫宴疏于防范……皇上的人可出动……”
“朕已经安排妥当,今晚准能见到人……”
半晌后,两人终于谈完了,离开一隅时余海与其他侍卫跟了上去;御花园里节目不断,夜幕低垂的空中此刻烟火如星。
相距颇远的一段距离,皇上暗自大量许久不见的殷传封,而殷传封似对他的眼光有所感应,别过头两人相视一笑,却都有几分暗藏玄机的意味。
“余海,去请殷相过来。”说罢,皇上把视线再次落到那些烟火上。
“是”
越过重重人潮,余海到了殷传封身后,俯首在他耳畔,语速飞快却也字字清晰:“皇上请相爷过去一叙,另外那幽人今晚有行动,似乎要捉一个女人,是皇上和那幽王的意思。”
一个女人?殷传封的心莫名一紧,有了不好的预感;压下心头的不详,朝一旁的屈翼微微点了点头,转身朝皇上走去。
“恭贺皇上。”
“也恭喜殷卿新婚之喜啊。”皇上龙颜大悦,赐他酒一杯,“殷卿似乎也太宠爱娇妻,成亲这么久,还舍不得让她出门见人啊。”
就知道皇上定会揪着不放,殷传封淡然笑道:“让皇上见笑,只不过内人刚有身孕不久,身子不同往常,所以才没带她入宫面圣。”
“怀了入门喜?好福气啊,这可得再次恭喜殷卿了。”皇上很是为他高兴的模样,“幸好朕让殷卿休息,正好陪陪夫人也是好的。”
“微臣承蒙皇上恩典,只愿能些为皇上效力,鞠躬尽瘁以谢皇恩。”
“殷卿,你的毛病就是太心急,不过,朕就是喜欢你这点,不然朕正好为殷卿的婚事烦心,殷卿就立刻娶了个美娇娘。虽说相爷夫人出身不高,家世也单薄了些,不过也没关系,有好的人缘就难得了。”
“微臣愚钝,请皇上明示。”
皇上句句话中话,听到后面,殷传封就没解透意思。人缘?皇上究竟指的是什么?此时皇上大手一挥,身边的侍卫再次退到五步之后,显然是要与他密谈。
“哦,也怪殷卿不知道,毕竟都是妇道人家之间的交往,情谊如何殷卿不知也是情理之中;要知道这妇人之间的好人缘,是可以提携夫婿前程的好东西!对了,朕说的可不就是威远侯的原配夫人,殷卿从前未过门的妻子。”皇上低低一笑,瞅着他的眼神甚是诡异,“这后宫之中,朕从不知道女子之间有好情谊,但显然,殷卿幸运,从前爱过的女子与如今的爱妻,竟能有一番好交情,实在是福气。”
罗云萱知道华凡璎的存在!殷传封表面努力维持纹丝不动,淡定自若的风度,但内心莫名的惊涛骇浪已将他淹没。看皇上这样处处嘲弄,只怕连华凡璎的真实身份都从罗云萱口中得知了。
既已处于被动处境,关于华凡璎的事,罗云萱定会加油添醋,思量半刻,殷传封稳住心绪挑明了:“微臣的内人温良恭顺,确实能与人友好交往,不过若有任何流言蜚语,那也定是遭他人污蔑。”
“遭他人污蔑?难道身为逆臣余孽的后人,这样的身份也是可以污蔑的?殷卿好护短啊。”一字一顿,皇上故意压低声量的话语却如锤子般,深深钉在他的心头,“作为一个卑微探子,朕不在乎;但却被大门深院如珠如宝的藏起来,殷卿这般包庇祸心,娶罪臣之女为妻,可是要诛连九族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殷卿究竟意欲何为?”
“皇上误会了,微臣确实有收留罪臣之女,将其训练为探子,但此女早在驻守骁城时已病殁。如今微臣的妻子不过是县城的富商之女,并非罪臣之女。”
“误会?是么,那——为了解除嫌疑,朕可要召她入宫,好好审讯一番。”
审讯?殷传封暗自担心最糟糕的状况似乎正压境而来:“皇上——”
“殷卿不愿意?朕想着也是,所以,朕早已派人去请了。”
一刻前自己还在案前阅读,一刻前还闻到舒适的花香,一刻起还睡意朦胧,一刻起还突然想起殷传封最近的友好——但下一刻,刀锋、剑影、血腥、恶臭、疼痛,袭击而来!
身边的护卫一个接一个的倒下,护着肚子,华凡璎吃力的挥舞手中的软剑;不敢相信禁卫森严的相府也会被贼人亲易攻入,自己所住的院落明明是最不起眼的小地方,为何这般黑衣人却能直捣黄龙?
借着月光,华凡璎只稍一眼就看出来者是那幽人!为何?又是那幽人?自己究竟惹了什么事?还是殷传封?混乱的思绪根本无解,来势汹汹只能一退再退。让就在一个闪神的空隙,其中离她最近的那幽人一把将她擒住,顺势往肩上一扛。腹部骤然受到压迫,华凡璎险些没立刻吐出来。
随即,几个起落,那幽人扛着华凡璎往无人的小巷子逃离,此时一支快箭正中那幽人的脚踝,一个踉跄,把她整个摔到地上。
“凡璎!”一声惊惧的吆喝横破夜空!
殷传封无法用言语表达目睹她被摔下那一刻心情!那是前所未有的担心和恐惧!挥洒着手中与自己浑然一体的长剑,恨不能瞬间就在她身边。
双手抱住肚子,被摔到后脑勺的华凡璎一度头晕耳鸣,仿佛听到一声呼唤,声音熟悉的,但情感确实陌生的。当她努力在夜色中辨认出殷传封那冷凝狠绝的脸,纷繁吵乱的兵戎交接声中,一个麻布袋从头套入,将毫无防备能力的她再次挟持。
“凡璎——”
似乎早就预料到救援,那幽人只负责劫走她,其余的黑衣人竟也不在少数,且武功不弱,相互之间的配合,每一刀一剑都十分默契,在今夜前仿佛已演练过千百次。每一步都只在防守,意图只在阻扰殷传封与屈翼的追踪,一旦确定那幽人成功了,黑衣人便再次不约而同的从四面八方逃去,迅速的动作一如出现之时。
“莫追!他们是皇上身边的死士‘黑卫’!”屈翼阻止他狂奔的步伐,此事分明就是早就预设好的,只怕前头还有陷阱,“我留了活口,我们先——”
“来不及的!她定然是被带入宫中囚禁,皇宫中地牢、暗室、秘道多不胜数,我至今只确实其中一百零七个的位置!她一旦被带入宫中,就如大海捞针,不知所踪了!”
“那我们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要弄明白皇上的意图,一是他到底为何针对你?定然不只是功高震主这个原因;二是为何要抓走凡璎?除了她敏感的身份,皇上使如此阵仗把她掳走,其中必定还有其他蹊跷!”屈翼的警告,正是他一直还未解决的问题,“现在追上去,无疑是与皇上撕破脸,既然已知道凡璎必定在宫中,我们的心就不能乱。我估摸着皇上不会要她的命,必定是想通过她来要挟你什么——莫非想趁此机会让你身败名裂?”
看着那幽人消失的方向,那头巍峨庄严的皇宫,心头的沉重让他每一个呼吸都疼痛不已,双拳紧握,却无法力挽狂澜。甚至到了此刻,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么在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