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凡璎,手札,惊意
这是一个我在书籍里读不到的世界,城郭邻近戈壁之地,风沙如雪侵蚀着这个百年古城,隔着脸纱,我还是深深的呼吸到这里干冷的空气,含杂着枯草和寒柏的青涩味道;光这样呼吸着就是苦的滋味,生活的苦,人生的苦。
乌合之众,市井之徒,坏蛋走贩,异域商人,但凡此类种种都是骁城的久居之民,而此处的人贩更是猖狂蛮野,落后污秽之行德,消耗了这座大城的所有生气,天地无色,一切都显得惨白虚无。
今日之前,我的心还那般痛着,为自己多舛的命运叹息,心里对殷传封的阴邪无常怨恨无比,但此时漫天黄土白沙的边塞,有天城不可比拟的壮烈之色,瞬间就已擭住我全部心神,再多的凄戚与哀思都是那么微不足道。想罢,还是放宽心吧,此地已离天城十万八千里,不在那些奸人的眼下存活,对自己而言,已经是个美好的开始。
历经两个月的长途跋涉,绕开险要之地,选择最远最费时的水路,屈翼等人总算平安抵达骁城。年后的三月,该是春意盎然的暖季,但边关的大漠之色苍茫依旧,风雪凌厉,寒气逼人——哪是春,在这里,一年只有短短的夏季是温暖的,薄弱稀疏的阳光,淡淡的抚慰着存活在长久冰冷地带的边关百姓。
骁城没有京城的繁华昌盛,行走在街上的百姓没有整洁光鲜的衣裳,只有佝偻着身子,用厚重的棉袄严实的裹住自己;那些衣服的灰调子就如同暗沉的天色,如同骁城的城墙,如同那些受岁月侵蚀而逐渐剥落的墙灰与石块。
“……我没想过,骁城居然会是这样的景象。”这样的残破,满目苍痍,就像一个因苍老而失去活力的老人;这种心酸刺痛着华凡璎的心,为这座陌生的城池动了恻隐之心。
屈翼顺视而望,城墙上的鼓楼巍然挺立:“近十年的战事,留在城里的百姓不是因为年迈而无法离去,就是因为对骁城的留恋,他们无法舍弃这个家园……所以我要保护他们,保护骁城!”
“……我相信,这将会成为骁城的过去,是历史的痕迹……百姓会恢复安宁,不再迁徙。”
屈翼领着军马先行回营,萧途则牵着马儿,一路随同在华凡璎身侧,默默无言的保护她。
“去将军府吧,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萧途知道她多日来并未好好歇过,尤其露宿荒山水野时,总是保持万分警惕。
“我不累,想好好看看这里。萧哥,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了,你先行一步吧。”虽然已乔装为男子,但她还是谨慎的再次围上屈翼给的脸纱,遮住自己过于引人注意的容貌。
不理会萧途的拒绝,华凡璎还是坚持把马儿的缰绳交给他,独自走进市井之中。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慢下来了,不必压抑的呼吸,不必斟酌的说话,暂且抛开肩头的包袱,难得浮生半日闲,说的,大概就是自己现在的轻松吧。她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流连,仔细观察着这里的百姓,没有光鲜亮丽的衣裳,没有美奂绝伦的楼宇,没有珍馐百味的美食;清贫的生活,一切都显得格外朴素平实,平易近人。
晨间的市井热闹非常,人群里,男男女女川流不息;买卖的吆喝声,在华凡璎听来是那么的亲切舒服。热腾腾的早饭和糕点都显得格外香味诱人,孩子的喧闹声暖热了这片灰色的空间。多少年了,没有这样漫步在街头,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华凡璎买了一块白糖糕,暖暖的握在手里,暖了她的心扉。
“……快来看啊!来看啊!”
一个那幽贩子站在搭起的高台上大声吆喝,他身后有三个约摸一丈方正的大木笼子,里面竟装满了十数名年轻男子;不论金鑫人,那幽人还是其他部落的,竟都窝在这样脏兮兮的木笼子里。
华凡璎愕然,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贩子,这里可是天子脚下,怎么会有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发生?为什么没有人阻止?知府都不管的吗?她想喝止,但是她不能,否则她今日的行为就要扬名骁城了。
融入人群,华凡璎尽量往前挤进。那些男子有很年幼的,最大年纪的也绝不超过二十岁;在这一大雪纷飞的地方,他们衣衫褴褛,披头散发,为了保暖只能尽可能的蜷缩起瘦弱的身体,脏乱的衣服,颤抖的嘴角,那空洞或惊惧的眼神,被践踏了的尊严!蓦地,往事剪影重叠,华凡璎仿佛看到了当年初进殷家别苑时的自己,躯体被随意买卖,命运被操控在别人手里,不!她要阻止!
人群前头,两三个大户人的管事在挑选奴才,七嘴八舌的与人贩子讨价还价;围观的人群也越来越多,幸灾乐祸的,感慨怜悯的,在这样的乱世,谁都袖手旁观。别说对人贩子的行为司空见惯,就是父母卖了儿女求得数日温饱,也没有人大惊小怪了。
相准时机,华凡璎拾起一颗尖锐的石子,腕风一转,射中人贩子身后高大的骏马;顿时,受惊的马儿癫狂大作,立起前蹄仰天嘶吼,牵动着连铸木笼子的铁链,不受控的挣扎奔腾起来。围观的人潮因惊骇而相互推挤,尖叫声,痛喊声震耳欲聋,霎时间人仰马翻乱作一团!华凡璎乘势再射出几颗石子,将木笼子的铁锁击裂;笼子里的人这才恍然清醒,争相恐后的冲出木笼子,不顾双手还系着铁索,拼了命地往人群里挤,努力逃脱!人贩子鞭长莫及,焦虑的骂喊着,却只能隔着人潮,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逃去。
“你不想活了,还往他那儿去!”眼疾手快,华凡璎扯住一位少年残破的衣肘,压低着嗓音喝叱道,“快,跟我走!”
少年猛一回头,眉目如剑,戾气煞人!那样年轻的面容,声音却低沉沙哑如摩擦的砂石:“放手!”
“跟我来!”华凡璎不敢松手,生怕人潮将他淹没。
少年挣扎着,额头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尚未愈合,溢出的血丝与脸上的污垢混在一起,看来很是狼狈可怕。他目光凶狠的瞪着她,那股唯我独尊的霸气,丝毫不像落魄的穷家子;被她抓住的手肘虽瘦却精壮结实;但此刻,华凡璎敏锐的观察能力却没有醒觉半分;只是担心他自寻不归路,青葱十指牢牢抓住他。人群喧哗,繁杂的声吵令人厌烦,少年不耐地回头,目光透露出嗜血的光芒,另一手拳头紧握,想给她一记重击。
华凡璎眼见人潮渐散,人贩子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霎时急白了脸色:“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快,跟我走!”
这句话似曾相识……
他当初选择了相信……
却惨遭背叛……
颠沛流离的日子……
血污惊魂的逃亡日……
这回,自己还要相信吗?
她是在恳求吗?这双墨泉般的乌眸,深处有真诚的暖意在流动,如同被蛊惑了心智般,少年不再抗拒她的帮助。被她抓住的手转而握住她,那力度仿佛要烙入她的血肉之中。
“走啊!”
华凡璎声声焦虑惊心的催促,让少年猛然惊醒!被她拉着,两人同时拔足狂奔。
拼命往胡同里逃,四通八达的小巷子,两人都不识路,只敢在远离喧哗后才慢下脚步。这时,天色已黯,冬天的骁城没有壮烈瑰丽的夕阳红可欣赏,晌午一过,天地便是苍茫一色,厚云浓雾压境而来,沉重得叫人难以呼吸。
“糟糕,我们迷路了。”华凡璎还喘着气,但这少年却一点也不紧张,“你在骁城有亲人吗?”
“……你难道看不出来?我不是金鑫人。”
说实话还真看不出来,骁城是个多民族的地方,虽然百姓密集,但始终繁荣不起来,原因就在于太多不同民族的人,彼此相处无法融合,就是数十年也解决不了矛盾的根源。而眼前这个少年,她只能从他的声音来辨认年纪,但见他身形偏瘦,佝偻着身躯,满脸污垢,眼角处还有干了的血迹;不知道是故意掩人耳目,还是真的多日未洗澡,穿在身上的衣服像裹布般,厚重且肮脏。
“你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吃的?”没理会他是哪里人,她径自张望四周,瞧见巷角有一户人家正摆卖热腾腾的粗粮馒头,少年没反应,华凡璎猜想他是还没恍神,便独自过去买了两个馒头,“趁热吃了,暖暖身子。”
“……你呢?”左右一手一团温热,馒头全给了自己,那她呢?少年茫然地看着她。
“我不饿,你快吃吧。”华凡璎瞅着已呈紫灰色的苍穹,已经很晚了,骁城也快到宵禁的时辰了,她知道屈翼定要担心了,“我不识路回去了,而且身上的银子也不够住客栈,今晚你我要露宿街头了。”
“你不是骁城人,你的口音……”
“我是从天城来的。”这倒是没什么需要隐瞒的。
太可笑了,这个与自己素不相识,蒙着脸女扮男装,还真以为不会被识穿的姑娘,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无门无路,却这样贸然莽撞的救了自己。少年嗤然一笑,原来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傻好人,若说心里本来还有一丝戒备,那么,此刻也烟消云散了。
“你的脸怎么了?”似乎说话太多了,少年的声音越来越沙哑。
“我的脸……出门在外,这样比较方便。”华凡璎察觉他有点不妥,洁白的小手直接摸上他的额头,那温度高得叫她担心,“不妙,你染上风寒了。”
少年看着她半晌,默不作声的两三口就把馒头吞了,却也没咽着他。华凡璎才想叫他慢点吃,自己已被他满是污垢而粗糙的手握住,拉着她往前头的一个巷口拐了进去。少年走得很快,华凡璎有些跟不上,但这个时候她才恍然,这个少年根本就不驼背,此刻直立起的身子,自己才勉强够着他的下颚。他的肩膀很宽,只是被厚重的衣服掩饰了;他虽然身子单薄,但手劲有力,很巧妙的钳制了她的手却也不会弄疼她。
华凡璎反问自己,为什么竟敢如此大胆,跟着一个陌生人东蹿西逃了大半天,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哪怕他现在是把自己卖掉,迟来的自省,自己竟一点警觉性都没有,甚至对他很是信任。
不清楚究竟跑了多久多长的路,月华初上,墨云遮住了光芒,雪泥小径十分潮湿,在密集的树林里甚至伸手不见五指;但少年显然老马识途,带她找到一泓清澈的泉水,薄薄的冒出一缕缕白雾,暖暖的温度散发出来,原来是山下清泉的源头。
“你不是金鑫人,但是你对这里倒是很熟悉。”华凡璎猜想,他应该是那幽人,“你声音沙哑,是装的吧?还有你脸上的污垢也是故意的吧。”
少年看她一眼,蓦然笑了:“……没错。”这回的声音低缓如泉,很是好听。
华凡璎顿时有被欺骗的感觉,不大高兴的别过脸去,也没说话。少年也不在意,蹲在泉口边双手捧水擦洗着脸,一时之间,墨林里只有泼水声,偶尔几声乌鸦鸣叫。滴水的双手和脸,立即受到寒风的洗礼,冰冷刺骨。
只见他随意用肮脏的衣袖抹了把脸,华凡璎看不过,冷声道:“……额头上有伤还那么不注意,衣服这么脏还擦脸。”
“那怎么办,我可不是姑娘家,没手帕。”瞧她这一身朴素装扮,而且身上银子也不多,少年猜想她应该只是一般人家。
“真遗憾,我也不是!”听懂他话里的戏谑,华凡璎颇为羞恼,不忍看他的伤口又再流血,只好摘下脸纱给他,“……将就着用吧。”
“你——”少年看着她,心里暗自吃惊,莫怪她要蒙面,这样的出色容貌对她而言太危险了!
“我怎么?”这里只有泉水反映着薄弱的雪光,夜色灰蒙,他总不会能到自己的模样吧?还是有了别的念头?这一刻,华凡璎才开始担忧自己的安危。
“……没什么,谢谢。”少年没告诉她,自己有夜里视物的能力,就是连她此刻耳坠上空无一物的耳洞位置都看得清清楚楚。
看他那么粗鲁的随意擦拭,华凡璎都替他的伤口疼了,不住又心软了:“我帮你。”
把蝉薄的纱拧干水,借着微弱的光线,华凡璎小心翼翼的擦拭那破皮严重的眼角和额伤的刀伤,专注着,靠近他,这样的距离漫出一种微妙的亲密感和吸引力;良久的静谧着,她虽不自觉,但少年却已有几分像受了蛊惑的意乱情迷。
“非渊。”他突然一句。
“什么?”
“我的名字,你呢?”少年微微一笑,像是漫不经心,但心里很想知道。
看着他的眼睛,久久了,她才呢哝一声:“屈凡。”
“凡儿。”
这个脸已洗干净的男子,竟对自己嬉皮笑脸起来,华凡璎顿感可笑:“……我们没那么熟络吧,只是萍水相逢,明天就分道扬镳了,你没必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也知道你的名字了,不是么。”
“……我要是骗你呢?”他并不是单纯的人,华凡璎不信他对自己毫无防范。
“你救我一命,是我恩人,我会感激你一辈子的!”
再说下去,怕他连以身相许都摆弄出来,华凡璎立即转移话题:“你为什么会在人贩子手里?”
“……我是那幽人,家贫……所以……”
“你有二十了吧,人贩子这样也不放过?”一般而言,人贩子不该是选择年幼漂亮的男孩么?
“你不知道吧,有钱人都有或多或少的怪异癖好,骁城的有钱人也一样——他们喜爱豢养男宠……”非渊笑着说,但华凡璎看不出他的真心。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燃起的星火足以照耀出他出色的五官。那幽人男子普遍体形魁梧,肤色偏深,以游牧打猎为主的部落,就是群势强大了,男子也是一身蛮野之气的多,气质没有金鑫人来得雅气斯文。但非渊一双浅棕色的眸如琥珀,深邃的五官如雕琢,还有那幽人特有的黝麦肤色,竟意外的显得他文质彬彬,有不一般的贵气;这样的俊美,金鑫少有,但那幽更少有!
沉默少刻,华凡璎感同身受道:“莫说红颜祸水,你这副容貌,怪不得人贩子会卖你。”
“谢谢你的赞美。”
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华凡璎的肚子却咕噜噜的响了起来,让她尴尬的热了脸。非渊很不给面子的朗声大笑起来,竟抑不可止。华凡璎既羞又恼,但噙笑的非渊已拾起一些较为干燥的枝条,筑起火篝来。
“坐着吧,我给你做一份大餐。”
话罢,他往林子深处走去的同时,华凡璎敛起笑容,静默的眸子闪过一丝疑虑——她选择不辞而别。这个男子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是那幽特有的香料——乌馥子,价格昂贵且稀有,是那幽贵族才有资格使用的奢侈之物。他或许不是大意,而是认为她不懂这一点,所以才不慎防,但是华凡璎却不得不自我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