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近都不能感觉到他的心和灵魂在哪里,他是不是愿意交付于我,或者把我的心和灵魂带到他的世界里。
「1」
我们的距离有多远。
橘梗站在钢琴教室门口时,不自觉的这么想。
钢琴教室里传来断断续续的音符,走廊里没有半个人,声音响起来也格外突兀。她在门口顿住脚,从透着光的门缝望进去,有些偷偷摸摸。
钢琴旁立着身材挺拔的男生,他低着头,很认真地给钢琴调音。不时有一两个音符响起来,他脸上是那种一贯的淡然表情,让人有种不可侵犯的距离感。半晌,他像是满意了,熟练地弹了一小段曲子,这才起身压下琴盖。
她看到他的手指在黑白的琴键上,夕阳的金黄敲碎在指尖,音符像落在玉盘里的珍珠,耳朵根本来不及捡。
记得一年前大一入学时,他就已经是那么出类拔萃的人物了,走到哪里就会有目光追随到哪里。他不爱说话,对人很礼貌疏远,戴着眼镜也不觉得呆,却多了几分优雅斯文。他的身体周围像围绕着一种不可亵渎的气场,所以女生们顶多也只是议论他偷看他两眼。
橘梗对这个人充满了莫名的敬畏感,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就像绷紧的弦,怕是再紧就要断掉。
她怕是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走到他身边。
但是她却很固执的让自己变得更优秀一点,只要再靠近他一点点就好,距离再缩短一点点就好,哪怕是一厘米。这么近的看他,大概有两米远,她只要往前走两步就可以离他更近。这只是身体的距离,心的距离要怎么才能靠近。课本里没有,老师也从没教过。
她觉得灰心,手指悄悄的握成拳,又松开,只觉得那些隐约的希冀也是多余的,好比镜花水月。
"橘梗,你别磨蹭了,你爸的催命连环CALL!"谭非在楼梯口大大咧咧地朝她喊。
空旷的走廊一点声音都回响着很夸张的回音,谭非嗓门很大很浑厚,沉在半空中,静静的走廊被声音灌满。他闻声抬起头正遇见橘梗来不及收回的错愕的眼。现在躲也来不及,她硬着头皮冲他点点头,飞也似的旋脚超楼梯口跑。
一直走了很远,橘梗还能想到他狭长冷淡的眼,只是那么一个对视,她就胆战心惊地败下阵来。
橘梗整个晚上都像得了脑瘫,在被玫瑰花刺第N刺扎到的时候,谭非受不了地接过她手中的活说:"你今天怎么老是一副被雷劈过的样子,再扎下去就变成刺猬了,一边去,我来包花。"
橘梗嘴上叫着不用了,不用了,却被学姐挤到一边去。父亲一进门就看到橘梗坐在柜台前失魂落魄,谭非将玫瑰花枝叶剪得遍地皆是。倒也不是谭菲笨拙,她本身是个粗枝大叶的女生,一米七二的个子,硬声硬气不够温柔,下手也没个轻重。
"放下放下,谭非,你这不是修剪枝叶,你这是鞭尸!"
"嘿嘿,被我谭大小姐鞭过的尸也是世间难求的好吧?"谭非抓抓短发,却没有丝毫悔改的意思,花枝依旧被凌虐得面目全非。好在用粉红色的玻璃纸层层叠叠的包好,在外面打个漂亮的丝带蝴蝶结,倒也不难看。
父亲招呼送花的男生将新进的花搬进店子,不大的又整洁的地方立刻占满了,橘梗确实也顾不得为那位天神冷淡的眼神伤心,急忙挽袖子帮忙收拾。父亲与送花小生聊得很开心,临别时又慷慨的送了一把红玫瑰,谭非帮着用报纸包好,他只觉得不好意思,一直挠着头道谢。
男生个子很高很瘦,微微弓着腰傻笑的样子倒也很亲切。
橘梗不自觉的又有些发愣,想起那个人傍晚微微弯腰调音的样子,又是一阵微妙的心跳。谭非神经粗得像毛线,只觉得她是累了,又夺她手中的扫帚说:"你怎么了啊,一点精神都没有。"
"嗯,可能天太热了。"
她随口掰了个理由,谭非倒也信了,还把空调降低两度。时针正要指向十一点,夜色被路灯染上温暖的橘色,橘梗有些困了,还不到打烊的时候。玻璃的风铃突然撞到一起,接着是有些乱的脚步声和男生交谈的声音。
「2」
她叫着欢迎光临,揉着眼睛直起身,趴得久了有些眩晕。
两个男生进了店子走到放盆栽植物的架子前,她以为看错了,揉了揉眼睛,有些发懵,又揉了揉。她觉得心脏像被抓紧了不轻不重的揉,两个人的交谈声不停的传过来。
"买文竹吧,还有那个宽叶子的叫什么,看起来也不错啊。"黎空说。
"仙人掌比较好养活。"安阳纯渊一只手放在口袋里,一只手随意得垂着,偶尔还拖着下巴仔细的挑选,对友人说出来的话也很不客气,"你养的植物能活过一个月都是奇迹。"
"可是仙人掌很多刺。"黎空有些咬牙切齿,"你帮我给文竹浇水会死?"
"好啊,帮我洗一个月的袜子。"
"你个恶魔,坐地起价啊!"
"我又没强迫你。"
"哎呦,亲爱的你还是强迫我好了!"
平时看起来一副百毒不侵的学生会会长和朋友也会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安阳纯渊也见怪不怪经拿了一棵很小的仙人掌起来,像小鹿的触角,长了嫩黄的毛茸茸的刺,顶上长了红色的小仙人球,像带了个小红帽。他从侧面望过去帅得一塌糊涂,下巴削尖,是标准的美人脸。
橘梗心里突然有了微弱的挣扎,见他三两步走过来,乌黑的碎发垂在眉边,眼神很专注得盯着手上的盆栽。橘梗的嗅觉比常人敏感,明明是溢满各种花香的室内,他刚靠近,身上清苦的松树香便游走在鼻腔。
她紧张得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只能拼命的咽口水。
"这个仙人掌盆栽多少钱?"
"不用钱。"
"啊?"纯渊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就遇见橘梗半月形的眼睛,黑漆漆的一片,如夜空。他微微吃惊的一下,看到那张脸,嘴角抿起来说:"你在这里打工啊?"顿了顿又加上她的名字,"叶橘梗。"
"嗯,是我家的店子。"她说。
"哦,这样。"他也没过多的话可以说,毕竟和面前这个连容貌和其他女生没什么差别的人,只是他的同班同学。见了面也只是礼貌性的点点头,最多给对方一个算不上微笑的表情。黎空不情愿的挑了一盆仙人掌过来,见纯渊打招呼,估计是认识的同学之类,笑容却不给面子的收敛了,一副冷淡又毫不在意的恶劣表情。
"两盆多少钱?"黎空已经开始掏钱包。
"不用钱。"橘梗略微的尴尬起来,一向不怎么伶俐的嘴巴也口吃起来,"其实这个不值钱,还是我种的......也不是多好......所以不用钱。"
黎空倒也不客气,把钱包又放回去,连道谢也很不诚恳。橘梗不等纯渊拒绝,已经把盆栽放进盒子里,再装进塑料袋,这下他不好说什么了,也只能敛着漂亮的睫毛淡淡道谢。两个人都没有多余的寒暄,纯渊跟她说了再见,和黎空一前一后的出了店门。风铃声荡漾在风中,他不经意的回头看到花店上悬挂的原木色的招牌上含蓄的四个字。
橘梗之夜。
店主果真是橘梗花的忠实拥护者,女儿的名字,店铺的名字,矫情得接近病态。
黎空一副讨了便宜的模样,一出门脸上裹着的冰层就融化,笑容也有些不正经的问:"你和那女孩什么关系?我怎么没见过?"
"同班同学,连话都没说过。"这倒是实话。
"哈,那就是对你有意思,都不收你钱的。"黎空搭上纯渊的脖子,凑过去咬耳朵,"你也开窍一下啦,长得挺可爱的,看起来笨笨的也很好骗。"
纯渊拨开他的手,根本不领情。两个人在站牌上登上去淮山路的巴士,隔着玻璃,看到他们随意的交谈着。安阳纯渊思考问题时习惯性的有右手捏下巴,两片薄嘴唇含蓄的抿着。直到巴士车从门口驶过去,橘梗才挠挠头回到店子里修剪花枝。
「3」
次日在教室门口遇见安阳纯渊,橘梗与他打了个照面,刚考虑要不要打招呼,他已经侧身走过去。
她顿了顿脚步,有些明白那些淡然的交集并算不上什么。下了课就急着奔回店子去附近的医学院送花,她不住宿舍,和同学也不熟悉。有几个还算有交集的同学邀请她去唱歌,她不好意思的拒绝,那些觉得被扫兴的眼神却也是肆无忌惮的。
这一切都是预料之中的,她也不觉得受伤。
"橘梗之夜"的工作服是藏青色的长围裙,里面配着牛仔裤和白衬衫。谭非总是能够穿得像是晚礼服一样的好看,偶尔对客人露出的微笑也是男女通吃。可惜她已经是大四,马上就要准备实习和毕业论文之类的东西,离九月的结束还有两天,谭非就不再来了。父亲也有点过度忧虑,总想找个漂亮的面孔来顶替谭非的位置。
"想什么呢?"谭非用手肘捣她。
"没什么。"虽然这么回答着还是叹了气,将招聘信息贴到玻璃上,仰着头看了一会儿,没头没脑的说,"学姐,你要是考研究生就好了。"
橘梗仰着头看了很久,在玻璃的倒影上看到谭非有些悲伤的脸,心里揪了一下,知道自己不应该说这么任性的挽留的话,于是便又微笑了。路边的槐树巨大的树冠和细碎的树影,落在她们的头顶。
"我工作了也可以经常见面的嘛。"
"嗯,我知道。"
"周末的时候我可以来帮忙的啊,而且不收钱,天天叔估计会开心死。"
"嗯,那你要经常过来啊。"
"你也多交几个朋友嘛,同学叫你聚餐唱歌或者联谊不要拒绝,你是二十岁,不是十二岁,不用每天都乖宝宝一样的按部就班,连个酒吧都没去过。天天叔太变态了,每天把你放花店里怎么去认识男孩子啊。"
"其实是我对那些事情不感兴趣。"橘梗想了想又说,"我老爸自己带着我过日子很不容易的,而且在花店里待着也很开心。"
"知道啦,小管家婆。"
橘梗也只是送上一个乖巧的笑,知道学姐对自己好,却也不好说出扫她兴的话。恰好一个老主顾的咖啡店打电话订一百朵红玫瑰,路程并不是很远,装在手推车上沿着绿荫慢慢的走。对于嗅觉太敏感的人来说,街上流窜的热风和花香掺杂在一起的味道并不是多好闻。她勉强把花送了,又收了钱,出门的时候一阵头昏眼花,忍不住在店子后面的小巷子找了个角落扶着墙吐了半晌。
她听见背后有异样的动静,还没回头,整个人已经被冲击力狠狠的抱住了。来人力气不小,下手也没轻没重,橘梗觉得半条命都被撞飞了,手臂被反折到背后。
橘梗没遇见过这种突发事件,立刻吓傻了,勉强透出的声音哆哆嗦嗦的,格外没出息:"你是谁啊你,快点放开我--放手啊--我要喊人了--"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喉咙里却在笑,听在她的耳朵里格外的毛骨悚然。还没等大脑从震惊中回过神,耳朵突然被恶作剧似的一咬。这个动作并不是很疼,却无疑是在她的身上放了把火,这么一惊,索性崩溃的尖叫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她吓得不清。
"喂,你--哎呦--他大爷的谁打我--"
橘梗摆脱了钳制,腿发软,整个人沿着墙跪下来。也只不过发昏的几秒钟,再回头就看到一个玲珑剔透的少年坐在地上,他面前站着的人穿着随意的白色短袖衫,银边的眼镜反着光,紧抿的唇和发红的脸透出了薄薄的怒气。
是安阳纯渊,得救了。
安阳纯渊三两步走过来,将橘梗从地上扶起来问:"你没事吧,能走吗?"
橘梗觉得懊恼,却也不怕了,被他扶着腿肚子还在打颤说:"我没事,只是吓了一跳。"
其实根本不止"一跳"那么简单,她简直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巷子里光线暗了下去,那个罪魁祸首从地上站起来,用手背蹭了蹭嘴角的血,也知道自己的恶作剧过分了,只是嘴上丝毫不留情,讪笑着说:"喂,叶橘梗,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要是强奸犯,会一棍子打下去,哪能留着你一张小嘴乱吼乱叫的?"
橘梗听他的声音,觉得熟悉,又想不起来。
男生看她迷茫的表情,往前走两步,满头细碎略长的金发落在光线中,像丝绸。记忆中他的五官总是透出一股灵秀,眉目如画,每天都笑嘻嘻的,看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橘梗以前闲着没事会数他牛仔裤上的洞,还会数他一天到底能睡几节课,他就坐在她右手边的位置,坐了三年,两个人之间的谈话却绝对不超过三百句。
"你--"橘梗瞪大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容青夏?!"
"嘿,我说呢,好歹我容青夏也是文扬高中的校草一只,三年来一直为了提高班级女生的审美水平而努力保持完美出勤记录,你怎么能不记得我啊?"他抹了抹渗出来的血,又龇牙笑,冲着安阳纯渊努了努嘴,"你男朋友?"
橘梗这才记得安阳纯渊还在身边,一张脸猛得炸红了说:"乱说什么呢,我同学。"
安阳纯渊抄着口袋也不插话,容青夏倒也很识趣,冲他点点头,又对橘梗说:"怎么有老同学刚见面就吃拳头的,真衰啊,我还是快走吧,刚才把一只小白兔丢路边了。"
"啊,你真是,肯定会跑丢的吧?"橘梗比他还着急。
"哈哈,你怎么跟以前一样傻啊你,容少爷走了,后会有期。"
橘梗只能哭笑不得看着他离开,满脑子都是这个人怎么一点都没变啊。也顾不上想过去的事,安阳纯渊帮她推过手推车,看她面色还是不自然的白,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想拒绝来着,张了张嘴,终究是舍不得错过和他相处的机会。
「4」
上次见他来店子的时候并没有戴眼镜,因为见过他狭长漆黑的眼,所以隔着镜片总觉得硬生生的多出一些距离感。幸好他不像黎空那么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脸上偶尔也会有温柔的表情,她觉得亲切,于是话也多了。
"好巧啊,刚才那个是我的高中同桌,两年多没见了,没想到他也来S城了。"橘梗像一个孩子做错事的家长不停的道歉,"哎,那家伙恶劣惯了,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这也不是你的错。"安阳纯渊听出她弦外之音,也随意的找着话题,"刚才听那个人说文扬高中,是不是F城的文扬高中?"
"嗯,是啊,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在文扬高中对面的市一中啊。"他也觉得巧,眼神却也没什么起伏,嘴角微微上扬显示出他的好心情,"每年文扬高中和市一中都会进行篮球友情赛啊。"
"你打篮球?"
"嗯,偶尔做替补。"
橘梗觉得惊奇,印象中篮球场上那群男生都是面孔通红满身臭汗的模样,动不动就撩起衣服下摆擦脸,惹得女生们对着露出来的根本没看头的肋骨尖叫。而他无论天气多恶劣,都是一副清爽干净的样子,让人觉得他生来就应该优雅地走在玫瑰花瓣铺就的红地毯上。
"怎么这样啊,我本来也是考市一中的,只是分数差了五分就去了文扬。而且我从不看球赛的,怎么这样啊。"
她觉得泄气,怎么这样啊,人生的转角真是奇妙,她不知道错过了多少风景,然而这也是每个人都不知道的。纯渊看到她满脸都是孩子气的天真,不自觉的多看了两眼,心里想着这张脸和那张脸或者有某种程度的相似。
"你有点像一个人。"他的语气淡淡的,却充满了轻快温柔的调子。
"谁啊?"她来了兴致。
"从小长大的一个朋友。"纯渊微笑着补充说,"是男的。"
她说不出话来了,女生被形容像个男生,这无论如何也不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她来不及愤恨已经到了店门口,她邀请他进门休息。纯渊并不打算多留,看女生又是挠头,又是揪衣角,粉嫩的脸上染着一层不知所措的懊恼。
他很久很见过像她这样的人,天真又不做作,凭空多出几分好感。
这么想着视线也软下来说:"下次吧,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这句话让橘梗开心了很多天,却也恰好冲淡了谭非离开的伤感。像谭非这样的新鲜人找个工作不容易,一开始总是困难,她心里明白,对于谭非那些会经常来看你的话也就当作抱着一个安慰奖。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个人心脏的位置也都有一个很深很深的窟窿,茫然的在世间找着各种情感和欲望来填满,虽然那个窟窿随着年龄的增长在渐渐放大,只会变得更凉,却不会有平复的一天。
她们面前是一场不可违抗的巨大的人生。
谭非离开后店子里明显的就更忙了一些,父亲虽然急着找店员却也挑三拣四总是不满意。橘梗每天忙得像一只陀螺,倒也没时间想些乱七八糟的,早上赶着去医学院送了白玫瑰,后来去上课终究是撑不住,拿课本挡了脸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挺沉,一睁眼教室里除了几个人在自习,都已经走得差不多。她收拾了课本准备回家,路过洗手间又去洗了把脸,整个人这才精神了一些。镜子反射着从走廊里流窜出来的光,她的脸上有疲惫的神色,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浮在嫩生生的皮肤上,总觉得有点残花败柳的味道。
她失笑了,想起父亲一连几天都催着她休息说,你再这样下去人老色衰去哪里勾引漂亮的男孩子啊。
她想着算了,反正也习惯了,陪着父亲过日子也算幸福。
「5」
昨晚做了一个梦,内容也很简单,模糊中有个挺拔的影子,声音也很温柔。两个人在巴士站牌前一起等巴士,好像是约好要去同一个地方,气氛轻松又自然。橘梗几乎能闻到路边的槐花落下来的香味,是初夏,雨水不紧不慢,檐下只有他们两个人,聊的是路边哪个小摊子上的章鱼烧味道好。
他们没有等到巴士,她就醒了,隐约觉得伤心,觉得他们一辈子都不可能到达那个地方。
在教室里看到他拿着课本低着头走进来,细碎的黑发,镜片下深藏的冷淡的眼睛,坐在窗边托着下巴不知道想什么。橘梗想着他说过,以后有的是机会。她却觉得遥远,那个梦境也不吉利,一整节课她什么都没听进去,一直趴在桌子上咬着手背,生怕自己一松口就会哭出来。
"叶橘梗,你没事吧?"坐在旁边的同学问她。
"没事,胃疼。"她说。
一直等下了课人走得差不多,她才揉着眼睛起身,收拾好书包,一转头发觉安阳纯渊托着下巴正看着她的方向。橘梗回头看看身边没有人,确定他是在看自己,只能丢给他一个些许腼腆的笑容。
纯渊推了推镜框也淡淡的笑了,几步走过来问:"你不舒服?"
"嗯,有点胃疼。"原来扯谎也是一种惯性。
"那下节课不要去了,去医务室拿点药然后回家休息吧。"面前的男生一副不容拒绝的口气,"我陪你去。"
"其实也不是很疼的......"橘梗想拒绝,见他立在身前那种笃定的气势,肩膀垮下去,像讨好主人的小狗般眼巴巴的望着他,"真的不疼了,我直接回家好不好?"
纯渊帮她拿书包,橘梗一直不好意思地揪衣角,却也有些不得不从命的味道。其实不用黎空提醒纯渊就能感觉到面前的孩子对自己有着超乎友谊的好感。他什么都不说,在站牌前等巴士,去往淮山路的巴士一到,他就拽着她上车。
"我回家不是坐这辆车啊。"橘梗反应慢了半拍。
"我知道。"纯渊转过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容无比灿烂,"这是回我家的。"
"啊?"她傻眼。
纯渊没再答话,拿出一本英文原文小说认真的看。从反光的玻璃上他看到橘梗想问又不敢问,坐立不安又苦恼猜疑的表情。他觉得好笑,低下头喉咙里滚出模糊的笑声。橘梗神经兮兮又哀怨地看他一眼,索性将头转到另一边生着闷气。
安阳纯渊住在一个九十年代的小区里,红墙上爬满了绿色藤蔓,风经过时能听到树叶唱歌的声音。他住在六楼,橘梗爬得气喘吁吁,却见他一派坦然的开门指挥她换拖鞋。是旧式的两居,客厅的采光不好,却很干净整洁,看得出主人对卫生要求条件要求很高。
"你一个人住?"她问。
"不是。"纯渊去冰箱里拿了饮料,想了想又放回去说:"还是喝点热水吧。"去厨房里倒了开水见橘梗还是拘谨地站在原地打量着房子,不自觉的笑了指着沙发说,"坐啊,不用客气,还是,你想去卧室躺一会儿?"
"你这人真是......"橘梗闹了个大红脸,认真的找着形容词,"真是......流氓......"
对啊,他简直就是个流氓嘛。
橘梗很快的就发觉自己莫名其妙的进了流氓的家,目前的状况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安阳纯渊似笑非笑的抄着口袋看着她,看得她发毛,只想尖叫一声冲出门。这到底是什么状况,那些乱七八糟的小说上教的也是,千万不要和陌生人回家。
那么,安阳纯渊算不算陌生人呢?
她和他说过的话用两只手都可以数得过来,虽然做了一年的同学,只是关于他的一切,她几乎是一无所知。
橘梗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和安阳纯渊的关系也没好到可以到对方家里做客的地步。她坐在沙发上猛灌了几口水,想着干脆告辞回家。还没等开口,就听见耳边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容。她的神经被吓断了一根。
黎空指着她的鼻子笑得前仰后合,眼泪几乎都掉下来了,甚至捂着肚子喊:"哎呦,我不行了,纯渊你个恶魔,你看你把她吓成什么样子!笑死我了!叶橘梗说错了,你不是流氓,你是恶魔,绝对的大恶魔!"
纯渊无辜的摊开手,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扔给他。手机铃声响起来,他钻进卧室接电话。橘梗趁这个机会打量起面前这个笑得形象全无的大男孩。
传说中的学生会会长黎空是座万年不融寒风刺骨大冰山,又得名冰雕会长。橘梗无数次见过他指使人,都是心狠手辣的利落模样。看他笑得这么春暖花开,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只是好奇的看着他,半晌也笑了说:"原来安阳纯渊是和黎空学长住一起啊。"
"是啊,我和纯渊都受不了集体宿舍,他爱干净又爱清净,我总要熬通宵做事。"
"原来是这样啊,学长今天没上课吗?"
"本来有课的,可是下个月话剧社有个大型的公演,我在家里做策划书,估计教授老头这两天不会点名的啦。"
"啊,如果点名怎么办,你胆子也太大了吧?"
"你胆子也不小啊,随便就跟个陌生男同学回家--"黎空啧啧两声说,"别怪学长不提醒你,跟安阳纯渊做朋友的话,要有一颗看破红尘的心。"
"为什么?"
"因为--"黎空突然一本正经起来说,"他就是一条冻僵的蛇,你把他放在怀里,他苏醒了会毫不犹豫的咬你一口的。"
黎空的眼神认真又复杂,她看不明白,又觉得话题好像突然有些严峻,忙装傻着低头喝水。纯渊这时从卧室出来,黎空又恢复不正经的常态,上去搂他的脖子问:"谁的电话?"
"嗯,线人来报,说她到楼下了。"
"这么快!"
纯渊和黎空交换个眼神。黎空心神领会的进房间前扔给橘梗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橘梗只觉得奇怪,见安阳纯渊走过来坐在她身边,身子压低搂住她的肩膀。她吃了一惊,大脑慢了半拍,还没等抗拒,就听见门口有锁眼转动的声音。
门打开的一瞬间,纯渊已经捧着她的脸,嘴唇无比准确的压在她的嘴唇上。
「6」
我们的距离有多远。
每次看到他我都会这么想,会忍不住要跟着他的脚步,会忍不住想要去靠近他一些。即使是一厘米,我都觉得像得到了天大的快乐。
我想这恐怕是我这辈子与他最近的距离,他狭长秀美的眼睛和小扇子般的长睫毛,他轻柔的呼吸和嘴唇上唯一的温热柔软。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前晚的梦境,突然觉得我这辈子注定是要失去他的。
如果靠这么近都不能感觉到他的心和灵魂在哪里,他是不是愿意交付于我,或者把我的心和灵魂带到他的世界里。
那么,我恍然明了我们原本就是两个星球的人,这样的相遇本来就是个奇迹。
我的身上不会发生第二个奇迹。
在那短短的几秒钟里,我就这么悲哀的想着。
「7」
橘梗在回店子的巴士上一直在发怔,车上人很多,打开窗户吹进来的风带着微凉的清爽。她稍微清醒了一些,手机的铃声是韩国儿童奶生奶气的歌声,她按下陌生的号码,心不在焉的问:"喂,哪位?"
另一边却是沉默的。橘梗也神差鬼使的跟着沉默,只能听见浅浅的均匀的呼吸,她忍不住也跟着艰难的呼吸。
"叶橘梗......"
"嗯。"她听出他的声音,故作镇定的说,"是我。"
"谢谢你。"
"嗯。"橘梗不知道说什么,却老实的回答说,"不用谢。"
他没说对不起,却说谢谢你。橘梗想着也对,他本身就没半点愧疚的觉悟,否则也不会那么干脆利落的亲吻她。对于安阳纯渊来说,这根本和握手摸肩这种普通的肢体接触没什么两样,只是肉碰肉。所以他不用觉得抱歉,只需要为了橘梗的配合而做出感谢。
纯渊挂了电话回过头对着黎空憋笑憋到内伤的脸说:"主意可是你出的,你现在又在这里笑什么?"
"我在想你为什么非挑上叶橘梗呢,那女孩看起来是个老实又笨拙,而且脑筋又不是很快,说不定是人家初吻呐。"黎空怪叫着,"你个恶魔,小心她比那个你刚撵走的牛皮糖妹妹还厉害,缠死你。"
"她不是那种人。"
"你怎么知道,有些人很死脑筋的,叶橘梗看起来很像。"
纯渊淡淡的笑着并不说话,他就是知道,她是那种喜欢一个人绝对没勇气去告白的人。而且无论什么样的人,对她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她也都会什么都不说,默默的承受这种伤害。她就是完全无害的生命体,与路边任人宰割的小花小草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他从一开始就笃定是这样的,所以他才会找上她。
与想象中的结果是一样的,即使被欺负了,她也只是拘谨的坐在沙发上低头揪着衣角。从牛皮糖小姐进门到愤怒地甩门走出去,这期间无论纯渊怎么胡言乱语,什么女朋友,什么同居,她都默默的听着,不知不觉的配合着。
如果说她傻,她又聪明得要命,说她聪明,她又傻到连生气都不会。
她只会慌乱的告辞出门,连抬头看纯渊的勇气都没有。好像做了坏事的人是自己,而那个始作俑者却过于理直气壮,所以她连被利用后的质问和愤怒都没有。她只是淡淡的微笑着,卑微的垮着肩膀,低着头跟他和黎空说再见。
黎空有些不忍心,毕竟这个馊主意是他提出来的,刚想要送她出门,却见听见纯渊过河拆桥的声音说,那就不送你出门了。橘梗倒还是那样软软的笑着,脚步声踩在楼梯上有点乱。黎空觉得纯渊未免有点欺人太甚了,开玩笑似的问他:"喂,你这恶魔,难道除了你妹妹,这世界上其他的人都不算人啊?"
"不是啊。"纯渊准备进卫生间洗澡,回头时脸上已经没了笑容说,"这世界上除了春绯和小镜,其他的人都不算人。"
黎空愣了愣,虽然知道答案是这样的,还是为他的冷淡感到心惊。
纯渊从不骗他,这个世界上他只在乎身在英国的安阳春绯和苏镜希,甚至连同他最好的朋友黎空,在他的眼里也什么都不是。他就是这么一个刀枪不入的人,坚强到看似无坚不摧。只有黎空知道,像他这样越是坚强的人越是有一个致命的,可以毁灭他的死穴。
他就是一条冻僵的蛇,无论谁把他放在怀里,他苏醒后都会毫不犹豫的咬一口。
叶橘梗,这样的人你怕是爱不起。
「8」
父亲趴在柜台上打瞌睡,夏季的中午生意本来就惨淡,她在外面热得头脑发昏,遇见门内强烈的冷气又冷得发颤。父亲是典型的南方人身材,一米七,身材也很单薄,与孩子们相处惯了,也沾惹了一身孩子气,四十多岁的人却也不显得老。
橘梗拿了薄毯盖在父亲肩膀上,又拿扫帚扫了一遍地板,觉得不干净又趴在地上拿抹布仔细的擦。以前谭非每次见她干净到这个程度都会冲着她嚷嚷,是人踩地板,又不是地板踩人,一会儿来客人还不是会脏。
她只是笑,其中的缘由却是不想对任何人说的。
橘梗已经习惯用微笑来稀释一些东西,她不想说的,或者她想要拒绝的。似乎笑一笑就没什么大不了。在任何难过到快要不行的时候,她就这么一直一直的想着,直到什么也想不起来。
突然卷进门的熏风,玻璃风铃撞成一团。
橘梗迅速地抬头喊:"欢迎光临--"
这样突兀的抬头俯冲而来的,却是夏日刺眼的光,看不清楚进来的人,是模糊又秀气的一团光影。她低头揉眼,再抬头光已经被挡住了,简单的牛仔裤和白衬衫外面套着花店的藏青色长围裙。
"谭非?......"她迟疑。
"喂!谭非是哪个野男人啊!不会是那天揍我一拳的那个吧?"
"你你你你你--"她结巴。
容青夏看她见鬼的表情,得意地把脸凑过去,很讨人喜欢的笑着说:"嘿,我怎么了,看到容少爷高兴成这个样子啦。"
橘梗那一瞬间有点恍惚。
她仿佛看到七年前初中入学那天,一群人围着班主任老师填入学表交学费。橘梗懒得凑热闹,那时还是只张牙舞爪的小猫,找了个位置坐下想着中午回家可以吃到母亲做的拔丝山药。
他就是在橘梗想拔丝山药想得流口水时出现,肩膀上甩着书包,一进门就做了用双手挡着眼好像光芒万丈的样子,表情也很夸张的喊着:"哇,好多美女啊--"
女生们都笑起来,他的出场变成无法超越的经典,令人印象深刻。现在想起来,女生们都喜欢他,无非是因为他长得比女孩子还漂亮,又很会讨人喜欢,这样的人总是惹眼的。
即使是七年前,或者是七年后。
容青夏每次的出场都是那么特别,惹得橘梗很想在他的额头贴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危险品,生人勿近"。只不过除了这些,其他的时候容青夏还是个很会讨人喜欢的人,只要他愿意,就很容易亲近。
于是他成为"橘梗之夜"的新店员倒也是件让人欣喜的事情。
"嗳,你听说过吗,人的一生中大约会认识两千个人。而这两千个人放在S城这样的城市中,你随便在市里走上一天也不一定能遇见一个认识的人。"
"哈?"橘梗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瞪着眼问,"只有两千个啊,好少!"
"是啊,去掉一半的同性,剩下的一半异性中,与你年龄在十岁上下的人大约有五百个。"容青夏嘻嘻笑着,"而你从交往的第一个男朋友到最后的老公都是从这五百个人中产生的,所以,你和所有异性朋友相恋的机率均是五百分之一。"
"啊,那机率岂不是很大?"
"可不是。"容青夏的脸凑过来,"我的人生目标是,这五百个异性中除了丑女,肥胖症患者,弱智白痴,去掉一半,剩下的一半都要泡一个遍。"
"你怎么还这样啊你。"橘梗哭笑不得。
"放心哦,你不在考虑之列的。"容青夏用手指戳她的额头,"因为你是属于弱智白痴级别的,所以你乖乖的做我的跟班就好了。"
"哈,你个王八蛋。"她举手打回去。
其实她的拳头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力气,容青夏不觉得疼,只是忍不住又打量了几眼面前的女孩。两年没见,她长高了一些,踮脚往架子上放盆栽时像拔节后青嫩的竹笋,少了一些锐气,不像她,却也很融洽。
"叶橘梗,你高二时怎么突然就转学了?"
"因为我爸爸来这个城市,所以我就跟过来了啊。"
"啊?你妈妈呢?"容青夏恶质地咧嘴,"不会离婚了吧?"
"没离婚。"
"哈哈,看你一本正经的,我开玩笑嘛。"
"没离婚。"橘梗回过头,用食指竖向头顶,半月形的眼睛眯起来,"在天国呢。"
天国的妈妈。我总是能微笑的说出你的去向,几十年后再相遇时,你可不可以摸着我的头顶夸奖我的坚强与懂事呢。
就如同我每次帮你做完家务那样对我笑,因为那种笑容我已经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