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走走停停,寻寻觅觅,就是为了和你相遇。
「1」
窗外的雾气还没有散尽,不远处的梧桐树叶仿佛生长在仙境中。正是浓夏,这样的晨雾已经许久不见。父母在楼下说话的声音很轻,来来去去不过是关于女儿自立门户的问题。春绯索性将行李搬到楼下。
她一声不吭地坐下将盘子里的蛋黄和蛋白剥离。这样的时候,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似乎说再多都是无力的。
"吃过饭需要你爸送你过去吗?"
"不用了,苏镜希会带搬家公司过来。"
"你这孩子怎么那么不懂事。"父亲忍不住责备她,"镜希周末不是要陪他爸妈去上海玩吗?"
"是哥让他来的。"
"你跟你哥说搬家的事情了?"母亲一愣,眉宇里随即凝聚起怒气,"你哥在上海比赛,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打电话。电话费不要钱的是吧,整个家就你事多,没点眼色!"
"你别骂她了,春绯这孩子呆里呆气的,都是被你骂的。"
"哼,女儿跟你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呆才怪!纯渊长得随我,要是两个孩子都像你,我真是没指望了。"
父亲不再说话,好像女儿长得像自己也是件天理不容的事。饭桌上只有牙齿与牙齿碰撞的声音,偶尔飘过来母亲发牢骚似的话,又挑食啊你。
春绯咬了咬嘴唇,觉得今天的早餐真的难以下咽。她从来都不知道苏镜希周末是要去上海的,她也从来没关心过。因为哥哥从来都不会告诉她这些事情,只是尽心尽力的替她安排好生活。虽然那些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
安阳家住在市中心,学校却在郊区,是所私立的贵族学校。自从她念小学开始,父亲都风雨无阻地开着车接送她上学。春绯一直等待这一天,可以完全脱离每天坐车的苦恼。
但是真正等待到这一天的时候,她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2」
这是夏天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时候。
可以用毒辣来形容的太阳。春绯掐着腰站在大太阳底下,指挥搬家公司的师傅们将行李搬进香海公寓。她觉得自己肯定快要融化了,否则不会两腿发软。
苏镜希在树荫下拿着冰棍打趣地喊她:"老板,你不热啊?"
就是在那一瞬间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离她而去。尾音伴随着枝头的蝉鸣,在耳际变成长长的忙音。春绯直直地倒在地上,头脑勺和地砖碰撞的声音吓得苏镜魂飞魄散。
果然是离这个麻烦精越远越好。
总有一天会被她害死。
苏镜希背着面色惨白的春绯走到附近的卫生室时,发现卫生室横七竖八地躺着三四个灵魂出窍的人。戴眼睛的护士见怪不怪地向配药室喊:"小张,挂个盐水,又来个昏过去的。"然后指着空床位对怔在门口的男生说,"把你女朋友放那张床上,往手心额头还有关节处擦酒精。"
她不是我女朋友!
还没等苏镜希将这句话说出口,护士又旋风般地卷进配药室。他自嘲地咧咧嘴,认命地为大小姐尽心尽力地擦酒精。
酒精球划过她因为痛苦而紧皱的眉,苏镜希的思维有一瞬间的断开。认识她多少年了。四年,还是五年,或许更久。从没见过这么要强的孩子,即使在大太阳底下晒得要昏过去,也不肯开口请让他帮忙。
"苏镜希--"
"麻烦精啊,你真吓人。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个恋妹狂不把我的皮扒下来才怪。"
她本来要说的话却在那一瞬间变成盛怒,于是春绯毫不客气地将脸转到一边说:"哎,我记得你会做饭啊。我晚上想吃葱烧鲫鱼,不要煎得太老。还有佳期学园后面聚德忠卖的老面馒头配外婆菜。"
"麻烦精,你这个挑食鬼,我祝你十年内没有人追。"苏镜希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难看到连嘴角都在抽动。
"没事,说不定我没人要的话,我哥就会逼着你娶我,你一向都很听我哥的话嘛。"
苏镜希目瞪口呆,春绯得意地看着他。许久,还是男生败下阵来,翻着白眼往外走。春绯的笑容就那么凝结在脸上。她刚才本来想说,对不起,谢谢你。但是这样一个避她如蛇蝎的人,也没有必要吧。
"哎呀,你鼓针了!"护士吓了一跳。
"啊?"春绯也吓了一大跳,低头发现手背已经像半块馒头。护士惊奇地问她:"你没有神经的吗,不觉得疼吗?"
"嗯,是很疼,刚才没注意。"她老实地说。
"你刚才在跟你男朋友吵架吧。我跟你说,你现在年纪小,喜欢看帅哥。但是长的好看的男人大多花心,你想想以后大家都死了变成骷髅,那不都一样吓人。"
"你男朋友--"
"我没男朋友。哎,追我的那些都长得太丑了,影响食欲。"
"死了变成骷髅,不都一样--"春绯笑起来,原来这个世界上口是心非的人,不止她一个呢。
「3」
薄薄的光线在飘窗前慢慢地收紧,抓着窗沿,变成模糊的油彩。春绯从床上坐起来有瞬间的恍惚,以后真的要一个人生活了啊。明显感觉到嘴角的弧度在慢慢的上翘,变成月亮的形状。
她不可抑止地想到重生这个词。
墙上火影忍者的挂历,离勾了红色圆圈的九月一日,还有四天。
春绯从未这样期待过开学,往日每次佳期学园的开学日,都是春绯的噩梦。这就意味着,从今以后的半年里,她每天上下学都要有一个半小时在车里度过。运气不好的话,遇见塞车,还会被老师罚站。
然而那都即将成为过去。
母亲早上打电话来叮嘱,你哥钢琴比赛回来就去看你,这期间不要打电话给他。还有这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已经打卡里了,不会赚钱就省着点花。
春绯这才记得还有交学费这件事情。
街角的银行每次都会大排长龙,好不容易等到晚上没人,她把卡塞进去,等了许久却没见出钞。
春绯傻在那里。真的太幸运了,竟然会碰见坏的自动取款机。她这才发现旁边很不显眼的地方贴着机器故障的标识。她郁闷地准备取卡走人。
"哎,同学,那个取款机......"
春绯头也不回的说,"那个取款机坏了。"
"同学,你先别走,那个取款机没坏。"是很有磁性的声音,带着坚定。
春绯回过头去,不知道是这夜晚的灯光太迷人,还是这男生笑得太过好看。深咖啡色的碎发半掩着温和精致的脸。那是一双似乎时刻都在微笑的眼睛,有春风流淌过他的眼底。
男生走到取款机那里,在出钞口抠了半天,那机器竟然吐出一叠粉红色的钞票。
"啊?不是坏了吗?"
"不是坏了,是出钞口粘了口香糖。"男生把钱递给她说,"是最近很流行的把戏,你没看新闻吗?还有,如果是柜员机坏了,会将故障的标识贴在屏幕上,而不是那么不显眼的地方。"
春绯恍然大悟地捶了下自己的脑袋说:"哎呀,我真笨,我看过那个新闻的!谢谢你啊。"
"呵呵,下次注意吧,再见。"男生的手上拎着学校发的不锈钢保温水瓶,还印着"佳期"的字样。
"你也是佳期学园的吧?"春绯挡在他面前,"也是高中部的吧?"
好像是第一次这样挡在别人面前,张开的手臂像是准备拥抱的姿势。那薄薄的脸皮似乎也有些承受不住。
"呵呵。"男生只是微笑着看她。
"难道是大学部的......"春绯有点心虚的看着他。只是眼前的男生并没有给她任何的答案,只是微笑着看她。是应该要识趣地离开的,有点搭讪的意味了。本来就是搭讪。春绯脸上有点烧,退开一大步。
"呵呵,再见。"男生依旧好脾气的样子。
春绯的脸涨得更厉害,闪开一条路。男生走了两步,却听见背后传来个绵软的女声:"澈!"
"纪薇,你好慢啊。"
"对不起嘛,便利店的人太多了。"女生撒娇似的挽住男生的胳膊。怕是看到春绯女色狼一样拦在男生面前的模样,于是丢了个若有似无的充满敌意的眼神给她。的确是感觉到了,有种被抓包的感觉。
"嗯,我们快赶过去吧,不要让大家等太久。"
果真是名草有主了,女朋友肤白腿长,是个标准的小美人。春绯像是做了错事急匆匆地朝两个人相反的方向走。
真想哭。
怎么就能像个女色狼那样拦在别人前面呢。怕算是以后真在学校里遇见那位同学,会窘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4」
学校每年的迎新大会都特别隆重,欧式铁艺的大门上挂着大红的条幅。九月的枫叶是褪了色的浅红,在阳光下呈现出朦胧的透明感。
春绯拿着英文课本坐在树下的草地上,却根本记不进去半个单词。灰绿色的蚂蚱从草丛里蹦出来,吓了她一跳。
"春绯,你窝在这里干吗?"
"背单词。"
"我的姐,你正常点行不行!"留着短发的女孩焦急地拖着她,"迎新大会开始了,快陪我去学生会!绝对不会被抓住的啦!"
"去学生会干吗?"
"迎新会上都有许多帅哥们做接待的。校长想的这招太绝了!他们有统一的制服,去年我也看过了,真的很帅。"
终于还是不忍心打击女孩的士气,春绯看着她祈求的脸,思考了半分钟,迎着她的眼睛问:"小彩,真有那么喜欢吗?"
小彩乍一听有些迷茫,她说话都是缺乏主语,小学部就开始同班。春绯不爱说话,迷糊,发呆的时候比正常的时候多。终究还是听懂她的意思,于是眯起眼睛说:"喜欢啊,可是也只能偷偷看看啦。春绯喜欢的男生是什么样子的?真的没有你喜欢的吗?"
"喜欢的......我喜欢的......要有咖啡色的碎发......嗯......有春风般温暖的笑容......还有......没有女朋友......"
"这算什么要求?听来就是在敷衍我!"鄙视的眼神飘过来。
春绯干笑两声。若是平时拒绝她也就算了,怕现在说不,小彩又要气好几天。校园的操场足够的大,毕竟是贵族学园,停车位不够用就横七竖八地停在操场上。
小彩拉着她穿过操场,噪杂的人声从礼堂的方向传来,接待室就在礼堂的楼上,穿着宝蓝色制服的帅哥美女们忙着整理送给家长的礼物。
"哎,你怎么穿我的裤子......"
"去年的短了嘛!"
偶尔能在窗外听到这样的对话。小彩捂着嘴巴笑得有点贱,春绯蹲在她身后黑着脸。怎么会来跟着她一起发疯。春绯拍拍她的肩膀,却被兴头上的小彩无视。
"小彩,我要走了,我可不想陪你发疯。"春绯轻声地抗议。
小彩用力地扒着窗沿,两只眼睛瞪得像玻璃球。春绯沿着墙根坐下来,干脆帮她把风。玻璃内是另一个世界,那些会发光的人物聚集的世界。像苏镜希就在那个世界里,嗯,还有哥哥也在那个世界里。只是那个世界太狭窄,她用尽全力也挤不进去。
"喂,你们两个在干什么!"两个漂亮的学姐居高临下地站在接待室门口。被会长遣去搬礼品已经够怄气的,出门却遇见两个偷窥者。
对于春绯这种完全没危机感,连把风都会走神的外星人,小彩连抱怨的心思都打消。能怎样呢。她只会瞪着眼睛好像事不关己。
两个又笨又蠢的小鬼头。其中稍微高挑的学姐忽然笑起来:"好啦,学姐有那么可怕吗?不就想看帅哥吗?跟学姐去仓库搬东西,回来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看个够。"
"真的?"小彩的眼睛都绿了,"可以合影留念吗?"
"可以。"
得到保证的答案,小彩点头如鸡啄米说,我去我去。春绯掐掐她的腿,反而被踹了一脚。白痴。她心里狠狠地骂,这样就昏了头了,怕是搬礼品会累个半死。
"我不去。"春绯说。
"那你的朋友可是要搬两人份的东西呀。"
"随便。"春绯站起来拍拍校服裙摆上的灰尘,正待离开,手腕却被人抓住,"你这是什么态度,还想不想在学校混了?"
"你能去找校长开除我吗?"
当然不可能去找校长去开除她,也不可能去造成任何的威胁,两个学姐面面相觑,有点不知道怎么应对。佳期学园流传已久,学姐可以用抽嘴巴来教训不听话的学妹。她们对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兴奋的表情。
手心果然是痒得厉害,真的是有点过分,教训下也好。
学姐的巴掌扬起来的瞬间。
"呵呵,礼品搬回来了吗?"
"啊......夏同学......礼品正要去搬......"一个女生陪着笑脸说。另一个女生的手掌尴尬地扬在半空中,她迅速地涨红了脸恶狠狠地瞪了春绯一眼。
"呵呵,我需要人来帮忙。"声音的主人抬起手指,对着春绯的方向,说,"哎,你来帮我做板报吧。"
「5」
走廊里的毛玻璃黑板上写着,欢迎来到佳期学园。粉红色的气球画了一半,男生的手中抱着彩色的粉笔盒,看来是去接待室拿粉笔的时候撞见她。
春绯有些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转运了,每次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她都是在劫难逃。
只是,好像真的是转运了。取款机诈骗。被学姐欺负。是那个有咖啡色碎发的男生,完全微笑的眼睛,很好看,让她又像女色狼一般盯着他。
"蓝色粉笔。"男生简单地命令着。
春绯机械地递过去,男生拿起来刚要补颜色,却又垂下头来好笑地看着她:"是蓝色粉笔,不是黄色。"
春绯手忙脚乱地在粉笔盒里翻找,只觉得眼前有些模糊,越紧张手都得越厉害。只听见"哗啦"一声粉笔盒掉在地上,各色粉笔滚在走廊里。
在最不想要出糗的时候。
春绯低下头捡起一支蓝色粉笔递上去,不敢抬头,应该是那种嫌恶的眼神。
"是不是有点累,休息一会儿吧。"
"不是。"
"呵呵,其实那个女生并不坏,是会长让他们去搬礼品,所以把气撒在你们身上。不用因为这个不开心。"
"我知道。"她顿了顿问,"夏学长,我是不是很讨厌?"
他应该是姓夏的,刚才听那么女生是这样叫。黑板报上是铺天盖地的气球,粉红色和粉蓝色。他好像只会画气球,并不是很熟练,连形状都不是很好看。男生手上的活停下来,望进春绯的眼睛说:"不讨厌。"
仿佛有细小的回声在耳边徘徊。很痒。绝对是想听的答案。春绯却没有任何高兴的感觉,蹲下身来继续拣粉笔。每个人的嘴巴和心都是对立的,心里说讨厌,嘴巴里也会说不讨厌。她自己也是这样的,口是心非的家伙。
走廊里只有粉笔与黑板亲吻的声音,还有浅浅的起伏的呼吸。时间仿佛默许两个人这样沉默下去。直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夏森澈,你画好了没有,会长让你去礼堂去发礼物。"
原来叫夏森澈。随即而来的想法是,很配他。眼角微微地下垂,仿佛有清澈的水纹荡漾在嘴角。是一株绿色无公害植物。
那天在春绯的脑海里徘徊不止的是他转身要走时,忽然回头说:"谢谢你啊--"以为这是完整的结束,夏森澈的声音却忽然低沉下去,脸上笑纹收紧,如暗夜里墙角滴落的水声,"......安阳春绯。"
「6」
食堂的菜单又做了调整,挂牌上最爱吃的铁板土豆已经换成了红烧小土豆。
春绯端着餐盘生闷气,后面打菜的同学不耐烦地催,哎,我说那同学,食堂是你家开的啊。春绯回过头呲牙一笑,那是你家开的?秉着好男不跟女斗的方针,后面的人还是黑着脸等着伶牙俐齿的女生选秀似的选好菜。
小彩花枝招展地站在食堂门口催她:"快点,都饿死我了。"
回家的路上,小彩扯东扯西,将迎新会当天偷拍的学生会长的照片做成扇子随手拿着。那个会长果然有气势,严肃地可以夹死苍蝇。她说地正开心,半天才发现春绯没反应。
春绯低着头,没精打采地盯着地面,脸上浮现着幽怨的表情。
小彩这才闭上喋喋不休的嘴问:"哎,上次那个叫你去帮忙的帅哥学长有没有再联系?"
"没。"
"奇怪,他看起来对你满好的,还救你喔。"
"好像他对每个人都很好。"
"那就是滥情嘛!"
"小彩!"
"好啦好啦,别那么激动。"小彩抿着嘴憋到内伤,果然还是那么容易动怒,过了个暑假除了皮肤捂得白了一点,整个人完全没有任何长进。
佳期学园离香海公寓步行只需要十分钟,街边的阴香树投下巨大的暗影,汹涌着吞没道路,街灯的光在缝隙里跳跃在脸上。是树叶的香味。还有扑面而来的秋风的味道。是她怀旧还是什么,铁板土豆没有了都可以沮丧。
"春绯,你怎么敢走夜路了?"小彩见她走在树的影子里。
"鬼知道。"她咕哝一句。
香海公寓三十二楼。这是春绯一个远房舅舅的婚房,只是房子布置好就和未婚妻吹了。他怕住着伤心,也听说安阳家的小女儿就在学校附近,上学不方便,就自动提出来让春绯去住。
春绯甚至很恶毒的想,幸亏分开了啊。否则母亲绝对不可能掏钱让她在外面住的。父亲唠叨最多的就是,我年薪加奖金一年也就八万块,我掏五万块给你上贵族学校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
母亲唠叨的最多的是,如果你能有你哥一半强,我跟你爸爸就谢天谢地了。
刚出电梯就听见有男生说话的声音,被小彩的大呼小叫遮住。
恋妹狂。
她还是听到了,声控灯暗了又亮,苏镜希和安阳纯渊面对面倚着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麻烦精,你怎么才来,等你半天了!"说完这句话,才看到春绯身后跟着眼睛贼兮兮的女孩,马上尴尬地石化在原地。
"哇,春绯,你和男生同居啊!"小彩惊讶地说,"还是两个!"
春绯恨不得掐死她:"是我哥和他朋友。"
小彩尴尬地挠着头站在原地,真是说话不会经过大脑的女人。
「7」
半夜的时候,春绯听到自己的房门轻轻推开的声音,她原本也没怎么睡得熟。安阳纯渊将空调的温度调到二十七度,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将凉被拉过肩。
春绯一直睁着眼睛,等纯渊的眼睛适合了黑暗的温度,才某然发现黑暗中的那抹晶亮。
纯渊下意识地将手覆在她的额头上:"没睡啊。"
春绯将旁边让出个位置,纯渊躺上去让春绯枕着自己的胳膊。春绯好像又瘦了,蜷缩在他身边像一只小猫。
"哥,让我猜一下,你这次拿了第一名吧?"
"谱子不熟,第二名。"
"第二名也挺好。被妈唠叨了吧。第一名十万奖金,第二名五万,少了一半啊,怕是心疼地睡不着。"春绯笑出声来,"就是不知足。"
纯渊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是顺着妹妹说,还是逆着她说。在青春叛逆期,讨厌母亲和父亲的小孩,虽然很不明显,但是他还是能感觉得到。
沉默到了尴尬的时候,终于被春绯的咳嗽声扯断。纯渊一米八高的个子将小花被拉到脖子将妹妹整个人裹住,脚就露在外面。
"春绯,不用那么拼命,到时候直升佳期的大学部就可以了。"
"我知道。"
女孩声音有点闷。家人所有的期望只要哥哥去达到就可以,她只要安分地念完大学,最好再经过相亲嫁给一个家底殷实的男人。与哥哥的沟通,只有在黑夜看不到彼此脸的时候,才能这样自然。好像只要直视对方的眼睛,春绯的眼波就会结厚厚的冰。
纯渊本身就是个有距离感的人,那种对人的温和也是淡漠疏离的。
春绯觉得哥哥的心里好像是一个黑暗的窟窿,她想偷偷钻进去看,又怕自己失足滑落在深渊里。
恐怕最安全的距离,就是这样用体温来表达那仅存的依赖。
她有点想哭。
春绯早上起来时发现床头多了一叠粉红色的钞票。不是很薄。手指收紧又松开,随手丢进抽屉里出门洗漱。屋里飘着很熟悉的香味,她揉了揉眼睛,没有看错。餐桌上的瓷盘里,酱色的土豆片上撒着香葱,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她吞了吞口水。
苏镜希笑地很得意说:"昨天心情不好,是因为铁板土豆吧,我就知道。"
"嗯。"脸颊上荡漾开笑纹,"食堂已经不做了啊,你去哪买的?"
"是恋妹狂一大早坐公车去市内买的。"他顿了顿说,"我又没有疯。"
心里仿佛有根细丝绷紧,那沉重的关爱,怎么也承受不起,忽然就断掉。春绯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高兴,只是问:"哥呢?"
"回家去了,他昨天从上海回来的,还没回家呢。"
春绯将拿起来的筷子又放下,然后走到客厅里躺在沙发上啃苹果。苏镜希好看的眉毛全挤到一起:"趁热快吃啊。"
"我又不想吃了。"她眯起眼睛冲着他说,"我以后再也不想吃铁板土豆了。"
再,也,不,想,了。
"麻烦精!我最讨厌你这种欠揍的表情。"苏镜希激动地冲到客厅,春绯将痒痒挠拿起来做武器,他也不示弱地抢过一个抱枕。不甘落后的争斗,春绯体力透支躺在沙发上如岸边的鱼一般大口喘气,苏镜希的脖子留下细长的指甲红印。
这个无法无天的女强盗,没法活了。
「8」
春绯抱着作业本停在楼道口,眼睁睁地看着夏森澈带着招牌式的微笑和说话很大声的女同学拿着拖把迎面走过来。白色的校衫衬衣洗成微微透明的颜色,扣子正好开到胸前第二颗,是引人遐想的位置。
又瞎看了,什么出息。她谴责自己。
正要低着头走过去,好似隐形人那样走过去,却听见背后有人很大声的叫:"安阳春绯!老天爷,幸好你还没进办公室,我终于把作业抄完了!"
春绯抿气下嘴唇,微微地尴尬。
夏森澈扭头看见她,眼底骤然收紧,有些微妙的审视。春绯正好也扭头看他,目光在半空中相遇,轻轻地摩擦过去,格外细小的电流。他轻轻地朝她点了点头,然后别过头继续去听女同学说话。
他们走到楼道的转角处。
女同学对着夏森澈说,刚才那个女生叫安阳春绯啊,真是独特的姓氏,全学校一个吧。夏森澈下意识地抬起头冲着春绯的方向说,是啊,令人印象深刻的名字。
阴魂不散的家伙。春绯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旋脚穿过走廊。
也许他们已经无数次在这条走廊里遇见过,像这样擦肩而过,听见他的声音,或者被低着头抱着作业本走过的春绯撞到。
对不起。
没关系。
连视线接触都没有,没有任何故事发生。但是故事要发生的时候,如夏天积聚太久的云层,遮住阳光昏天地暗,一发不可收拾。
春绯站在大雨倾盆的房檐下,突然想起一句话,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走走停停,寻寻觅觅,就是为了和你相遇。
「9」
他怎么知道我叫安阳春绯。
春绯在某天早上醒来忽然想起来。迎新会那天,他是叫了她的名字。心尖有痒痒的恐慌,见鬼,他是什么人类。
「10」
周四上午第三节的体育课,春绯象征性地在操场跑了一圈,就跑去操场边的阴香树下乘凉。体育老师好笑地指着她说,哎哎,安阳同学,你这样不行啊。虽然这么说着,脸上却挤满善意。
有些不服气的女生嘟囔着,看人家跟在自家花园散步似的。
你不服啊,你也考个第一试试。
我要是像安阳春绯那样用功,说不定会拿全校第一。
少恶心了,有本事你考过安阳春绯就可以了。
她......
剩下的话被风扯断,她们聊着天跑远,体育老师吹着哨子说,再聊天就加两圈。女生的抱怨和哀号声逼得春绯发笑。那没听到的话应该是,她有什么了不起之类。
她也觉得自己没什么了不起的。如果非要她和了不起这三个字扯上什么关系,那就是有个了不起的哥哥吧。
苏镜希抄着口袋站在球场边上,面对没有什么升学压力的某些三年级男生,上语文课溜出来打篮球也是无可厚非。他却不会打球,只是站在球场边上,安静的身影与球场上的喧闹,仿佛是两个世界。
也许根本就是两个世界。
苏镜希的世界,是她也走不进去的,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
春绯刚想偷偷地溜进教室休息,苏镜希却眼尖地看见她,她跑,他也跑,在教学楼口被他逮个正着。
苏镜希捏着她的脸咬牙切齿的说:"我又不是鬼,你跑什么?"
春绯将手心贴在脸上覆住他的指尖,直到力度松软下来,才咧着嘴咕哝:"被别人看见多不好,你脖子上还有红印子呢,人家以为是我抓的怎么办?"
"什么叫以为是你抓的,本来就是你抓的!"苏镜希手指的力度又增大,"我这两天受到的视线攻击,你也来给我承受一下!不如让我在脖子上咬一口吧!"
"苏镜希!"春绯抬脚踢了他的小腿,趁苏镜希弯腰下去时,她趁机打了他的头,撒腿就向教学楼上跑去。
其实知道苏镜希在想什么。
安阳纯渊在市一中,要坐十三站路才到。在偌大的校园里,见了面可以这样毫无顾忌地扑上来的人,也只有春绯。
他说过的最认真的话是,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两个朋友,他们都姓安阳。
叫她麻烦精也好。
见了面就会针锋相对,大打出手也好。
怎样都没有关系。
春绯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每次在学校里遇见苏镜希总觉得不自在。或许是听多了别人说,她有什么了不起。怕这句话后面再多出一句,那帅哥瞎了吧,怎么会看上这么没存在感的女的?
是自卑吧。她也说不清。
「11」
足足有五天。没有电话,也没有出现在她家门前。看来苏镜希这次真的生气了,打破了四天半的记录。春绯在街边买甜玉米的时候想,自己是不是踢得太用力了?
也就是瞬间的后悔,接着涌进脑海的就是他活该,她的脸也被捏地红了一下午。没轻没重的家伙。
刚出电梯门,还没等春绯低头找钥匙,便从灰暗的光线里窜出一个人。像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吓地她倒吸一口凉气,冷汗都冒出来。
"你这丫头怎么关机了?"
"没电了。"是母亲。春绯舒口气继续低头找钥匙。
"你怎么就不充好电?"母亲的口气里满是抱怨。等到进了房门,春绯打开空调,她这才迫不及待将将房子打量一遍,脸上的闷气一扫而光。
"哎呀,这房子装修的真好,幸亏你那个舅舅没结成婚。要不我们怎么能捞到这样的好事啊。"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注意去饮水机盛水的女儿脸色变得很坏。春绯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和母亲一模一样。是遗传。除了母亲优秀的外貌,那性格里灰暗的因素,她到底遗传了多少。
想想都觉得可怕。
春绯坐在沙发上不停地转台,一边用余光打量母亲,一边翻找台湾的恶俗偶像剧。她心底有种不好的预感,可以用身娇肉贵来形容的母亲怎么会大老远的跑过来看她。
"春绯啊,你把你的东西搬到侧卧去。"
"嗯?"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昨天去和你秦楚阿姨喝咖啡,她儿子念高三在准备升学考试了,所以打算在学校附近找房子。我就想着你自己住这么大的房子多浪费......"
"妈,推掉。"
"你这什么口气,我已经跟你秦楚阿姨说好了。你都是我生的,我还做不了这点主?"母亲用手指重重地按下女儿的额头,"快去把东西搬到侧卧去,那孩子周末就搬过来。"
春绯坐在沙发上没动。
她很想问母亲,我不是你亲生的吗?
她经过家属院前的走廊,偶尔会从那些打着蒲扇乘凉的欧巴桑们听到各家各户的秘密。比如安阳家的小女儿,刚满月就被抱去乡下的奶奶家,爱美的母亲为了保持身材坚持不喂母乳。直到两岁,春绯才被从乡下领回来。
其实她能够理解母亲。在舞蹈团混了那么多年,一直做不上领舞,草草的嫁人生子后做了编舞老师。
可能会恨孩子蹉跎了自己的人生。
两岁的春绯已经有了非常清晰的记忆。母亲将她带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将她全身上下像是刮鱼鳞一样的用力洗刷。边洗边嘟囔,瞧你那窝囊的爷爷奶奶带出来的孩子都这么窝囊,跟你那个窝囊爸爸一个样。
"哎,发什么呆,妈跟你一起去收拾。"
"妈,推掉。"她又重复一次,"我不喜欢和别人住一起。"
"我说,你还真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啊。我都怕人家不想跟你住一起,都拍着胸脯保证我女儿会做家事,也喜欢煮菜,人家才答应过来住的。"母亲扯起呆坐在沙发上的春绯,口气又软下来,"好了,乖女儿,你可要懂事点,不能给妈丢人。"
侧卧里的飘窗挂着半透明的白色窗帘,隔绝了窗外的夜色,她将言情小说整齐地码在窗台上。母亲帮她铺床单的时候忽然问,你哥上次来给你钱了吧。
春绯愣了愣说,没。
奇怪了,你哥帐户里的钱怎么少了两千。说不定傻小子交女朋友了啊。母亲嘿嘿笑,忽然转向春绯说,女孩子和男孩子不一样,别男孩子哄两句就昏了头,妈是过来人。
「13」
十月的天空有一种安静的气质,蓝得很透明很均匀。太阳的光线被大朵大朵的云撕扯成微弱的线条,流淌在树叶上。是天高气爽的秋天。
苏镜希将胳膊伸过来说:"喏,给你躺。"
"滚。"
沉默了半天,男生又悄悄地将胳膊伸过来:"呐,给你咬好了。"
"有完没完,给我滚。"
苏镜希从草地上跳起来,捧起春绯的脖子就往自己的脖子上按说:"来吧来吧,给你咬过来还不行。"
春绯抬起手想都没想地挥过去,比女孩子还细嫩的皮肤上立刻浮现出淡红的印子,苏镜希终于松开她的肩膀,眼底集结起怒气低吼:"明明是你先踢我的,我咬你脖子都咬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你犯贱啊,喜欢SM就找个皮鞭去抽自己就好了啊。"春绯坐起身子将脸埋在膝盖里,"都是你们自找的,关我什么事啊。"
都是你们自找的,关我什么事。
她整个上午都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好像不是因为被咬的事情不开心。苏镜希的手本来要去扯她的发尾,却在半空中停顿了下,覆在她的头顶上。
"如果有不开心的事就说啊,朋友又不是玩假的。"
"没有。"
春绯不知道怎么跟他说,凡是母亲决定的事情,她根本无法反抗。手机上那个陌生的号码已经响了两次,还有一条母亲的信息:春绯,你赶快回家去,野得你。越是这样,她的心思就越恶毒,索性关了手机和苏镜希坐轻轨去市内吃东西。
就在楼道里看行李喂一下午的蚊子吧,也不关她的事。活该。
「14」
楼道里没有行李。
难道是等得不耐烦,所以拖着行李回家去了。真是大少爷脾气,这样最好。
春绯的嘴角浮现出清晰的笑纹,走进家门,将长发散开,换上粉色花朵的拖鞋。她跑去卫生间洗了澡,客厅里没有开灯,有隐约的光线从主卧室里透出来。直觉是忘记了关主卧的灯,春绯擦着头发走过去。
她推开门。
床边背对着她站着个线条修长的男生,已经穿到手臂上的T恤还没来得及套进去。他听见脚步声,回过头,露出亲切到让人无法抗拒的笑容。
夏森澈。
"你回来了啊。"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上次阿姨到你这里来的时候,我拜托她拿了备用钥匙。"
--原来母亲拿备用钥匙不是为了方便自己造访,他早就做好了入侵的准备,真可怕。
"我先换上衣服,一会儿去客厅里说话吧。"
--说这些话的应该是她自己吧,还披着浴巾,披头散发的像只鬼。
安阳春绯从没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和他相遇。
总以为会是那种悲伤的戏码,楼道里几率很小的擦肩,远远的看着他和别的女生说话,或者送作业的时候经过他教室门前,装作不经意地张望进去。
她已经这么做过了,冷静下来会骂自己无聊。
半个小时后,春绯穿得整整齐齐的走出房门。他坐在沙发上看动物世界,母蜘蛛和公蜘蛛交配后就把配偶吃掉,什么跟什么。她镇定地走到饮水机旁倒了杯水,坐在离他最远的地方灌下去。
"以后就麻烦你了。"夏森澈说。
"嗯。"
"听阿姨说你煮饭很好吃,以后家里的菜钱我来出,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
看他这样客气,春绯反而半点怨言都发不出来。只能像傻瓜一样任他牵着鼻子走。她怀疑夏森澈的笑容里一定是下了蛊,否则她怎么会舌头发麻,心跳加快。半晌,春绯走到门前的鞋柜那里,将最上面一层收拾出来。
以后要与别人合住一个房子。
以后还会与这个人用到同一个碗,用到同一双筷子,用到相同的水源,用到同一个马桶。甚至呼吸到同一片空气,看到同样的风景。
春绯的余光扫到夏森澈盘膝坐在沙发上边看课堂笔记,边看动物世界,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