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路踟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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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遗庆谷

自离京以来,已有半年之久了,当时绿春而走,待到今日天秋地黄,宁恒不禁思乡情生。此时天色阴沉,看着满目的风扫落叶,不禁叹了口气。也不知这奔波哪里是头,天地这般大,又哪里可安身?

“宁兄,宁兄!”

正想间,前方奔来一骑,那得得蹄响直将他拉回了神,宁恒微抬怅眼,见那马上之人神采飞扬,一双淡眼笑眯成道缝,连连招手道:“宁兄快些走,前头就到啦!”说着将马儿调了个头,与他同向而行。

宁恒应了一声,连连催快马儿追上,却不禁更为低落。莫看两人并驾齐驱,心思可是大为不同,那伍根归家情高涨,兀自不觉,情绪便如坐下马儿般奔腾着。似二人这一起一落,一归一去的情思,也不知曾撕扯过多少人的命运。

两人奔过一片山峦,只听前方水声刷刷大响,抬头看去,前头河水洋洋,气势汹涌。再望前行了一阵,远远望去,那康元青正立身岸头,想来已侯有多时了。伍根见了,不禁眯眼一笑,跟着扬鞭指道:“就这儿了!”他翻身一蹿而下,奔了上去,连连叫道:“师兄,师兄!”直卷得一地尘土飞扬。

宁恒马儿慢跑,理当落得后头,待二人说了阵子话,这才下了马。康元青那起折扇招手连连道:“快些过来。”跟着忙迈步也朝宁恒行去,问道:“见你几日神思不属,可是念家了么?”

宁恒微微一奇,没想这些时日举止尽给收入眼底,他张了张口,还未答话,那伍根却将他肩头一拍道:“待入了遗庆,便是自家人了!”说着顿了顿道:“你是读书人,可最讨谷主喜啦!”

伍根张口便来,宁恒不禁诧异而笑道:“陈谷主偏爱书生么?那你还这般顽劣?”说罢却见那伍根连连摇头,他眨了眨眼道:“你道谷主喂猪屠户么?庆元朝一甲进士怎不赏识书虫?”

“是么?”

耳听谷主竟有这等来历,宁恒不禁起了兴趣,他低声喃喃:“陈谷主……进士……”说着忽抬头起道:“这便入谷么?”那康元青听了问话微微一笑,跟着给伍根使了个眼色。

这眼神却是不甚高明,宁恒顺着目光看去,只见伍根从兜中一抽,面前一黑,跟着一条黑布飘飘而出。康伍两人对视一眼,康元青这才前迈一步,低声道:“宁兄弟,非我等信你不过,实乃谷中规矩,还望谅解则个!”

宁恒接过了黑带,自管缚上眼来。伍根心下甚欢,忙拉上他手,嘱咐道:“脚下小心了!”只听耳边大水哗哗,跟着脚下一飘,漂荡了阵子,原是上了船来。那伍根守在身旁,说东道西好一阵,船也漂了好一阵子,这才近了岸。康元青当先上岸,伍根牵着宁恒随后上来,一路引着行去,跟着笑言道:“你可别怪师兄,若是他人来此,可得弄昏了绑来,可是给你好大面子呢!”

说着说,却不见答,疑惑回头看去,那宁恒只是默默行着,好似若有所思,伍根见了。不禁奇怪的拍拍他肩头道:“想些什么呢?”

宁恒止住了步子,皱眉道:“陈谷主,可是庆元二十一年甲第进士,刑部陈大人么?”

伍根闻言楞了一愣,跟着笑道:“是不差,可你却才晓得么?”宁恒摇头笑道:“原是这般由头,朝廷只道遗庆穷凶亡命,个个彪悍野蛮,不曾细说。”

正说着,听得康元青道:“便这儿吧。”跟着眼上黑罩便已被人一把扯掉,猛的一阵强光射来,只能眯上双眼,待适应了,这才缓缓睁來。

眼前树木林立,耳边鸟啼雀鸣,当是好一座山林。环顾四周,却难以分来东南西北,周遭景致差不几多。宁恒愣了愣,见那康元青领头,唤过伍根,二人扶手树上,猛一把合推。二人咬牙吃力,只听石门开启声,那树被移动数尺,地头却露出一道入口来。

康元青二话不说,只是纵身跃下,宁恒心头惴奇,便往内张望,见那洞口漆黑一片,却也看不清来,只听洞内传来喊话道:“宁兄弟,快些下来。”宁恒望向伍根,虎少年扬起淡眉,自带笑道:“还待有段路,这便走吧。”说着携起宁恒一纵入来。

原来遗庆善依山筑道,遍地开花,却连总寨也是如此,也难怪朝廷数次征剿也不对头了。只见跟前数十来条道路,幽黑无光,深不见底,还待细看,顶层石门已缓缓闭上。

旦无了光,这地头本就不甚平坦,大坑小坑,足是坑坑洼洼,一个不留神便能使人栽上跟头。只是那伍根摸着黑,领着宁恒一路行去,却是轻车熟路,如履平地。

地道错综复杂,不像人工凿成,宁恒一路寻思,几人却也行了约半时辰左右。又拐过数个弯弯,前头隐约有光,宁恒见了光源,便待前去,伍根猛一把扯住袖子,斥责道:“你想死么?那头够将你射成刺猬!”说着携了他往一旁拖去道:“这边来!”只见康元青又是一拐,却又没入黑暗。行了约莫一刻时分,前头一豆灯火忽的亮起,照到前路,竟又是一片水路。水路上漂着一艘小船,康元青执着煤灯领路在前,伍根先让过宁恒上了,随后像小麻雀觅食般一蹦而上。

小船驶出一阵来,只听水中来回有声,光影昏暗中,隐约有物游动。宁恒好奇不已,定睛看去,猛的一声哗啦,一条一人般大的鱼破水出来,直冲宁恒。那鱼露着凶牙,仿佛地狱恶龙,又似狻猊猛兽,直吓得宁恒大吃一惊,闪躲向后,忽然右面猛的又是一阵哗啦,又一条猛鱼跃起。

水下汹涌险恶,船身摇晃起来,宁恒惊的一身冷汗,只见伍根不急不缓,掏出一把竹笛,横在唇边吹响,倏忽间万籁俱寂,只有那悠悠笛声。船泊了一阵,猛的往低处滑去,前头一束弱光射入,拐过弯儿来,那光源越发强烈,陆岸已在跟前。

方才一阵惊悚还未平复,想着遗庆真面便在跟前,宁恒心下一阵澎湃,紧随着二人行了上来。只见跟前十来丈荒地,杂草丛生,一道岩石哪横在跟前。仰目上去,却见悬崖上头,连弩炮火,排成一排。一个黑脸哨兵往下张望,跟着喊道:“是康大哥么?”跟着道:“伍兄弟,旁边那位是庆德寨的兄弟么?”

“麻烦大头来了!”伍根抬头看了一眼,跟着吼道:“废话,快放登梯下来!”那人忙应了一声,只听砰砰几声,上头降下一条竹梯来。

“跟紧我来。”伍根一把拉过宁恒,低声嘱咐,一把攀了上去,手脚并用,向上爬去,动作娴熟,不一会就攀了半头。

宁恒见了,也忙攀上,只是手脚却不灵便,荡得竹梯一阵摇晃。那人见了,忙驻住道口,抽出短刀在手道:“阁下不是庆德寨的?”

宁恒一阵冷汗,脚下却被折扇拍了一下,低头看去,听得康元青低声道“莫慌,欲速不达。”此时伍根已到得上来,“嗤”的一声道:“主寨又不比小寨,弟兄慌都不准了?”

那人黑脸一沉道:“又越矩带人?”此时宁恒调了气息自然攀上,那康元青自也上了来,那人看了看宁恒,又望向康元青道“康大哥,伍兄弟不懂事,胡闹便胡闹,怎么你也跟着不明事理?”

康元青锁着眉头,沉默好一阵,方才开口道“石兄弟,是我主张,谷主跟前我自有说法。”那人听了瞪着一双大眼,一张黑脸直憋红了,僵持半响,终于还是让了道来。

康元青吩咐道:“带宁兄弟到步云阁,我随后便来。”伍根扑了扑尘土便向前去,见势头不对,宁恒忙跟上步子紧随其后。行出一阵来,见眼前二条路径,一宽一窄,皆由碎石铺成,两旁树木繁密。伍根行者边解释道:“遗庆主寨下设庆德小寨,来人都得先入庆德,待过了考核才可入大寨来。”

说着领着宁恒走入其中一条径内,低声道:“望走后路,前头人多眼杂。”宁恒默默随着,见两旁石碑林立,错落有致,前后有序,数百来座,但见上头撰有文字。细细望去,只见跟前那碑上书写“霸州张子京之墓”,宁恒心下诧异,想来这是遗庆先贤墓群,忙往下看去,当前一排石碑上书“家父康羽之墓”,“御林陈合之墓”,“将军伍言之墓”,此类数不胜数。宁恒心下怪异,碑是整整齐齐,不过称号却参差不齐了。他越看越惊,快步疾行,望正中墓碑看去,不禁惊退了两步。这块碑石与其他不同,除了稍大些,且细腻有纹,占地宽敞,上书了六个大字:“先帝朱温尊墓”!

啊!宁恒惊呼出声,忙拉起了衣袍,纳头便拜,伏地半响,这才起身。此时日头偏西,斜阳洒下,墓群透着一阵悲凉。驻足半响,这才回头过来,见伍根停着远远看着自己,便追了过去。

前方路径逐渐开阔,渐渐有些屋舍,路旁良田纵横,望去一片金海。此时秋季,丰收时分,老叟收割,稚童戏耍,见了生人,纷纷放了手头事物,驻足来看。

二人来到一处屋舍,见上头一个匾额,书写“步云阁”三字。门前左右各书,左书“匡扶正道天下公”,“右书誓扫邪路遗庆志”。门内一青年见了二人,忙迎了过来,那人个头极高,脸颊凹瘦,上下打量宁恒一番,跟着问道:“来新人了么?”见伍根无意答话,便将二人迎了进去。

室内香气芸芸,但见上首香案缭绕,堂上挂着一副帝王画像。待细看来,只听脚步声来。门外走入一男子,宽额方脸,身穿褐衣,一双锐利鹰眼,约五十来岁。那康元青紧紧随在后头,忙指引道:“这位便是新上来的宁兄弟。”

伍根贴耳道,“这是陈谷主,快些拜了。”宁恒忙鞠了个躬道,“晚生宁恒,拜见谷主。”陈谷主轻咳一声道:“在这儿不必拘礼,快坐。”

宁恒立身一旁,不敢来坐,只是斜眼看向康元青,询问如何。康元青忙来道:“奸贼无道,篡位在前,自断手脚在后,现兔死狗烹,诛杀兵部。”说着只见陈谷主皱着眉头,不悦道:“有话便说,莫绕弯子!”康元青忙道:“我二人于路见禁军押人,好大阵势,便来救下,谁曾想竟是兵部宁垠之子。徒儿原是打算带入庆德寨,只是路上…事情很是蹊跷。”说着附耳过去,细细索索的说了几句。陈谷主听罢,猛的脸上变色,一双锐眼只瞧宁恒。

宁恒不由一阵害怕,忙拱手道:“望乞谷主收留!”还未说完,只听门前一阵吵嚷,却奔入二人来。前头那人面呈黑红,却是那黑脸哨兵。后头那人一脸无奈,正是方才门前那高个。

那黑脸汉子掣把短刀在手,瞪视宁恒道:“原来是宁家娃娃,你不上门爷爷迟早也要去报仇,倒想留么!谷主,且交与我处置吧!”

伍根见了不禁火起,将宁恒挡在身后道:“呀!谷主还没发话,你却放肆什么?”黑脸汉子听了,冷笑道:“有人忘了灭门血仇,数典忘祖,我石丙可不敢啊!”

话未说完,却刷的一声响,那石丙被抽了一记耳光,却是伍根抽的。只见他面色郁郁,不言不语。那石丙捂住脸来瞪视,忽的怒转康元青道:“康大哥,你是谷主首徒,平日我敬你,若你因此以为我石丙是好欺辱的,任这小子蹬鼻子上脸,那可是大错特错了!”

康元青面露愠色道:“伍根,放肆!还不退下?”跟着才开口道:“石兄弟,我等不以庸逐为伍是为了什么?”石丙瞪视道:“少来训人!不吃那套!”康元青接道:“匡扶正道,天下为公;扫尽不平,其志毋移!如今人家落难投奔,你若置于死地,算得什么好汉?”

石丙只是冷笑道:“那又如何?兔死狗烹,老贼报应来,可怪我么?休教我忘了仇恨!你可问问谷中兄弟愿意么?”说着掣起短刀道:“你且让开,怕骂名我来担!”又待向前,眼前一片混乱,只见陈谷主猛的拍桌,大声喝道:“够了!”

陈谷主威望素著,众人见了谷主发怒,皆没了声响。那石丙还待想说,谷主却挥了挥手道:“都下去吧,明日再议!”众人心下忿忿,却只得退去,陈谷主疲惫唤道:“梁致,你且收拾了房间安顿下宁公子。”

那高瘦男子应了声,便领宁恒退下。来到一间屋舍,开了门锁进来。只见房内陈设简单朴素,宁恒四处打量,那梁致恭敬道:“权且在这歇着。”说完便立身跟前,不言不动。宁恒见他只盯着自己,不禁问道:“兄台有何吩咐?”

那梁致道:“有些话本不想说,不过摊开也好。”说着挺起腰来,双手叉后背,冷眼道:“你须知你父亲罪行,遗庆无人不记。今日你也见到,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康大哥如此为难,阁下还是走了好,免得怎么死的都不晓得。”说着一拂袖子,行了出去,却巧碰那伍根进来,忙换了脸色,迎了上去道:“宁兄弟在里头,一切安顿好了。”

宁恒一路望着梁致离去,心中不是滋味。伍根进了来,见他面色不好,便拍了拍肩头安慰道:“还纳闷么?走!一发吃酒去!”宁恒搭住那只手,摇头笑了笑道:“无妨,我有父仇在身,也体会得他们心思。”跟着道:“我且问你,方才那梁致是何人?我看好生人才。”

“谷主义子,跟你一般。”正说间,康元青也拐了进来,手里收着把折扇道:“读书人。”说着叹息道:“今日之事还请见谅,莫望心里去。石兄弟性子冲,大家镇日寻思报仇,土匪窝似的,便是你不来,我也在想如何拨乱反正。”

眼前二人却如此义气,反观自身,这等不速之客,尽是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