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起身挪到床内侧,就已经让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萧纵卿干脆将被单捂住头,不愿让商君靠近自己。商君轻扯被单,安慰道:“阮听风已经在给你煎药了,你放心,你会没事的。”
掀开一角被单,露出眼睛,萧纵卿瞪着商君,低吼道:“我才没有担心自己,倒是你,整天跑来跑去的,才应该担心。”低吼引起了他不住地咳嗽,萧纵卿用手紧捂着嘴,不让自己在商君面前咳嗽,唯恐传染了他。
商君别开头,掩下眼角的轻雾,带着哽咽,轻声说道:“我已经找到驻军的人,他们很快会把尸体掩埋了,疫病也会很快过去的。”这些话,或许是在安慰萧纵卿,又或许是在安慰他自己。
萧纵卿忽然大声唤道:“林义。”
“是,三少爷。”帐外闪进一灰衣男子,恭敬地立于床前。
靠着床沿,虽然说话已有些吃力,萧纵卿仍是大声说道:“绿缢草交给商君,全力配合他,以后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听见没有?”
林义抬头看了一眼商君,眼中的责备毫不掩饰,但是口中还是坚定地回道:“是。”
商君想要伸手搀扶低喘不已的萧纵卿,他却再一次将自己埋在被单里。商君怔怔地收回手,起身走到布帘旁,想再说些什么,却又如此苍白,只低低留下了一句“好好休息”。他觉得自己简直是逃一般地出了帐篷,不知应该如何面对三儿。
阮听风看着商君疲惫地从帐里走出来,脚步有些虚晃,月光照在他单薄的肩膀上,显得他越发清瘦,脸上是看不出情绪的漠然,眼睛里流露着淡淡的忧伤,有愧疚、心疼,更多的,是自责。
跟在商君身后,几次想要说些什么让他宽慰,又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枉然。
深夜的虎丘村里,两道一前一后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很长。
“阮公子。”商君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跟着他身后走了很久的阮听风。
阮听风一怔,走到商君跟前,只见他此时已经面色如常,那淡淡的温和气息又渐渐环绕在他身边。阮听风暗叹,好强的自制能力,他的内心一定还在为萧纵卿的事难过,情绪却已经调整好了。
商君略带歉意地说道:“刚才是我失控了,请你见谅。”
阮听风轻轻摇头,回道:“商公子不需道歉,是阮某没能做好。”
商君不再虚迎,沉声说道:“你待会儿再去林义那里领取两枝绿缢草,希望你能尽快熬成能解疫病的药汁,我与驻军明日清晨就上山掩埋腐尸,竭尽全力尽早解决这场疫病。”
“你放心吧,我会尽快找到熬药的方法。”阮听风忽然想到一点,交代道,“你们在掩埋尸体的时候,深度不能低于两丈,而且一定要在下面垫上厚厚的一层石灰。”唯有这样,才能保证那些腐尸不再危害百姓。
“我明白了。”看了一眼远处的帐篷,商君抱拳低首请求道,“拜托你,帮我好好照顾三儿。”
阮听风赶紧扶着商君的手,承诺道:“我一定会的。”治病救人本就是他的职责,倒是商君和萧纵卿都是为解救这场疫病而来的仁义之士,他可没有资格受他这一礼。
商君不再多言,朝着村口奔去。
山顶。
“商君?商君?”王平低唤了好几声,商君才怔怔地回过神来,从早上开始,他就一直精神恍惚,和他昨日下午气势逼人的样子相差甚远,不知道是不是村子里出了什么事情。王平关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商君轻轻摇头,回道:“没事。”他只是有些担心三儿。
看他不愿细说,王平也是知情识趣之人,并不多问。他指着前方几个巨大的土堆,说道:“尸体都已经深埋了,我们下山吧。”
商君抬眼看去,确实所有的动物尸体都已经掩埋好了,在原来堆放尸体的地方,士兵正在上面洒上石灰,山顶上,几乎已经闻不到令人作呕的腐尸味,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泥土味道和浓郁的石灰味。
商君建议道:“王将军,还是请将士们先在村后扎营休息,十天后没有染疫的情况出现,再回军中比较妥当。”
“这个我知道,还有水井我已经命人封了,其他村子的水井也用石砖封死了,不会有人能饮用到井水了。”
他直接就把井给封了?商君低笑,果然是军人的行事风格,这样也好,一劳永逸了,就是苦了原来靠井水生活的老百姓了,疫病过后,还得重新开凿水井。商君拱手笑道:“王将军办事,果然雷厉风行。”
王平显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大方领受,“过奖了。”
士兵们已经在收拾带上来的工具,商君心里挂念着萧纵卿,说道:“商君还有事,先行离开了。”
虽然只认识一天的时间,在军营的时候还有些不愉快,不过王平对这个叫商君的男子印象却是十分的好,没有几人能赤手空拳独闯大营,为的不过是替百姓解除瘟疫的祸害。王平大声笑道:“结识商君,王某很是开心,后会有期。”
商君点点头,诚恳地回道:“商君亦然,后会有期。”
匆匆赶回村子,商君直奔萧纵卿的帐篷,掀开帐帘,就见阮听雨坐在床沿,眉头紧锁着用锦帕给三儿拭汗,商君缓步走过去,轻声问道:“听雨,他怎么样?”
阮听雨回头,对上商君担忧的眼,只能轻轻摇头,萧纵卿已经昏迷了好几个时辰了,他的情况比其他人来得更加严重。
阮听雨默然无语,商君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在床沿上坐下,轻拍萧纵卿的脸颊,低唤道:“三儿,三儿。”
任他如何拍打,萧纵卿除了痛苦地皱眉、浑浊地呼吸外,再没有其他回应,由脸颊传递过来的高温几乎灼伤他的手心,商君急道:“你哥呢?”
“他去煎药了,让我照顾萧公子。”将湿了水的锦帕敷在萧纵卿的前额,阮听雨知道现在说什么都不能安慰商君,却依然不忍心看他一脸愁容,她劝道,“你也别太担心了,你已经两天两夜没有休息,快去睡一会儿,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商君摇摇头,将萧纵卿露在外边的手放回被子里,轻声回道:“我没事,其他帐中还有很多病人,你去照顾他们吧,三儿交给我。”他的性命危在旦夕,他如何睡得着。
他要做的事,几时听人劝过,阮听雨轻叹一声,起身准备离去,却在商君脸上看到难掩的疲惫,阮听雨忧心地问道:“那些腐尸处理好了?”若是还没处理好,他岂不是又要两边忙了?
商君抬起头,说道:“驻军已经将尸体都掩埋了,你跟你哥说一声,他们会在后山扎营住上十天,让他每天过去看一次,就怕士兵中也有人染疫。”解疫病的药汁还未配好,希望那一百精兵中,不要有人像三儿一样染疫才好。
阮听雨轻轻点头,回道:“我知道了。”走到门边,商君温和又略带焦急的声音传来,“药好了麻烦你端过来。”
阮听雨掀帘子的手一僵,回头看向商君,他的心思全在萧纵卿的身上,不停地为他换帕子,拭汗,从进来到她离开,他甚至连正眼都没有看过她。在他心中,是否朋友远比她来得重要,在飞鹰寨的监牢里,他,是否也是这样悉心照顾她。带着淡淡的酸楚,阮听雨只轻轻地回了一声“嗯”,便缓缓地退了出去。
三儿的衣襟已被汗水打湿,透明地贴在身上,胸膛因为浑浊的呼吸,而起伏不定,即使是神志不清,眉头却始终紧锁着,而他,除了为他一遍一遍地换帕子,再也做不了什么。刚入村子时,染病村民痛苦挣扎,低喘呻吟最后暗青死寂的脸,一张一张在商君眼前闪过,商君痛苦地闭上眼睛,害怕三儿的脸与那些死寂的脸重合。只有紧紧地抓住床沿,才能让自己不住颤抖的手停下来。
时间在帕子换过一次又一次中过去,商君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阮听雨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商君,药好了。”
怔怔地回过神来,内心的惶恐总是让人煎熬,商君看着墨绿色的药汁,问道:“有用吗?”
阮听雨也不敢说一定有效,只能如实回道:“大哥已经加大了绿缢草的分量,应该有用吧,部分村民已经服用了,现在还看不出药效。”
“给我吧。”商君轻叹一声,他是关心则乱。接过药汁,商君回道:“是我太紧张了,你去忙吧。”
阮听雨缓缓点头,退了出去,因为,她根本插不上手。
将药汁放在床头,商君稳住心神,他要相信阮听风的药,一定会有效的。
“三儿,三儿你醒醒。”更用力地拍打着萧纵卿的脸颊,甚至将他扶着坐起来,商君用尽方法,也要将他叫醒。
直到萧纵卿的脸被拍得又红又肿,他才好像醒过来,只是睁开了眼,却没有焦距。商君捧着他的脸,叫道:“三儿,三儿你看清楚,我是商君,醒一醒。”
叫了好一会儿,萧纵卿的眼睛才慢慢有了些许神采。“商君?我的头好痛,好热……”沙哑的声音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我知道,来,张嘴,把药喝了。睡一觉病就会好的。”商君赶紧把药端过来,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将药一勺一勺地喂到他嘴里,唯恐他又晕过去。
有些机械地喝下商君喂食的汤药,萧纵卿平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床顶,虽然呼吸依然不畅、浑浊,神志却是清楚了很多,相较于商君的紧张,他显然平静得多,低声说道:“你就会哄我。你说,我死了以后会不会变成鬼,还可以飘来荡去的,倒也自在,可惜你看不见我,就不能和我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