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云君苑。
长烛将尽,商君轻揉前额,疲惫地闭上眼睛。几月未归,查看账面就是一件让人心力交瘁的事情,而这几个月,进出龙峡谷的人比他预计的要多,看来明天,他要去一趟飞鹰寨。
轻靠着椅背,微闭着眼睛,商君低语道:“何事?”
清冷的低语,让站在门口犹豫着是否要回禀的卫溪一怔,继而回道:“主子,女子的身份已查明,她叫文朗月,临风关人士,家世简单清白,其父是一家小私塾的教书先生,其母五年前病故,没有兄弟姐妹。半月前在放灯节诗会上被郡守看上,欲纳她为妾,父女俩不肯从,她父亲将她藏到山里躲避逼婚。郡守几次上门都没能找到她,一怒之下,将她父亲痛打了一顿,三天前不治而亡。”
“我知道了,你也早点休息吧。”这就是她的身世吗?黄史杰他是见识过的,一个人渣。商君缓缓睁开眼,想起下午女子悲怆麻木的眼,不免心生恻隐之情。
卫溪却没有离开,为难地站在门外。
商君轻问道:“还有事?”
“那女子进来之后并未休息,执意要见主子,已在前院徘徊了两个多时辰了,是否先将她软禁起来?”除了这样,他实在想不到应该把那倔犟的女子怎么办!
原来商君以为那女子心怀不轨,另有所图,现在看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那她这般执著为哪般呢?轻叹一声,商君疲惫地说道:“罢了,带她过来吧。”
商君斜撑着头,闭目养神,不一会儿,女子略带迟疑却也毅然地缓缓踏入慕云君苑,就在女子即将走到门前时,商君平和的声音传来,“姑娘留步,你我男女有别,为了姑娘的名节着想,深更半夜不宜相见,你若有什么事情需要商君帮忙,商君定然竭尽全力,你先回去休息,明日再谈可好?”
久久,女子既不回话,也没有打算离开的样子,隔着薄薄的窗纸,商君看不清她的表情。月光将女子清瘦的身形拉得完美而修长,墨黑的青丝,轻柔的素衣罗裙在夜风的撩拨下,纷飞飘扬。
商君头疼了,她不会要在他门口站一宿吧?商君正在苦恼应该怎么和她沟通的时候,女子忽然的一个动作,吓得商君立刻站了起来,目瞪口呆,脑子一瞬间一片空白,因为她就站在他的门前——脱衣服!
“姑娘你……你住手,你不能……”商君第一次说话都语无伦次了,可门外的女子就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一般,罗衫轻解,翩然落地。白皙的皮肤在月光的抚慰下,莹润而光洁。
商君可没有心情欣赏这些!天!他的头更痛了,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庄内一向有暗侍守护巡防,而她执意前来,卫溪一定调派了侍卫在院子里守护,一方小院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
“够了,不要再脱了!”
就在女子伸手解开肚兜的时候,木门飞快地开启,一块宽大的披风向女子飞过去,正好笼罩住她衣不蔽体的身体。商君轻揽女子的肩背,将她带进屋内,门又立刻关上,隔绝了所有的视线。
让女子站定,商君退到离她一丈有余的地方,才背过身去,既无奈又恼火地说道:“姑娘你这是何苦?”
女子微低着头,冷硬地回道:“我既已卖给你一夜,理应如此!”
商君苦不堪言,不管他是女子还是男子,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去面对一个急于献身的女人!想了又想,商君几乎是无奈地轻哄道:“我想姑娘你误会了,救你的是笑儿,她不过是想帮你,并非真要你回报什么,再则,商君亦不是贪于好色之徒,姑娘无须如此。若是你不嫌弃,就在舍下多住几日,我会为你安排一个安全的住所,开始新的生活,可好?”
身后安静得可怕,商君不得不回头,只听得扑通一声闷响,女子忽然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他面前。商君后退一步,惊道:“姑娘?”
女子缓缓抬起头,脸上早已是泪眼迷蒙,而一直冷漠僵硬的脸也终于有了一些神采,沙哑的声音悲戚地说道:“朗月知道,公子为人正义,乘人之危的事情,不屑为之。但是,就当朗月求您,要我!”
商君皱眉,一个女子,到底要有多大的勇气,才敢在一个男人门前宽衣解带,才敢开口要求一个男人要她?她真的只是单纯地为了那五十两银子来献身的吗?直觉告诉他,不是!商君低声问道:“姑娘是有什么苦衷吗?你说出来,我或许可以帮你。”
女子轻轻摇头,用手背粗鲁地抹掉泪痕,倔犟地回道:“公子要我,就是帮我。”
“你不愿说,便罢了。”她是他见过最固执,简直可以称之为难缠的人。商君无语,他现在只想赶快离开,这间房间就留给她好了。
“公子!”眼见商君就要离开,女子终于还是缓缓开口,“我爹是被人活活打死的,我要替他报仇。我要让那个人得到报应!”
“那为何要我……”她爹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但是商君不解的是,她要那人得到报应,和一定要献身给他之间有什么关系?
“那人之所以打死我爹,是为了要我的身子,我,会给他的,用他的狗命来换!”女子神色有些激动,秀美的脸上尽是冷冽狠绝之色,眼中满含着蚀骨的恨。这种眼神他认得,因为他当年也曾如她一般,湮没在那无边的仇恨之中。
听她话里的意思,商君猜测道:“你是想用自己的身体做饵?”
“对!”女子答得干脆,这是她能想到也能做到的唯一办法!
“我不想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给那样一个畜生!求公子成全!”女子站起身,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一步一步走向商君,身上的披肩也随着她的走动而再一次翩然飘落。
“别!”商君赶快上前一步,点了女子的穴道,赶紧将已经滑落了一半的披风拉好。别说他不是男子,即使他真的是男子,也绝不可能答应这样的要求!现在怎么办呢?她根本不听人劝告,而连日的奔波也让商君实在疲于应付。
“得罪了。”商君将她拦腰抱起,小心地放到床上,拉过棉绒丝被帮她盖好,柔声劝道,“你今天太累了,先好好睡一觉吧。有什么事情,明日再从长计议。”帘帐缓缓放下来的那一刻,商君看见了女子眼角滑落的泪。
这样的疼,他也曾经历过,那是除了仇敌的血,谁也安抚不了的伤,磨灭不了的恨,遗忘不得的痛。站在帘帐外,商君怅然地低声说道:“商君明白你的心情,有些仇不报不足以苟活于世,但是世上的事情,总是那么不公平,能同归于尽,倒是一件幸事,就怕赔上了性命,也不过成为别人蔑视炫耀的资本,那便是不值得了。姑娘的仇要报,却不应该是这样报。”
他,言尽于此,缓步离开房间,将这一室的舒适和温暖都留给了她。
朗月一双泪眼悲哀地盯着床顶的帷幔,心,痛得不能自已。
如果她不去诗会,她就不会碰上那贼人。
如果她不躲到山里,爹爹就不会死,起码要死,他们也可以死在一起。
如果她能早一点遇见这个清朗温润的男子,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如果……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商君只休息了两个时辰,就赶着上龙峡谷见冷冽,一番长谈之后,本来要回来了,又被冷芙拉着非要他用过午饭才能走,席间免不了要和冷冽喝几杯,折腾到下午才回来,进到缥缈山庄时,都已是夜暮时分了!
商笑在前厅等了半天,终于等到商君了,拉着他的衣袖,商笑数落道:“哥,你可算回来了,我等着你吃晚饭呢!以后可不许这么晚才吃饭了!”
商君好笑地摇摇头,笑儿越大管得倒是越多了。进了正厅,商君就看见一大桌子菜,而且还是热气腾腾的,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热了多少回了吧。牵着商笑的手,商君的心也和这些饭菜一样暖暖的。
落座之后,商君才发现只有他们两个人,问道:“笑儿,那位姑娘呢?”以笑儿的性格,不可能对那女子不管不问的。
商笑轻松地笑道:“走了。”
“走了?”
“嗯,早上她来找我,说要回家,我就送她出去了。”真好,她终于想通了,若是硬要赖在山庄里,他们倒还麻烦了。
“你知道她出去之后上哪儿了吗?”
商笑摇摇头,回道:“不知道啊,应该是回家了吧。”她这么大人总不会丢吧?她要给她银子她还是不要,真是奇怪!
回家?商君暗叫一声,“糟了!”以那女子执拗的性格,必是报仇去了!
“哥——”商笑不明就里地看着又匆匆跑出去的商君,一头雾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郡守府。
夜,迷魅惑乱的时刻,所有肮脏猥琐的事情,都喜欢在夜的掩盖下进行。即使今夜的月光异常明亮皎洁,华彩照亮每一处黑暗,却依旧照不进黑暗后的阴影。雕花重楼,富贵奢华的雅间里,传来猥琐奸猾的笑声,让人觉得恶心而寒栗。
一抹黑影穿梭于郡守府内,松懈的巡防,脓包的衙役,让黑影如入无人之境。商君身着一袭黑衣劲装,冷傲的容颜也藏在黑巾之下,黄史杰见过他,他不能让他认出来。
“小美人,算你识相。放心,只要你乖乖的,我会好好疼你的。”找到雅间外,黄史杰得意的淫笑声传出,让商君蹙起了眉头。他微微眯眼,从窗棂间看去,只见黄史杰一只肥腻的手正捏着朗月的下巴,另一只则在拉扯着她的衣襟。
朗月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是颤抖的娇躯还是显示着她心中的恐惧和羞耻。任由黄史杰将她压在身下,朗月的手一直紧紧地压着藏在腰带里的短刀,她要一刀刺在他的心窝上!
商君已经伸出的手僵在窗前,不知道是应该上去救她,还是让她完成她的心愿,毕竟她深刻地明白这报仇对她的意义。商君迟疑着,一串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轻轻跃起,躲到了屋檐之下。
师爷跑到门前已是一头大汗,他微喘着轻拍着房门,低叫道:“老爷!老爷!”
压在朗月身上,黄史杰粗喘着不耐烦地吼道:“找死啊,敢打扰本老爷的好事!滚!”
师爷也很为难,若不是来的是得罪不起的人,给他十个脑袋,他也不敢来打扰大人的好事啊!师爷紧张地搓着手,为难地低声说道:“是……是那位大人来了。”
“呃?”原来还一脸色欲熏心的黄史杰,一听来人是谁,立刻紧张地吩咐道,“命人奉茶!好好服侍,我立刻过去。”
“是是是。”师爷连连点头,离开的步子也比来的时候更加急促。
低咒一声,黄史杰不甘不愿地放开怀里的朗月,朗月已经握紧短刀的手不得不停下来,不甘心让他就这样跑掉。朗月紧紧拽着他的衣带,身子又迎了上去,她如此主动,黄史杰心花怒放,不过想到前厅里的那位,还是不得不轻推开朗月,嘴上淫笑道:“小美人,你别心急,我很快就回来。”说完一边整理衣衫,一边急急地朝着前厅奔去。
商君微眯着眼,盯着黄史杰匆忙的背影,是什么人,让他惧怕成这样,即使美人在怀,他这色鬼也能抽身离去?看了一眼木然跌坐在地的朗月,目前她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商君决定跟上黄史杰看个究竟。
越过九曲回廊,黄史杰走进了正院前厅。商君悄无声息地潜入,背靠着梁柱,从半开的窗户看去,一个紫衣男子背着手,站在大厅中间,挺拔的背影极具存在感,让人觉得莫名地压抑。黄史杰进门立刻拱手,谦恭地连连说道:“大人前来,有失远迎,失礼了,失礼了。”
“哪里,黄大人贵人事忙。”男子缓缓转过身,低沉的声音让黄史杰紧张得猛咽口水,黄史杰摇头急道:“不敢当不敢当,大人折杀我了。”每次和他说话,他都要出一身的冷汗。
是他!看清男子的长相,商君大惊。
尤霄!苍月御前铁甲卫总兵为何会在深夜出现在东隅临风关郡守府邸?东隅郡守为何要对他低头哈腰?商君隐隐感觉到这其中泛着阴谋的味道。
“上次的事你办得很好,主上很满意。”尤霄从袖口中拿出一个白色信封,轻轻放在一个方形木盒上,手里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惬意地笑道,“只要你办好该办的事,这些里面的东西就都是你的。办不好,就只能把你的头,装进去了。”
轻松的语调里却隐含着阴鸷和杀机,黄史杰脸色立变,脚都有些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嘴上更是不敢有一丝怠慢,哆嗦地回道:“是是是,多谢尤大人赏识,下官一定,一定竭尽所能办妥。”
他们之间有什么交易?看来只有拿到那信封才能知道,商君敛眉思索着,一声踩碎枯枝的轻响惊扰到了屋里的尤霄。只听一声低吼,“谁在外面?”
这样低级的错误不会出现在商君身上,他微微侧身,立即隐没在黑暗中,但是当他看清站在院中发出声音的始作俑者时,一双剑眉深深地皱在一起。
怎么会是她!文朗月,她不是应该好好地待在雅间里吗?若是让尤霄发现她,为了秘密不被揭穿,她必死无疑!就在大门打开的一瞬间,黑影如闪电般掠过朗月的身边,将她带到旁边的花丛里。
忽然被人揽在怀里,嘴又被捂住,朗月惊恐地睁大眼睛,手不停地挥舞着。
“别动!”耳边清朗低沉的声音让朗月一僵,这声音……是昨天那位公子!他怎么会在这里?朗月终于安静了下来,商君放开捂着她的手,低声说道:“待会慢慢爬出去,从后门走。”这里离后门小径很近,她应该能逃得出去。
不由他多想,尤霄已冲了出来,站在院子中央,一双鹰眼敏锐地注视着周围。朗月不会武功,呼吸难以隐匿,尤霄很快发现了草丛里藏着一只“大老鼠”,于是勾起一抹残酷的笑容,朝草丛缓步走来,每一步都走得悠闲而响亮,仿佛一只狩猎的猫儿,玩弄着即将到手的猎物。
商君对朗月使了一个眼神,便从草丛间一跃而起,在空中翻腾数圈,越过尤霄的头顶,在他背后的一棵大树上站定,戏谑的低笑声在宁静的夜里幽幽响起,“尤霄,数月未见,别来无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