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霄思量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走到了祁风华面前,一双犀利的眼直直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看穿。“坐啊。”祁风华与他对视,却是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完全不被他的气势所影响。
尤霄爽快地在他对面坐下,沉声道:“好,开始算吧!”他根本不相信什么卜卦,他猜想这个男人一定知道商君的去向,他要玩,那他就陪他好好玩一玩!
祁风华摇摇头,伸出手,问道:“你身上可有他的东西?或者和他接触过的东西,你不给我些和他有关的东西,我要怎么算?”
尤霄皱眉,几时听说卜卦还要东西的?他更肯定他不是什么术士,本来想说没有东西,不过转念一想,看他还有什么花招也好,尤霄从怀里拿出一块黑巾,丢到祁风华手中。
祁风华微愣,他没想到这男子身上真的有小君的东西,抓在手中轻揉,这布料和小君的夜行衣一样,上边还有一些干涸的血迹,东西确实是小君的。祁风华微微挑眉,这就怪了,按理说,他们两人是仇敌吧,谁会把仇敌染血的面巾随身携带,还装在怀里,他对小君,怀着怎样的心思!
被祁风华探索的眼睛看得浑身不自在,尤霄喝道:“要算就快算!少磨蹭。”
恼羞成怒?有意思!掩下眼中的精光,祁风华将布巾折好,两只手夹住,口中念念有词了一阵子,向半空抛去,不一会儿,布巾散落在地上。祁风华盯着布巾,一副细心研究的样子,商君在佛像旁猛翻白眼,小师叔演的是哪一出啊?师傅卜卦的时候,几时这样过?他这是在挑战尤霄的智商吗?尤霄看不出来这是闹剧才见鬼了呢!
商君看向尤霄,只见他双手环于胸前,冷眼看着祁风华一个人在表演,渐渐泛白的指关节显示着他在极力隐忍。商君不解,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和小师叔周旋,看他的样子,他根本不相信卦象。
就在尤霄耐性几乎告罄的时候,祁风华抬起头来,一脸认真地说道:“卦象显示,你要找的人武功高强,不过受了重伤。”
废话!面巾上全是血迹,不是受了伤才怪!尤霄面不改色,问道:“那么他是死是活?”
“半死不活。”他可没说谎,小君现在确实如此,所以这个人就更该死!
说了等于没说,尤霄已经没了耐心,瞪视着祁风华,怒道:“他到底在哪里?”他是发了什么疯,才会半夜跑出来追赶他,以商君中的毒,不用理他,他自然活不过三天,那他这样火急火燎,是要干什么?越想越觉得窝囊,尤霄的脸上也越发阴晦。
随着尤霄的怒火渐涨,商君的心又开始不安了,相较于商君的担心,祁风华却意外地欣喜,他从来不怕人动怒,越是容易感情波动的人,越是容易控制!祁风华无视尤霄要杀人的视线,继续无比认真地说道:“光是这件东西,还是算不清楚,和他接触最多的,还是将军你吧,用你来算,再准不过了。”
用他来算?这就是此人的目的?尤霄眯起眼,沉声问道:“你要怎么算?”
一听这术士要用尤霄算卦,随行的将士立刻齐声说道:“将军,请三思!将军乃三军统帅,不得有损啊!”
祁风华哈哈大笑起来,回道:“各位放心,不会对将军有损。将军眼中一定留有他的影像,你看着我的眼睛,我就能看见他的样子,就能更好地算出那人在哪里了!”
只要看着眼睛就可以?士兵们面面相觑,哪有这等事情!
祁风华看了尤霄的眼睛一眼,立刻怪叫起来,“好俊俏的人啊,原来将军要找的,竟是如此仙姿妙容。”
商君哭笑不得,他还可以再夸张一点!
尤霄轻轻勾起唇角,笑道:“你真的能看见?”
“当然!”
很好,就是这个人,他绝对认识商君,也绝对知道商君在哪里,顺着他,一定就能找到那个该死的男人!
祁风华指着自己的眼睛,笑道:“我就要开始算了,你眼睛看着我的眼睛,切记不要动,放轻松。”
尤霄犹豫了一下,还是看向了他,依他刚才的作为,也就是个刚刚长大的孩子,也没什么本事,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招也好。
两人四目相接,尤霄先是感觉这男人的眼睛很漂亮,清晰地映照出了自己的样子,接下来,男子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道诡异的紫光。他的头竟有些晕眩,惊觉有异,想要收回视线,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只能死死地盯着这双诡异的眼,他仿佛被吸进了一个庞大的旋涡里,意识渐渐开始迷糊……
一炷香之后。
“你叫什么名字?”祁风华轻声问道。
“尤霄。”
商君皱眉,尤霄的声音为什么变得这样温和,如低吟,一点也不像他。
祁风华很满意,继续缓慢地说道:“现在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听清楚了吗?”
“清楚。”
又是这样的声音,不对劲,商君仔细看向尤霄,他依然坐得挺直,眼睛也睁得炯炯有神,只是眼神异常呆滞,而且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师叔的眼睛!他忽然脑中一个念头闪过,难道小师叔真的练成了摄魂术?难怪他刚才那么自信满满!
为了测试尤霄是否真的听话,祁风华依旧问了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你是哪里人?”
“苍月冰城。”
差不多了,祁风华有些好奇尤霄对小君的关心,问小君他一定不肯说,那就问尤霄好了,“你要找的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没有前几次的顺畅,尤霄停顿了一会儿,才轻声回道:“宿敌。”
真的只是宿敌?祁风华忽然坏坏地笑了起来,问道:“你是不是喜欢他?”
商君双目圆睁!一口气哽在喉间,吸也不是,吐也不是!
祁风华!你发什么疯啊,怎么会问这种问题!他现在是男人,男人!
祁风华能感受到来自乱布堆里杀人的视线,不过他现在更想知道的是——尤霄的答案。
尤霄眼神依旧呆滞,只是眉心有些不自觉地轻皱,久久,在祁风华几乎以为自己的摄魂术没有练到家的时候,尤霄缓慢地回道:“没……有。”
没有?在被摄魂术催眠之后,人基本上是不能抗拒的,除非这个问题在他心里分量很重,意志坚定者才有可能迟疑或者抗拒不答,而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的宿敌,会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吗?祁风华暗笑,看起来这个答案,让布帘里的小君如释重负,不过对于他来说,尤霄的回答等于——有。只是或许他自己也没有发现罢了。
尤霄明显不同以往的性情让随行的士兵们觉得事有蹊跷,领头的小将走到尤霄旁边,不解地问道:“将军,您没事吧?”
尤霄沉默不答,仿佛他根本不存在。小将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伸出手在尤霄眼前晃了晃,还是没有反应。祁风华朗声警告道:“你们最好不要打扰我给将军卜卦,一旦有什么差错,反而会伤到你们将军,到时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放肆!”小将怒视祁风华,但是现在将军这个样子,他们又不能贸然行动,只得恨恨地说道,“你这术士,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样,将军如果有什么事,要你立刻身首异处!”
他的威胁对于祁风华来说,根本不痛不痒,他懒懒地说道:“你们最好闭嘴。”
“你!”军人的脾气本就火暴,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挑衅,小将一怒,抽出长剑就要朝祁风华身上刺去,可是还没有靠近他,就被一股劲力弹开,狼狈地跌在一旁。这时候,他们才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的白衣少年竟也是个厉害角色!士兵们纷纷拔出长剑,将祁风华团团围住,却不知应该如何下手!
祁风华对他们逼近的长剑视而不见,依然牵引着尤霄的视线,继续问道:“你下的毒可有解药?”
“有。”
果然有,祁风华喜在心头,立刻追问道:“在哪里?”
“怀里。”
想要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中,他不能不看着尤霄的眼睛,他是一个意志坚定者,稍有不慎,他便会逃脱。祁风华想了想,轻声说道:“把解药拿出来。”
尤霄有些木然地将手伸进怀里,拿出一个暗黑瓷瓶。祁风华接过,打开瓶盖闻了一下,一股血腥味涌了上来,里边一定有血纪子,天下最好的解毒药之一,应该就是它了。祁风华本来决定收功,转念想想,这个人这么难对付,下次还想让他疏忽上当怕是不可能,不如借此机会,把他的弱点找出来!
祁风华将瓷瓶放进袖口,继续问道:“你武功中的死穴在哪里?”
“将军不可说!”士兵们都急了,高手过招,如果死穴给人知道,那就是输了一半了!
尤霄的额上,已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汗珠,他一直在抗拒,最后,还是低声回道:“天……溪穴。”
“你到底对将军做了什么?”士兵们大惊,将军连这个都说了,莫不是这人施了什么咒语不成!
一群人鬼喊鬼叫的,祁风华不耐烦了,冷声说道:“你们再靠近一步,我就能让他立刻死在这里,不相信的可以试一试。”
士兵们相互交换着眼神,最后看向领队的小将,问道:“怎么办?”
小将再看尤霄一眼,皱眉回道:“静观其变,等将军醒了再说!”
身边终于安静了下来,祁风华继续问道:“你最害怕和最渴望的是什么?”这是人最大的两个弱点,一个源自恐惧,一个源自欲望。
你害怕和渴望什么?
尤霄只觉得这个声音在耳边回响,似乎是从心底而来的疑问,他害怕什么?恐惧什么?眼前忽然闪过那个威严的男人,他每说一句话都是那样冰冷刺骨,每一个动作都冷酷无情,没有人可以违抗他的命令。小时候,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伴他成长的,是刀枪棍棒,而那个对他最狠心的人,却是——
尤霄有些艰难地回道:“父……亲。”一个他从来不能称呼的称谓。
父亲?“为什么?”
“父……亲……的肯定。”他一直在努力,就为这一个信念,他一定要那个从来只留给他背影的男人肯定他,现在他似乎是做到了,他老了,虽然依然那么高高在上,却再也不能对他视而不见了!
尤霄的情绪越发激动,祁风华觉得自己几乎不能控制他,他的父亲是谁,居然让这个冷酷的男人忽然变得如此躁动,又敬又畏?祁风华暗暗调息,稳住心神,追问道:“你父亲是谁?”
尤霄的额上不仅冒出来大颗大颗的汗珠,青筋几乎暴起,就连一直垂于身体两侧的手也渐渐握着拳,似乎身体的每一处都在抗拒这个答案!祁风华也感受到了这股力量,仿佛一个困兽在横冲直撞,急于逃脱他的牵制,僵持了一会儿,就连祁风华的气息也渐渐不稳起来,但是他并不打算放弃,坚持问道:“你父亲是谁?”
问了几次之后,尤霄终于万分痛苦、断断续续地回道:“陇……趋……穆……”
陇趋穆——
这个答案不仅震得祁风华和商君目瞪口呆,连随行的士兵也个个脸色大变,他们都是苍月人,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却没有一个人能唤他的名,因为,他,是苍月无上尊贵的王!
尤霄是陇趋穆的儿子?商君盯着眼前这张轮廓分明的脸,他竟然是陇趋穆的儿子!
在苍月的树林里,他为什么没杀了他!
在临风关冰缝之内,他为什么没杀了他!
杀了他,也让陇趋穆尝一尝,失去至亲之人的痛!
他为什么没杀了他!商君好恨!好恨!
就在祁风华被这个答案震得一阵心神恍惚的时候,只感到一股劲力向他袭来,尤霄忽然抱着头,低吼一声,闭上了眼睛。祁风华大惊,他居然能挣脱摄魂术!
解药已经拿到手,他本就不是尤霄的对手,祁风华当机立断,趁着尤霄还未恢复,起身闪过团团包围着他的士兵,揽住商君的腰,将他带出了破庙。士兵们只觉得一个白影闪过,门外白马蹄声已响起。
尤霄半跪在地上,痛苦地撑着头。小将咽了咽口水,不敢靠太近,小声说道:“将军您怎么样?”原来将军竟是皇上的儿子!
尤霄只觉得头像是炸开一样,他慢慢站起身,看见破庙里只有他们一行,不禁问道:“那人呢?”
“他,他跑了。”
跑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回荡,他只记得看向白衣男子的眼睛,然后就开始混沌,莫不是着了什么道!尤霄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小将定了定心神,才朗声回道:“他不知给您施了什么咒,他问什么您就答什么,还把解药拿走了。”
问什么就答什么?尤霄忽然一阵心慌,冷冷地看着小将的眼睛,问道:“我刚才说了什么?”
“没……没什么。”将军是王的儿子这件事绝对不能说,不然他们也别想活了!
没有他紧张什么,尤霄逼近一步,哼道:“说!”
“您……您就是把解药给了他……”
“还有呢?”
“没……”小将还没说完,脖子就被尤霄狠狠地钳住,死亡的气息,随着铁钳一般的手臂一步一步地逼近。小将的脸已经憋成了暗红色,出于对死亡的恐惧,小将最后艰难地回道:“您说……您父亲是……”
谁知,这句话成了他的催命符,只听见咔嚓一声,小将的颈骨已被折断,气绝身亡。其他士兵吓得握剑的手都隐隐发抖,此时的尤霄太可怕了,一向冷傲的眼睛现在如充血一般,闪着猩红的光芒,浑身下上充满了戾气,透露着死亡的气息。
“啊——”
破庙里,一声嘶吼撕裂人心。
良久,尤霄脚步有些踉跄地站在佛像前,面目森冷,然而他握着银戟的手却在轻轻抖着,鲜红妖艳的血沿着银戟一滴一滴滑落在地上,清晰的声音每一下都滴在心里。他身后十六具尸体横在庙中,原本就已经残破的庙堂,被鲜血沾染上了腥臊之后,越发狰狞起来……
尤霄满目的狂乱,对着眼睛如铜铃一般的佛像大笑起来,“你都看清楚了,我就是这样滥杀无辜,要下地狱吗?那就下吧,下吧——”
猖狂的笑声久久不绝,恍若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