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苍月营地方向没有走多远,商君就发现了一个古怪的乱石树林。它既不在苍月领地里,也不在东隅属地之中,它就这样横在两国之间。说它古怪,是因为它外观看来就是一片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乱林,在寒冬飘雪的洗礼下,树木有些凋敝,一幅萧索的景色,外面乱石堆放的位置却极其讲究,可见摆下这阵势的人不容小觑。
商君没有贸然进入,而是绕着外围走了一圈,他心下暗叹,居然看不出里边到底是什么阵势,难道外围这些枯木乱石只是为了掩饰里边更为精妙的阵法?这是尤霄摆下的阵吗?他有这个能耐?商君思索着,警觉地发现身后不远处有一抹暗影,正冷冷地盯着他的背脊。
商君的手抚上腰间的软剑,缓缓转身,在看清黑影之后,肃杀之气转变为惊喜的低呼,“冰魄?”是它,那高大挺拔的身姿,桀骜不驯的霸气,天下间的骏马,也唯有它有这样的气势吧。
商君朝它走去,冰魄终于也认出了他,它依旧是那样骄傲地立在那里,只是眼中少了戒备与疏离。
商君高兴地轻拍冰魄的背脊,笑道:“冰魄,好久不见。”这么多年了,它还是老样子,商君失笑,跟随舒清到南方,也没能改变它不羁的性子,还有那用鼻子看人的习惯。
冰魄轻轻点头,用鼻子喷着气,算是打招呼了,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的密林,连它都感应到这密林的诡异之气了吗?看它跃跃欲试的样子,商君连忙拦在它面前,沉声说道:“里边很危险,你千万不要进去,知道吗?”
冰魄用前蹄轻踏雪地,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商君暗暗头疼,只好使出撒手锏了,“舒清现在身体不好,你想让她担心?”
商君不知道冰魄是否真的能通人性,但是每当他提到舒清,总能让它妥协,就像现在,冰魄有些不耐烦地转过身,追风而去,方向是它钟爱的雪山之巅。
商君松了一口气,站在乱林之前思索了片刻,终是没有踏进去。
“修之,早。”
一大早,秦修之才走进花厅,就听见一声温和的声音响起。在缥缈山庄住了几日,他早已习惯商君的作息,似乎每天早上他都起得很早,晚上却又睡得很晚,有时他甚至怀疑,商君是否都不需要休息!
“早。”秦修之没看见商笑灿烂的笑脸,奇怪地问道,“笑笑呢?”
“她在陵园自省,不用理会她。” 商君将朗月刚盛好的粥递到秦修之面前,笑道,“用膳吧,昨日你不是说想去见识一下龙峡谷的险要吗?待会儿我陪你去。那里风光秀美,但是山贼肆虐,一定要多加小心。”现在整个龙峡谷飞鹰寨一家独大,确实有嚣张的资本,好在冷冽是个讲信用的人,飞鹰寨称霸龙峡谷对他有利无害。
他昨天不过随口一提,他竟然记住了?他还弄不清楚自己对商君的心思,秦修之有些回避地说道:“不用了,叨扰了这么多天,我已经过意不去了。你一定有很多事情忙,我自己去就行了,这次回来,家人派了侍卫相随,你不必担心我。”
商君并不知秦修之心中所想,只当他不好意思,笑道:“修之客气了,商君已将你视为朋友,那些客套虚应之礼就勿提了吧。我本来也要去龙峡谷,一道前往,正好。”龙峡谷的位置正好处在轩辕逸驻军正后方,只怕尤霄会做什么手脚,他也想通知冷冽注意苍月的动向。
秦修之一怔,面对商君清朗的笑容,推托的话竟是说不出口,他暗暗叫苦,脸上还要笑得自然,回道:“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去吧。”
商君点点头,才吃了几口粥,这时杨忠手拿一封帖子,恭敬地站在花厅前,说道:“主子,庄外有一小将送来拜帖,自称东隅驻军。”
东隅驻军?是轩辕逸的手下?商君皱眉,伸出手,接过拜帖,大略地看了一眼,眉头越皱越紧。轩辕逸请他相助,虽然没说如何相助,他也猜出了,是为了那个诡异的乱石阵。轩辕逸会想到求助于他,是舒清的意思吗?
商君脸色微变,秦修之猜测,这拜帖应该和舒清有关,好像只有她能牵动他的心思。
将拜帖递给杨忠,商君平淡地回道:“拜帖退回,缥缈山庄只管做生意,不问政治,让他们另请高明。”情况不明,还是先拒绝吧,若真是舒清的意思,她自然有办法让他知道。
“是。”
他拒绝了?秦修之有些搞不懂了,商君此时表情轻松自然,好像拜帖一点也没有影响到他。依他送舒清入军营时所见,舒清与轩辕逸交情匪浅,商君不肯帮忙,是因为这个吗?他,不像这样的人。
看看天色,商君放下碗筷,笑道:“我们走吧。”
两人走出庄外,一个玄衣男子牵着一匹骏马,漠然地等在那里,身后还有四人四马,一样的冷然肃穆。玄衣男子看见秦修之出来,目不斜视地走到他面前,恭敬地抱拳行礼道:“主子。”
商君轻轻挑眉,此人身形颀长而健壮,看体格,就知道是常年练武之人,凌厉之风气势凛然。他是秦修之从海域带来的侍卫吗?原来海域也有如此刚猛烈性的男子。商君了然,有这样的人物相随,秦修之在海域的身份,自然非富即贵了。
秦修之对玄衣男子说道:“袭慕,他是我的好朋友,缥缈山庄的主人,商君。”
原来他叫袭慕,商君欣赏地朝他点头微笑。
袭慕看了商君一眼,只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随后便恭敬地站在秦修之身后,不再说话。
秦修之有些尴尬又有些无奈地看向商君,脸上是一副“见谅”的表情。其实他和袭慕并不熟悉,袭慕是母皇身边最为厉害的暗卫,这次来东隅,他没想到母皇会把袭慕带领的暗卫送给他。这或许是母皇将对父亲的歉意和内疚之情转到了他的身上,他却领受得有些勉强,他不过是想自在地漂泊于世,又何须这样一群精英相随?
商君并不在意袭慕的冷漠,自在地对秦修之笑道:“修之乘马车还是骑马?”
今天天气很好,太阳照在雪白的大地上,尽管入目之处全是白色,却别有一番风情,秦修之回道:“既然是去郊游,自然骑马了。”
“好。”商君接过杨忠牵过来的两匹金棕骏马,爽快地把缰绳交到秦修之手上,轻巧地翻身上马,轻扬马鞭,大笑道,“修之,快,我们赛一程!”
才说完,马已在他的驱驾下,扬蹄而去。
秦修之感染了商君的好心情,也利落地上马,追着前面驰骋在雪地上的白影而去。白雪覆盖的官道之上,两道金棕烈影追逐着,奔驰在寒风里,秦修之早上的纠结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龙峡谷前,商君面对着前方如玉带蜿蜒一般的峡谷笑道:“前面就是龙峡谷了。”
难怪叫做龙峡谷,从谷口看去,果然如一条蜿蜒起伏的苍龙一般,秦修之叹道:“果然地势险要,群峰叠嶂。”
商君率先策马而入,笑道:“置身其中,才更能感觉出它的魅力,走!”
进了峡谷,才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秦修之不得不承认,商君说的是对的。因为地势原因,龙峡谷外白雪皑皑,寒风凛冽,峡谷之内,竟然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冷风。峡谷里草木依旧繁茂,抬头只能看见头顶的一小片天空,旁边的群峰挡住了所有的视线,人仿佛置身在群峰环绕之中,美不胜收。
秦修之感叹景色的美好,袭慕却警觉地注视着周围,这里地形复杂,他们处于峡谷底端,位置非常不利。袭慕向身后的四人使了一个眼色,立刻有两人飞身而起,立在岩壁三四丈的地方,观察着周围的地形。另两人一前一后地将秦修之护在中间。
商君看在眼里,心里暗叹,好谨慎周密的人。
牵着马匹,商君悠哉地走在最前方,秦修之策马与他同行,问道:“商君对这里很熟悉?”看他一路行来,似胸有成竹。
商君轻笑,避重就轻地回道:“还好,往来东隅和苍月,难免进出这里。”
走到一处险峰下,商君翻身下马,指着一个险峰之巅说道:“上边就是帝王业,是龙峡谷最为险要之处,不过景色也最秀美,是峡谷里唯一能看见日出日落的地方。”
虽然对于不会武功的人,要爬上去不容易,但是秦修之还是下马,爽快地回道:“那就一定要看看了。”
说完,他卷起衣摆,认真地开始攀爬起来。商君看着他踉跄的背影,不禁轻笑。当初舒清为了鼓励他从商,曾经说过,如果你很擅长一件事情,做成功了,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你明明对一件事情毫无把握,却依旧奋力去做,那才更让人钦佩。
眼前这个人,就在做着让人钦佩的事情,商君第一次没有用轻功,而是陪着秦修之一点一点地向上攀爬。站在峰下的袭慕,盯着岩壁上一点点向上挪的人的背影,原来紧绷的唇角也轻轻勾起了细小的弧度。
不过百丈[这么矮?]高,秦修之爬了快半个时辰,好不容易爬到了峰顶,他立刻一屁股坐在了石地上,不住地喘着气,寒冬腊月,他的额间依然渗出一层薄汗。
秦修之不禁苦叹,同样是爬上山,他一身狼狈,身边的人却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他衣袂纷飞的白衫甚至纤尘不染,长身而立于险峰之巅,那样的潇洒自如。看着这样的商君,秦修之觉得自己本就紊乱不齐的心跳此时更加狂乱不已。
看到秦修之奇怪的表情,商君有些担心地问道:“修之,你还好吧?”
低吟一般的声音震得秦修之赶紧移开视线,他这是在干什么?商君是男子,男子啊!他们是朋友,而且只能是朋友!秦修之在心里不断地告诫着自己,心绪缓缓平静下来,有些不自然地笑道:“我没事,就是有些累了。”
心情平静了一些,秦修之才发现,眼前的景色美得惊心,险峰之顶几乎与群峰相齐,在这个高度,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个山顶,好像自己就踏在林海之端,轻轻抬脚,就可以游走于群峰之间一般。秦修之忍不住叹道:“果然无限风光在险峰。”
峰顶的位置并不宽大,只能容纳五六人,现在峰顶只有他和修之两人,商君感觉到对面峰林之间有异动,应该是有人潜伏其中。守在峰下的袭慕也发现了异常,立刻飞身而上,将秦修之护在身后,戒备地盯着对面的山峰。
商君原来以为是飞鹰寨的人,但是细细观察并不像,来人武功显然比飞鹰寨的人高出许多,会是尤霄的人吗?
商君上前一步,站在峰沿之上,蕴涵内力的低喝在龙峡谷内回荡,清晰而稳健。
“来者何人?”
不仅对面隐身在山峰密林里的人被这样浑厚的内力所震,就连站在商君身后的袭慕也惊诧地看向他,没想到他瘦弱得一阵风就能吹走的样子,功力竟是这样的深!
对面沉寂了一会儿,忽然不再隐藏,几十个黑衣人走出树丛,站在岩石之上,个个手持长弓,直指险峰。原来守在峰下的四人想要上来保护秦修之,却给箭雨所阻,商君牵出来的两匹棕马长嘶一声,撒蹄狂奔而去,其他在山道上的马匹全部被射死。
商君低头看下去,四人虽然身手敏捷,极力闪避,但是面对居高临下的长箭,不知还能抵挡多久。他微微眯眼,看向对面站在最中间的中年男人,狭长的脸,干瘦的身形,一双阴狠的眼。中年男人与商君对视片刻之后,盯着秦修之扬声说道:“把东西交出来。”
冰冷而尖细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被一条蛇缠着脖子一样恶心。商君蹙眉,他们是早有准备,埋伏已久。选在这里伏击他可以理解,但是他们为什么会知道秦修之今天会来龙峡谷?这些人要找什么东西,需要这么多人围堵一个不会武功的秦修之?
又是要东西?他们到底在找什么?秦修之真的不知道。父亲去世之后,就不断有人追杀他;从海域回来,又不断有人找他要东西!他根本一无所有!秦修之对着商君挺拔的背影歉意地说道:“商君,他们应该是冲着我来的,又连累你了。”
商君回过身,满不在乎地笑道:“修之说的哪里话,我好久没有活动筋骨了,今天正好动一动。”
商君笑得洒脱,秦修之却是脸色一变,他上前一步,把他拉到身后,一向温和的脸上满是严肃,“我虽然不知道他们要我交什么东西,起码可以肯定,他们没有在找到东西之前不会杀我,你不用担心我。他们武艺皆精,你千万要小心。”他知道商君的武功很好,上次在缥缈山庄,若不是他,他应该已经死了吧,但是今天不同,商君对山庄地形了如指掌,但是这里却毫无遮挡,数十把长弓对着他们,武功再高,怕也很难施展吧。
商君有些恍惚地看着紧张地将他护在身后的秦修之,他这是在干什么?不知道这样背对着利箭很危险吗?他的手被秦修之握得有些疼,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需要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来保护,从来都是他守护别人才对,真可笑,不是吗?商君没来由地心跳不稳,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秦修之见他不说话,轻摇着商君,急道:“答应我,不要和他们硬碰硬,好吗?”
商君敛下眼眉,不再看秦修之沉若深海的眼,他怕会陷进去。商君稍稍稳住心神,凝神看向对面训练有素的敌人,秦修之说得没错,和他们硬碰硬讨不到什么好处,几十把弓箭对着险峰,即使他们不想杀修之,乱箭之下,他和袭慕可护得住不会武功的他?该怎么办呢?环视群峰,商君嘴角忽然扬起一抹飞扬的笑容,轻声问道:“修之,可知这里为何叫做帝王业?
“不知。”秦修之不解,他为何在这个时候说起这个,表情还如此惬意。
商君忽然倾身向前,几乎和秦修之贴在一起,极低的声音只有他可以听得到,“那正好,我让他们来给你证明。待会儿你就站在这里,不要乱走。”
秦修之能清晰地感觉到商君的唇就在他的耳边,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的淡淡清香,都让秦修之如中了魔咒一般,握着商君的手也因为紧张而不自觉地抓紧。
“修之?”商君吃痛,他怎么了?
秦修之回过神,连忙慌乱地放开手,回道:“好。”
商君身形一闪,以极快的速度奔到崖边,朗声说道:“敌众我寡,力量悬殊,我就不蹚浑水,先走一步了。袭慕,修之交给你了。”说完竟是头也不回地提气飞跃而起,商君凭着高超的轻功,轻松地跃出数丈有余。
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忽然逃走,袭慕怒瞪着那道飘逸的背影,贪生怕死之徒!藏于袖间的星形毒镖已扣在指尖,修之认得,那是袭慕的独门暗器,赶紧压下他的手,急道:“袭慕住手,专心对敌。”
对面的黑衣人在一愣之后,也立刻放箭。袭慕只得收了暗器,挥舞着弯刀,挡下劲力十足的箭锋。商君跃出后,直接翻过险峰旁的山峦,身影立刻消失在众人面前。
中年男人抬手,示意停止放箭,那白衣人武功如此之高,走了也好,就算他要去搬救兵他也不怕,龙峡谷距离临风关百余里,等找到人,他早就把人擒到手了。尖细的声音再次得意地响起,“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不把东西交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迎向对面阴险的眼,秦修之实在不解,问道:“你们到底要什么?”
“少装傻,玄石在哪里?”这次出动这么多人,若是还找不到玄石,他回去也会没命!
玄石是什么东西?秦修之肯定自己从来没有什么玄石,于是坦荡地回道:“我没有你们要的东西。”
敬酒不吃吃罚酒,等抓到他大刑伺候,不怕他不说!中年男人果然不再废话,毫不留情地下令道:“放箭!”
等待已久的长弓满弓尽放,他们的目标是袭慕。
“袭慕!”秦修之低呼。
一支支长翎箭力透千钧,瞬间飞向袭慕,袭慕用弯刀利落地挥斩,残箭满地,只是险峰之巅本就不大,同时射来的数十支箭,即使是冲着袭慕而去,秦修之依旧难逃箭雨。袭慕一边挡在秦修之前面,一边说道:“主子,我背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