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并不想与商君说这些,君的善良他很珍惜,但是在这件事上,只会成为阻碍。他们已经置身其中,不能赢就会输得很惨,而他不允许商君再受一点点伤害。
真的是他挑拨北军入京?商君失望地盯着眼前原本熟悉却在这一刻显得陌生的俊颜,厉声责问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会让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饥寒交迫!毫无顾忌,不择手段,这就是你现在的行事作风?”
商君眼中的斥责深深地刺痛了萧纵卿的心,紧咬的牙根在本就棱角分明的脸颊上浮现出更深的痕迹。倔强地点点头,萧纵卿面无表情地回道:“必要的时候!”
“你……”他居然回答得这么坦然。商君一口气堵在胸口,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现在的他已经是一门之主,可以一手遮天了,哪里还需要听别人说什么,管他人死活!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商君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挣开萧纵卿,转身要走。
商君苍白的脸色让萧纵卿慌了神,抓住商君的手腕,急道:“君!”
“放手!”想要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抓得更紧。商君疲倦地闭上眼睛,冷声回道:“如果你所谓的帮我,就是这么帮的,那我告诉你,我不需要。”那晚恳谈之后,他以为,三儿已经懂得他的意思,原来他还是不懂。三儿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岂会不知,可是正是因为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他才会这样难过,这样生气。是他让三儿变得像现在这般疯狂,这般自私,这般残忍。
用力抽回手,商君有些心灰意冷地向着客栈走去。就在他走到客栈门边时,身后,一声低吼喊得他浑身一震。
“商君!”
萧纵卿的眼死死盯着商君冷漠的背,血丝已布满眼眶,他不怕君骂他,吼他,甚至打他,但他难以忍受他的冷漠。紧握成拳的手上青筋暴起,却是不停地颤抖着。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才满意!”
“你告诉我——”
几乎被寒风吹散的低吼如一把利剑,一点点刺入他的心头,商君甚至连抬脚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想要他怎么样?他想要他不要卷进这场权力纷争的旋涡,他想要他依旧是那个自由自在的萧家三公子。这一切或许都是他的错,如果当年他没有和三儿说那些让他挫败的话,或是他们从不曾相识,三儿现在是否就会过得幸福一些?
可惜没有如果。
他知道,此时的三儿,他再也赶不走了。
雪越发大了起来,如丝丝棉絮,轻盈飘落,随风摇曳,只可惜并不唯美,却是冷彻心扉。商君用尽力气,终于还是迈开步子,步入客栈的大门,最终,没有再回头。
秦修之刚才已经听见他们在争执,即使听不清吵些什么,他却将商君的咆哮、失控看得一清二楚。而此刻,他与他擦身而过。片刻之后,商君房间里传来茶杯破碎之声。
客栈外,那抹墨黑身影长久地立于暗夜之中,任寒风肆虐,风雪侵蚀。
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他们之间——非比寻常。
秦修之,你何必自欺欺人?
……
当当当。
夜深人静,轻叩房门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刺耳,予函握笔的手一顿,一滴墨汁滴落,迅速渗透纸背。
声响渐歇,两名带刀侍卫已经悄然出现在予函身旁,警觉地注视着房门。
握着笔,手下未曾停滞,笔尖流畅地在纸上划过,予函不耐地问道:“谁?”
“商君。”
门外清润的男声让予函握笔的手又是一顿,墨汁再次滴落浸透纸背。有些无奈地看着手下这幅墨迹斑斑的字,予函干脆放下笔,对着身旁的侍卫挥挥手,侍卫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屋内。
打开房门,予函看向门外一身白衫,微笑而立的男子,问道:“商公子,这么晚有事?”
商君微笑点头,回道:“有一件事,想问问你的意见。”
北军入京,灾民四起已是事实,他想借这个机会,再试一次予函是否值得他相助的明主。
门外狂风呼呼,商君单薄的白衫被吹得衣袂纷飞。予函打开门,说道:“进来再说。”
进了房内,商君扫了一眼铺满宣纸的案台,几行风骨飞扬却不太流畅的草书跃于眼前。这种时候,还有心思练字,不错。
站着书桌前,商君也不寒暄,开门见山道:“北方驻军得知你遇险的消息,正向天城逼近,并同时驱赶贫农南迁。因为难民涌入,粮商又私自屯米,米价正在飞涨。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百姓的生活有多苦了。”
“有这种事?”予函满脸惊异之色,没有立刻回应,蹙眉思索片刻,走回书桌前,一边拿起还蘸着墨的毛笔,一边说道,“我立刻修书北军将领,令他们停止进军,让百姓重回家园。”
商君轻轻按下予函提笔的手,提醒道:“北军越是靠近天城,睿王就越是安全。若是要逼宫,你的把握也越大,而且国内局势越乱,越利于起兵取而代之,睿王可以再斟酌斟酌。”
口中这么说着,商君却一直仔细地观察着予函的每一个表情、动作,国之将乱,必须有一个明主来掌管苍月。他不能选错。
予函轻叹一声,放下笔,轻声说道:“叫我予函吧,予函是我的字。”从见他第一眼开始,他就没有骗过他,而他却一再挑衅、试探甚至讽刺他。直视商君的眼,予函毫不顾忌地回道:“我虽不敢说,要夺位争王完全是为了百姓,却也绝不因为一己私欲陷百姓于水火之中。我陇宜亥要夺回苍月江山,完全是名正言顺的!”
他坦白的回答很符合商君的心意,不过商君有些好奇,是什么让他如此自信满满,“如何名正言顺?”
看向商君清明的眼,予函回道:“我只是还没有找到那样东西,只要找到,我就能证明,我才是苍月的国主。”
什么东西能证明他是国主?脑中忽然晃过母亲留下的那几行字,商君脸色微变,暗自斟酌了一番,低声问道:“你所说的,可是先帝的亲笔遗诏和奉国玉玺?”
商君知道,问出这个问题也就意味着,他已经决定,与予函站在同一个方向。
予函惊恐地盯着商君,颤声问道:“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他也是三月前从御史大夫黄岐黄大人处得知,也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个秘密,陇趋穆才留他不得。但是这些都是朝廷隐秘,商君为何会知道?是萧纵卿告诉他的?那么无声门到底知道多少?
予函大惊失色,商君却是冷笑于心,光是这两样东西的名字,就要了他家一百多条人命,他怎么会不知道!无视予函急于知道答案的目光,商君暗暗调息,确定自己够镇定了之后,才沉声问道:“你可记得武征廷?”
“武大将军?”当年武将军的死,不仅震惊苍月,就连东隅和燕芮都不敢相信,陇趋穆怎么会灭了武家满门,他可是天下难求的将帅之才。在黄岐大人的解释下,他才了解,武家撞破了这个天大的秘密,又手握重兵,唯有死才能让上位者安心。
予函点点头,叹息回道:“苍月人,皆敬重武将军,我又岂会忘记他。遗诏之事,你是从武家两位小姐那里得知的吧。”
商君思索了一会,才回道:“是的。”他并不想提及“武家小姐”,这样容易暴露身份,不过显然予函知道,如此看来,他必是从黄岐、高海铭、厉陵三人处得知,因为他只告诉他们三人而已。
“你是武将军的——”
商君不等他问完,接话道:“武将军于我,有活命之恩。他一生光明磊落,精忠报国,却受此不白之冤,我曾在他坟前立誓,定为他报仇雪恨,还武家一个清白。”
“原来如此。武家两位小姐呢?是否安好?”难怪,那时他说求一个公道,但是武家小姐为何谁也不找,单单只找商君呢?
“灭门之祸以后,她们孤立无援,最后找到了我,将事情的原委说清楚后,我将她们送往别国疗养了,现在一切安好。”商君走到圆桌旁的木椅上坐下,敷衍地一语带过,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
他明显不愿透露两位小姐的情况,保护得滴水不漏。看向商君俊美绝伦的侧脸,冷漠疏离却又异常地吸引人,予函恍然大悟,莫不是,商君正是武家小姐的心上人?武将军的准女婿?难怪他会一力承当武家的仇怨,难怪武小姐将这个秘密告诉他。
自认为已经猜到商君与武家的关系,予函也不再纠结于此,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关于玉玺和遗诏的事情,你还有什么消息吗?我只听黄岐大人提到,武家小姐曾说过武夫人临终前留下血书,上面记载着陇趋穆篡位的事实和玉玺、遗诏的所在。”
“血书我看过。不过上面只提到御笔遗诏、奉国玉玺藏于凤凰灵柩,玄石为匙。其他的什么也没有。你听说过这两样东西吗?”予函从小生活在宫中,希望他能知道些线索,哪怕一点也好。
可惜,商君失望了。予函茫然地摇摇头,回道:“凤凰灵柩?玄石?我在宫中这么多年,从没听过,也不曾听父亲提起过,你一点也查不到吗?”
“关于凤凰灵柩,一点消息和记载都没有,而玄石,确实有些眉目。”在予函期待的目光下,商君侃侃回道:“玄石是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仙石,传说得此灵石者,可觅人间仙境。我猜,这人间仙境应该就是先皇所知的凤凰灵柩。先皇临终前,与一术士来往甚密,先皇驾崩后,他便失了踪影。玄石极有可能就是术士之物,但是先皇驾崩快三十年了,术士那时已年过百岁,现在早已不知去向。好不容易查到,术士有两个弟子,但是我找了三年,依然毫无所获。”
这么说,术士可能已经百年归老了。予函问道:“术士的两个弟子,是什么人?”
“据说,大弟子是神医,二弟子多年来,竟是无人提及无人知晓,神秘之极。天下间算得上神医的,我几乎都查过了,还是找不到。这么多年来,陇趋穆也一直在找,关于玄石,他知道的,一定比我们多。我们一定要比他快才行,如果遗诏和玉玺落到他手里,对你,极为不利。”
这个他自然明白,与武将军手下的众将经常往来,他们对陇趋穆的所为也心存怨恨,但是却表示,绝不做叛臣乱党,如果不能拿出遗诏证明他才是苍月的正主,就注定得不到武家军的支持。
“连无声门也没有办法?”
商君摇摇头,无奈地回道:“无声门在苍月的力量要大一些,而术士的弟子,应该是东隅人。”这些年无声门一直在查,查出最多的,是陇趋穆篡位逼宫的事实,对于玄石和术士的情况,还是知之甚少。
原来以为会有希望,现在看来却是困难重重,迷雾不断,两人都有些郁结。
予函忽然站起身,爽朗地笑了笑,说道:“没关系,玄石我们可以慢慢找。最起码,这两样东西的存在,证明了我不是叛乱忤逆之臣。我先写信函给北军将领,难民要先让他们能回家,不至于客死他乡。然后再潜回天城,伺机而动,至于术士弟子之事,还是求助风雨楼吧。”
商君微笑着点头,回道:“嗯,我会和沈啸云谈的。”
站在予函身后,看着他沉着地写着给北军将领的密函,商君忽然觉得,轻松了很多。这个人,处事自有法度,对百姓有着怜悯之心,而在困难面前,毫不气馁。他这次,应该是选对人了吧。
看他写完,将信笺小心封好,商君淡淡地说道:“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商君。”
商君正要推开门,就听见予函的声音,回过身,予函忽然认真地对他说道:“谢谢你。”
商君一脸莫名,轻轻挑眉笑道:“谢我什么?”
“谢你的忠肝义胆。”
忠肝义胆?商君失笑,父亲听见或许会开心吧,而他自己,却没有什么感觉,因为他并没有所谓的忠肝义胆。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还是幽山绝壁,自由自在普普通通的女子。
只微微一笑,商君不曾回话,转身离去。
予函看着那道傲人离去的背影,眉头渐渐蹙了起来。他见过所谓淡泊名利之人,他们不喜问世事,孤高自许,显然商君不是,他也见过心存高义之人,他们渴望做一番大事业,达成鸿鹄之志,而商君也不是。
商君,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这样的人,会为他所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