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太阳才刚刚升起,淡淡的红霞映在窗棂上,朦胧中能感受到朝阳徐徐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浅浅的梨花香和浓浓的药味,又到了吃药的时候了。果然,纱幔被掀起,祁风华端着两碗药汁走了进来。商君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每天日出日落之时,小师叔都会端着一青一紫两碗药汁出现在他面前。
这两碗药是他喝过最苦的,入口辛辣苦涩,让人几欲作呕。喝下之后,胸腹又烧得厉害。不过他从没问过这是什么药,他知道,小师叔为了他的伤,已经费尽心神,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
半靠着床帏,商君一脸痛苦接过墨青色的药汁,咽了咽口水,正准备闭眼灌下去,门外传来卫溪的声音:“主子,御枫来了。”
终于来了。商君有些激动地轻拉祁风华的衣袖,说道:“小师叔,扶我坐起来。”
皱起眉头,祁风华瞪着他低骂道:“你又逞强。”
祁风华不肯扶他,商君没有再说什么,一手撑着床沿,一手拽着床边的纱幔,想要自己坐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药力的作用,他浑身无力,试了几次,满头大汗,最后还是软倒在床上。但是放弃从来不是商君会做的事情,深呼吸几次,商君再次撑着身体坐起来。看他这样折腾自己,祁风华最后还是不忍心地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在床中间坐好,还在他身后垫了好几个靠垫。
商君感激地对他笑笑。祁风华则是一脸不爽,把药推到他面前,说道:“先把药喝了。”他每次都输在小君的倔强之下。
乖乖地把药一口饮尽,苦得商君受不了得大口喘气,祁风华的心情才稍稍好些。轻抚另一碗药的碗沿,还是热的,只能待会儿再喝了。两碗药,类牧草要热的时候喝,紫泷藤必须凉了之后再喝,而且要选在日月交替,阴阳相交之时才能发挥最好的药效。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烈的解毒药汁了,希望能救小君一命。
拿起丝绢擦掉唇边的药汁,商君低声说道:“让他进来。”
房门轻轻推开,御枫走进房间,隔着重重纱帘,隐约看见了坐在床上的商君。听说他受伤了,应该是伤得极重吧,不然他不会坐在床上见他。躬身行礼,御枫叫道:“主子。”
隔着纱幔,商君微笑问道:“好久不见了,御枫。笑儿老是念叨着你,你还好吗?”有两三年了吧,自从他决定要在天城与陇趋穆最后一战那天开始,御枫就被他留在了天城。
想到活泼的商笑,御枫也轻轻勾起了唇角,回道:“谢主子关心,我很好。”
想到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御枫也有些兴奋,说道:“您交代的事情,基本上已经完成了。”
终于完成了吗?商君急切地笑道:“你准备一下,三日后我会过去查看。对了,这些日子以来萧家可有异动?”
听他说三日后要出门,原来一直懒懒地站在一旁的祁风华一怔,狠狠地瞪着商君,一副恨不得把他打晕的样子。商君赶紧别开眼,假装看不见。
御枫在帘外,自然不知道两人的眼神角逐,如实回禀道:“苍月战乱动荡的半年,萧家都很平静,没有任何作为。倒是铁甲军换了新统领,尤霄战死之后,由副统领黄治带领。此人勇猛好斗,稍欠智谋,比尤霄好对付。”
商君心头一震,“尤霄死了?”
御枫点头回道:“这是半月前的事情,尤霄再次起兵,偷袭东隅主营,与轩辕逸正面激战,战死沙场。不过——”
御枫语带犹豫。商君急道:“说下去。”
“轩辕将军在回朝途中,遭到伏击,殁于临风关。”舒清小姐离世,想不到轩辕逸也战死。
轩辕逸死了?商君隐隐觉得不太可能,舒清的死是假的,轩辕逸的死,是否也只是为了蒙骗世人?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好了,他们两人总算可以双宿双栖。微微皱起眉头,商君现在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人,尤霄!他是真的死了吗?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伤愁,尤霄是陇趋穆的儿子,他死了,对他来说,应该是再好不过的吧?脑中不断闪过两人为数不多,却总是火药味十足的对峙,商君不由莞尔。他还没有和尤霄真真正正较量过一场,可惜了。
轻叹一声,商君淡淡地回道:“好了,你先回去,留意铁甲军的动向。局势动荡,萧家不可能没有打算,盯紧他们。”
“是。”听出商君话语中难掩的疲惫,御枫悄悄退出了门外。
商君以为小师叔必会发飙,却见他半靠着床架,面色浓重。若有所思。商君问道:“怎么了?”
对上商君疑惑的眼,祁风华沉声问道:“你觉得萧家会趁机谋反?”小君特别提到要小心萧家,莫不是他早就发现了什么?
疲惫地靠向身后的软垫,商君微闭着眼,轻声解释道:“谋反倒是不会。萧家虽然是商贾之家,却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年先皇就是得萧家先祖帮助,才得以在夺嫡之战中取胜称帝,而萧家也是苍月境内,唯一拥有独立军队护卫的家族。这么多年来,陇趋穆都没敢动他们,可见萧家的实力。在这种时候,萧家不可能不为自己打算。我是希望,萧家能成为睿王登基的助力。”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问萧纵卿?”这几天听小君说了近年来的经历,大概知道了他和萧纵卿的纠葛。既然萧纵卿是萧家人,而且他对小君用心至极,直接与他商量不就好了吗?
商君摇摇头,叹道:“萧家真正做主的人,是萧纵寒。我不想为了这件事,让三儿夹在中间为难。”萧家的军队,只服从家主一个人的命令,其他的人,或许都不知道有这支军队的存在。如果三儿能随便动用家族的力量,他又何须如此费力地接管无声门!三儿为他已经做得够多了。这一次,还是让他自己来吧。
祁风华受不了地翻了一个白眼,他们都在做着认为对对方好的事情,却又谁也不愿意拖累谁,到最后,是不是真的就不会互相拖累了呢?
“君,是我。”门外,略带沙哑的男声响起。
祁风华轻轻挑眉,幸灾乐祸般轻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他醒来两天了,三儿都没有来看过他,虽然这不像他平时的作为,但是他也不愿意问小师叔,三儿到底在忙什么。商君撑着床沿勉强坐好,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才轻声说道:“进来。”
进来的除了萧纵卿,还有予函。予函在纱幔前站定,萧纵卿则是直接掀开帷帐,走到床前,看祁风华手上还有一碗药汁,走到他面前,只冷冷地说了一声:“我来。”就伸出手接过了药碗。
祁风华无所谓地耸耸肩,他现在的样子依旧憔悴,不过比几天前满脸胡碴、双目赤红的样子好太多了。反正药也已经凉了,他喜欢喂就让他喂咯。
君的脸色好多了,看来那个祁风华也不算庸医。萧纵卿舀了一勺药汁,送到商君唇边,商君立刻变成了一张苦瓜脸,一口饮尽已经够苦了,还要一勺一勺地喝?三儿确定不是在报复他?即使如此,商君也还是无语地吞了下去,因为他太了解三儿了,他觉得对的事情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喝下一口,熟悉的苦涩充满口腔,商君一张脸几乎皱在了一起。萧纵卿皱眉,问道:“很苦?”
是非常苦。商君立刻点头如葱,一双绝美的眼中此时满是幽怨。
有多苦?让商君怕成这样,二话不说,萧纵卿舀了半勺,就往嘴里送。
“喂?”祁风华低叫,这人疯了,什么药都敢往嘴里送!好在紫泷藤单独少量饮用没有什么大碍。商君也是看得瞠目结舌,不过他如愿地看见三儿冷峻的脸在下一刻扭曲在了一起。
好苦,简直让人毕生难忘!萧纵卿死死瞪着祁风华,恨不得一把掐死他。这个庸医,配的这是什么药!
祁风华撇撇嘴,回道:“瞪我干什么,良药苦口,这药能救小君的命。”他以为他愿意啊,紫泷藤药性霸道,不得与任何草药同时煎煮,他比谁都舍不得小君受苦。
萧纵卿把药碗塞到祁风华手中,倒了一杯水给商君拿着,才又接过药碗。只是想到那让人崩溃的药味,萧纵卿怎么也喂不下第二勺。
站在帘子外的予函隐约也能看到里面发生的事情,尴尬地站着,觉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轻咳一声,故作轻松地笑道:“商君,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萧纵卿死瞪药汁,一言不发。小师叔闲闲地靠在一旁,这药到底还要不要喝?满嘴的药味,想到总是要喝的,商君实在受不了,一把抓过碗,闭着眼睛把药灌了下去。喝完药,商君顾不了这么多,端起手中的清水也一股脑地灌了下去,好不容易口中的苦涩感淡了些,商君才轻轻回道:“多谢予函关心,我没什么大碍。”
这还叫没什么大碍,就爱逞能,祁风华摇摇头,自顾自地收拾着药碗。萧纵卿则是皱眉黑面地站在一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们三人在帐内,予函一个人站在帐外,怎么看都有些不太好。但是他现在面色苍白不说,束布未缠,长发只是轻轻拢起,被予函看到他这个样子,实在不妥。商君只能借着说话缓解这样的尴尬,“对了,你见到厉大人了吗?”
予函脸色微沉,叹道:“没有令牌,根本进不了那座宅子。”见不到厉大人,他总是不安。
商君转头看向萧纵卿,问道:“偷不到吗?”
萧纵卿回过神,心情也变得郁结,回道:“方繁估计是坏事做尽,知道很多人会找他麻烦,他的府邸戒备森严,堪比皇家内院。好不容易进去,找遍了整个府邸,都没有令牌的踪影,他可能是随身携带。”
连无声门都偷不到,估计也没有什么人能偷得到吧。心中虽然失望,商君还是淡笑着说道:“过了这么久,厉大人也不在天城了吧,我们再想其他办法好了。”
萧纵卿摇摇头,冷声回道:“我们都太低估陇趋穆了。所有人都以为厉大人告老还乡,其实被送走的只有家眷,厉大人已经被彻底软禁了,而且看管得更加严密!”
陇趋穆这招果然够狠,这样一来,即使他最后把厉大人杀害了,也不会有人知道。微低下头,商君低喃道:“这么说,要见到厉大人,就一定要拿到令牌。”
予函也是一脸的沉重,叹道:“对,而且还不能打草惊蛇。若是被发现,厉大人就危险了。”
令牌令牌,商君忽然眼前一亮,笑道:“他贴身带着,偷不了,能不能换。”
“换?”萧纵卿和予函都是一怔,怎么个换法?
“令牌他随身携带,不见了他一定会知道。何不找人亲近他,盗了他的令牌,换一个假的给他。我们尽量做得像一些,反正两块令牌分开的时候,他也不会分得清楚是不是原来那块。待你见过厉大人之后,再还回去,神不知鬼不觉。”
予函想了想,最后点头赞道:“这倒是个好办法。只是那只老狐狸,奸险狡诈,恐怕找不到机会接近他。”
虽然天气越来越暖了,但是毕竟还是春天。拿起旁边的披肩,萧纵卿一边替商君披上,一边漫不经心地回道:“试一试吧。”
也只能试一试了。予函实在不想再对着帷幔说话了,感觉很怪,微微拱手,说道:“商君,你多注意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好。”
予函出了屋外。商君忽然一脸严肃地看向萧纵卿,问道:“三儿,流云呢?流云怎么样?”
萧纵卿脸色一暗,没有回答,但是看他的脸色,商君已经知道答案了。一记重拳捶在床沿上,商君咬牙低问道:“那个人到底是谁!”白衣银面,邪气阴毒,这个男人,伤修之,杀流云,还对他下毒,不杀他,难平他心中怒火!
商君目光凌厉,语气愤恨。祁风华暗叫一声糟,按着商君的肩膀,厉声叫道:“小君,别动气。”
他话音才落,商君只觉得胸腔一阵火辣,喉头一甜,一抹嫣红沿着嘴角滴落到纯白锦被之上,如朱砂微溅。
“君!”萧纵卿不明所以,商君怎么会忽然吐血?拿起丝巾掩住商君轻咳不断的唇,萧纵卿急道,“我不会让流云白死的,你别动气。”
轻喘微平,商君仍是不放弃地追问道:“他是谁?”
萧纵卿迟疑了一会儿,这几天全力追查,对于白衣人的事,也算有些眉目。祁风华狠狠瞪了他一眼,萧纵卿会意,回道:“暂时还没有查到。”
怕商君还要追问,祁风华轻推萧纵卿的肩膀,说道:“我要给小君下针,你出去。”
萧纵卿担心商君的伤势,不愿意就此离开。祁风华抽出一支两寸长的银针刺入商君的后颈,商君轻轻地软倒下来。萧纵卿心焦地上前搀扶,却被祁风华拦住。祁风华不耐烦地说道:“出去,不要妨碍我。”
看着祁风华认真地整理着银针,萧纵卿一口气梗在胸口,不能发作。谁让自己不会医术,虽然着急,也只能黑着脸无奈地出了屋外。
扶着商君在床上躺好,祁风华面色冷凝,怒道:“小君,我和你说过,要驱除体内的毒,治好你的伤,你就不能动气,不能运功,不能劳累。你当我的话是耳边风吗?”
缓缓闭上眼,商君轻轻咬唇,良久才低声道:“对不起。”他又让人担心了。
看着商君愧疚低语的样子,祁风华还是心软了,不忍再苛责他,叹道:“算了算了,别说话,我给你施针。”
好不容易将几个大穴封住,商君也睡过去了。祁风华一边整理针具,一边在心里把予函、萧纵卿骂了个遍。刚才那一怒,小君今天的药算是白吃了。以后他要隔绝这些人来探病,他们前几天不出现,小君的身体已经有些起色,他们一来,就坏事。这么多大男人,自己处理不了的事情,还好意思来找小君!
可恶!
……
果然,祁风华真的在“萦绕君心”小院的门匾上,写了“疗伤勿扰,谢绝见客”八个大字。这几天确实清静了,就连萧纵卿,也只是愤闷地盯着牌匾上的字,最后也没走进去。
天气越发暖了,商君缠好束带,换上了一件淡蓝长衫,衣襟上几缕金丝水波暗纹,让本来素雅的衣服,隐隐透着华贵,头发也高高束起,配上一顶小小的紫金冠,一副翩翩贵公子模样。
祁风华端着药走进屋内,看见商君正在整理衣服,不禁一怔。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小君还真是风华出众。心中了然他今天是要出门了,祁风华将类牧草汁递到他面前,完全无视他讨好的眼神,说道:“喝药。”
商君乖乖地接过药汁,一口饮尽,随手抓了一颗蜜饯塞到嘴里。这是那天三儿离开之后,让卫溪拿进来给他的,平时根本吃不了,太甜了,但是送药就太合适了。将蜜饯含在嘴里,商君眼睛一眨不眨,直直地看着祁风华,也不说话。
祁风华背过身去,不看他,哼道:“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求人好歹有个求人的样子,每次都是这样,就会用眼神。
商君也不回话,继续盯着祁风华的后脑勺看。
不用回头,祁风华也能感受到后脑勺的热力,干脆走到旁边的书柜旁,随便抓了一本书胡乱地翻着。商君还是一眼不发,只是转了个身子,换个方向继续看。
这样看了一炷香的时间。祁风华不知道小君累不累,他却已经受不了了。把书塞回去,反正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回头瞪着商君,祁风华恨恨地说道:“我说不能去,你也会去的,何必还问我?”他什么时候这么乖过。
商君倒好,管他说是什么,一双眼锲而不舍地继续看。
祁风华苦笑一声,把已经凉透的紫泷藤汁塞到商君手里,笑骂道:“好了,喝完药,我陪你去。你在房间里也憋了很久了。”小君脸色依旧苍白,精神却已好了些,让他出去走走也好。重要的是,即使他不同意,小君也会去的,倒不如他陪着去,这样他也放心些。
商君利落地接过药碗,爽快地喝完。虽然口中苦涩难当,商君还是开心地笑道:“谢谢小师叔。”他是可以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却不能罔顾小师叔这么多天来的悉心照顾。
又让他得逞了,从小到大,他好像就没赢过。推开门,祁风华率先走了出去,嘴里低喃着:“你就是吃定我了!”
商君微笑着跟在他身后。门外的梨花依然开着,只是快过花期了,开得有些零落。深吸一口气,带着花香的温暖空气,让商君觉得神清气爽。等在院子里的卫溪看见多日未曾出门的商君,赶紧迎了上去,说道:“主子,马车已经备好了。”
商君满意地点点头。祁风华却是受不了地冷哼了一声,早就准备好了,刚才是逗着他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