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虽只是书房,却是除了大殿之外,皇上经常接见大臣,商议国事的地方,没有大殿辉煌,却也是雕栏玉砌。这皇宫各处,都华美而尊贵,无处不彰显着它的高人一等。
冉冉升起的紫檀熏香,能让人凝神静气,童阜垂首站在书案前,小心地磨着墨,皇上从早上开始,就显得有些亢奋,似乎隐隐期待着什么。但是刚才听到轩辕将军求见时,皇上脸色一沉,虽然并不明显,但因他常常跟在皇上身边,自然知晓皇上每一个动作的意思。皇上一直倚重轩辕将军,这次将军又大败苍月,皇上脸色何以如此?
童阜正想着,轩辕逸高大的身影已经跨入殿中,童阜未敢抬头窥视,但也可以感受到将军身上慑人的气势,真不愧为东隅的大将军。
轩辕逸抱拳躬身,朗声说道:“臣轩辕逸,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轩辕逸身为朝廷重臣,与宰相一样,如非正式场合,面圣可以不跪。
玄天成并未抬头,专注于手中的字,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认真地写着。良久,玄天成才缓缓抬头,仿佛不经意似的说道:“将军免礼,朕记得,苍月受降之事尚未谈成,将军怎会出现在京城呢?”
直起腰,看向玄天成,只见他似乎心思都在字上,刚才的问话,好像真的只是随口一说一般,轩辕逸却知道,今日之事,怕是不会如此容易善了。敛下眼光,轩辕逸朗声回道:“回皇上,苍月已经退兵,并已呈上降书,皇上亲赐方大人主持受降之事,军中还有军师及其他众将待命,臣闻皇上已准臣赐婚之请,故回京奉旨成亲。”
“奉旨成亲。”玄天成冷冷地重复着这四个字,仍握着笔的手,明显一紧,好个奉旨成亲,他这是在向他耀武扬威吗?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玄天成放下手中的笔,看似平淡地说道:“朕可没说将军可以放下军务,私自回京成亲,你可知,朕可治你个——渎职之罪。”
童阜心下一惊,皇上说得轻巧,他却能读出其中淡淡的杀气。上次画像之事以后,皇上对慕容家小姐的事情,特别上心,难道……
童阜越想越胆战心惊,轩辕逸倒是镇定自若,微微躬身,回道:“回皇上,半年前,臣领到的是视察边疆的圣旨,后来,苍月犯我疆土,臣接到的是皇上御笔驱逐强敌、誓保边疆的旨意。今日,轩辕逸自问,两个旨意,都已然完成,臣不知,臣何罪之有?”
轩辕逸虽语气平和,却字字不让,玄天成怒道:“你?!”
两双锐利的眼,在空中相会,一个已然染上怒火,一个又执著傲然。童阜轻轻地咽了一口口水,书房里压抑的气氛,让他在这初春的时节,依旧冷汗直流。
玄天成怒极反笑,“好,将军何罪之有?既然如此,苍月之事,将军怎可不管,朕现在下旨,命将军立刻前往临风关,谈妥受降之事。”
“臣遵旨。臣已决定明日成亲,成亲之后,臣即刻前往临风关。”玄天成想把他支开,他对清儿竟是如此的执著。
轩辕逸广发邀请帖明日成亲,朝中之臣早有议论,他却是不能放手,他还有话要问她。
玄天成缓缓走下台阶,说道:“朕已传旨,命慕容舒清进宫学习皇室礼仪,三月后,再谈完婚之事。将军大可先行前往临风关,处理军务。”
玄天成眼中闪耀着天子威严霸气的光芒,在轩辕逸面前站立,君王之气,展露无遗。轩辕逸微微眯眼,却并未后退,依然平稳地朗声回道:“臣已然按照皇上旨意,准备婚礼,且已将请帖分发至朝中众臣之处,君无戏言,臣若是延迟,岂不是抗旨,也会让朝廷及百姓议论纷纷。”
好个君无戏言,他们以为骗他下旨,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吗?玄天成向轩辕逸更迈进一步,双眼危险地眯着,低声说道:“朕既然已经下旨让慕容舒清入宫学礼,若是不从,就不是抗旨?”
两个同样优秀的男子,对面而立,一个是九五之尊,威严尊贵的一国之君;一个是霸气凛然,手握重兵的护国大将军,气势上不相上下,却又两不相让地对峙着。两人静而不动,然,较量却已然开始。
祥瑞宫。
绛紫色的轻纱帷幔,层叠地垂于屏风之外,初春的清风,缓缓吹来,扬起了层层涟漪,隐约可见内室躺卧着一个人,却又看不清楚。
秋容立于轻纱之前,犹豫着该不该禀报。午后,是太后看书、休息的时候,一般不让人打扰,若是别人,她早打发回去了。可是今日来的人,却是太后多年的至交,她可得罪不起。踌躇了好一会儿,秋容才小心地掀开一点轻纱,只见太后半躺在榻上,手里拿着书,轻轻翻着,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太后没睡。秋容缓缓放下轻纱,说道:“太后,轩辕夫人求见。”
一会儿,内室传来悦耳却暗藏威严的女声,“宣。”
“是。”秋容使了一个眼色,让旁边的宫女将轻纱拢起,自己则赶紧出门迎接轩辕夫人进来。
今日,轩辕夫人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个其貌不扬的绿衣女子,靛青的长裙,让她本就修长的身形,显得更为清瘦。坠地的青丝只是轻轻绾起,看穿着打扮,倒不像是主子,可是看气质神韵,又不似奴仆,一时之间,秋容也不知这女子的身份。
领着轩辕夫人进了内室,只见太后仍是坐于榻上,不过已经坐直了身子。秋容半跪着说道:“太后,轩辕夫人到了。”
宋凌秋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说道:“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慕容舒清也如她一般半跪着行礼,只是低着头没有说话。
顾倩云叹了一口气,起身来到宋凌秋面前,拉起她的手,无奈地说道:“好了凌秋,和我还这么多规矩,你好久没进宫陪我聊聊天了。”自从进宫之后,缠绕着她的,永远都是这样劳什子的规矩,凌秋性子爽利,也仍是要被这规矩所困。像年少时那般,凌秋、她、月儿,三人在床上笑闹的时光,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
宋凌秋顺着她的手站了起来,倒也不拘谨地笑骂道:“我不是忙嘛,那个臭小子,帮他订下的亲事,拖了这么些年,现在又风风火火地说要马上成亲,折腾死我了。”
顾倩云看她说得夸张的样子,摇头轻笑起来,她是恨不得轩辕逸早点成亲吧。这风风火火,说的该是她自己才是。几十年了,倒是一点没变。
这时,顾倩云才发现,地上还有一个女子低头半跪着,她是和凌秋一块儿来的吧,顾倩云疑惑地问道:“这是?”
宋凌秋但笑不语,似乎不准备解答。顾倩云有些好奇了,看向眼前始终平静不语的女子,问道:“你是何人?”
这就是所谓皇家礼仪,没有允许,可以让人长跪不起,而他们,以此为荣。慕容舒清淡淡地回道:“民女慕容舒清参见太后。”
慕容舒清?顾倩云想了一会儿,看向宋凌秋,恍悟道:“月儿的女儿?”
宋凌秋微笑地点点头,顾倩云再次看向慕容舒清,说道:“到哀家这儿来。”她就是月儿的骨血吗?
慕容舒清慢慢起身,膝盖有些疼,这些高人一等的规矩,在这深宫之中,表现得更为淋漓尽致。或者,顾倩云对于这些所谓规矩也曾痛恨万分,但是在长久的禁锢下,她已经渐渐被它们同化,甚至,不能选择地成为后宫中的代表,这或许就是环境的魔力。
习惯了直视别人才是礼貌的慕容舒清,站起身之后,便对上了顾倩云探究的眼,这时,慕容舒清才想起在这宫中,没有恩准,不得窥探天颜的规矩。不过,她却不想现在再故作慌张地低头,因为,没有必要。
慕容舒清缓步来到顾倩云面前,细看之下,不由叹道,这太后应该四十多岁了吧,保养得却很好,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只是一身的华贵气质,让她看起来威严而高高在上。
好沉静的一双眼,里面没有惶恐、无知、讨好,就只是这样平静得如一汪清泉,不卑不亢。在这后宫之中,她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这样素净到几乎淡去的女子了?她和月儿很像,有一种缥缈的气质,但是,又很不像,她身上没有愤世嫉俗的孤傲。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恍惚了,不过很快,顾倩云缓过神来,微笑着问道:“今年二十了吧?”
“嗯。”慕容舒清轻轻点头,没再继续接话。
顾倩云拿起手中的清茶,问道:“素霓裳是慕容家的产业吧?”
“是。”
“哀家对那份寿礼很满意。”那幅精致的千手观音图,确实深得她喜欢。
“太后喜欢就是慕容家的荣耀。”慕容舒清嘴上客套地虚应着,其实她根本不知道秦茯、秋昱他们绣的是什么,素霓裳一向都归他们管理,基本上她很少过问。还好那两个家伙,没有送什么奇怪的东西。
顾倩云对眼前的女子充满好奇,前不久,才听林航夸奖慕容舒清如何聪明能干,才情出众,今日看来,确实让人期待。顾倩云笑问道:“听说,你很能干,慕容家的很多产业都是你在当家?”
慕容舒清微微眯眼,温婉地摇摇头,淡淡地回道:“慕容家当家的,当然是爹爹,女儿家对刺绣不免喜欢,所以爹爹才准许我在素霓裳里出出主意。”天知道,她连针都拿不好。
哦?仅此而已吗?她听说的,可不只是这些。依她看,这个慕容舒清比林航所说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着痕迹地再次看向慕容舒清,顾倩云掩下眼里的精光,依然慈眉善目地说道:“嗯,确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她眼中一闪而逝的锐利,慕容舒清自然是看见了的,这宫里的女人,没有智慧的,只怕也留不到今天。心里叹了一口气,慕容舒清微微点头,回道:“太后过奖了。”
顾倩云将视线转向宋凌秋,笑道:“你今日进宫,不是来陪我聊天的吧?”她既然会把慕容舒清带来,必是为了婚事了。
宋凌秋也不避讳,直接说道:“听闻皇上下旨召舒清进宫学习礼仪,本是好事,只是这请柬已然送出,若是推后,怕是不好吧。”
赐婚的事情,她知道;学礼之事,她却是不知。皇儿好像对他们的婚事特别上心,看了一眼静立于一旁的慕容舒清,顾倩云心下一惊,莫不是……皇儿也看上她了?虽然慕容舒清长相普通,但是这一身的风华却是整个后宫都没有的,如果是,也不无可能,但是若真是这样,皇儿为何还要赐婚?
一时间,未能想明白其中的情由,顾倩云沉吟一下,说道:“这是皇上的旨意,我也不曾知晓。既然是圣旨,婚礼推个几月,也无大碍。这匆忙准备的婚礼,不免草率,也委屈了舒清,在宫中好好学礼,准备好了,再举行大婚,岂不更为妥当?”
宋凌秋也是官宦人家长大,这宫中礼仪,她也知之甚多,倩云今日,怕是要护着儿子了。既然如此,那她就和她讲“礼”了,“你说得也在理,只是自古以来,学习礼仪,为期一月已是最长的,舒清在宫中待三月,怕是要招人议论的。”
“这?”顾倩云皱起了眉,凌秋所说,句句在理,臣妻长时间住在后宫,确实不妥,这让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皇儿到底意欲何为?
宋凌秋不容她多想,说道:“你能不能和皇上商量,时间缩短为半个月,让舒清住在你这里,既能研学礼仪,还可以陪陪你,岂不更好?”既然圣旨已下,入宫是必然的,时间越短便是越好。
慕容舒清轻轻扬起唇角,原来她这个未来婆婆,不仅坦率直爽,也一样是机敏过人啊。
凌秋所说的,未尝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但是皇儿会提出三月之期,必是有其原因的。叹了一口气,顾倩云只得说道:“我与皇上商量看看吧。”
良久,她们都没再说话,祥瑞宫显得格外安静,顾倩云和宋凌秋都若有所思,只是慕容舒清似乎心情还不错。这样的气氛没有持续多久,慕容舒清就注意到一个小太监匆匆地在一个宫女耳边嘀咕着什么,说完,立刻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秋容立刻进了内室,在顾倩云耳边说了几句话,只见她脸色居然有些微变,片刻之后,说道:“听说逸儿也在皇上那里,不如我们过去看看,也好一起讨论讨论他们的婚事。”
慕容舒清轻轻挑眉,看太后的脸色,玄天成和轩辕逸谈得很不愉快是一定的了,她只是不明白,这时候,太后何必让她们过去凑这个热闹?
宋凌秋也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点头回道:“这样也好。”三月之期,本就荒唐,就是皇上,也一样解释不了吧。
于是,慕容舒清只得跟着一行人朝御书房走去。
童阜扶着墨砚的手抖得厉害,皇上和将军的脸色,都阴霾得吓人,跟在皇上身边多年,这样的情形,他还没有见过。将军虽桀骜不羁,但是君臣之礼却从不荒废,皇上也一直欣赏将军的行事作风,今日是怎么了?
“太后驾到——”
高亢的通报声,让童阜高悬的心放下了一半,只是看向对峙中的二人,童阜还是吓得冷汗直流,两人外放的气势,并未因这声通报而有所收敛。
顾倩云进入御书房时,也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皇儿亲政差不多十年了,极少有如此外放的恼怒,而轩辕逸毫不妥协的姿态也让这场君臣之争变得火药味十足。
慕容舒清走在最后面,也看见了这两只发狂的狮子,两人虽然已经极力控制自己的怒意,却还是把周围的人吓个半死,果然身为皇上,喜怒哀乐都是不被允许的。虽然看不见太后的脸,但是光是背影就可以感觉到她的忧虑,慕容舒清在心里摇了摇头,若是让她知道他们这样都是因为她,估计她瞬间会被列为褒姒、妲己之流。
转头看了看宋凌秋,慕容舒清暗暗好笑,相较于顾倩云的担忧,宋凌秋看上去就轻松很多,甚至脸上还流露出丝丝骄傲。也是,这天下间还有谁有这个胆量与实力和天子对峙?这个未来婆婆,她是越来越喜欢了。
两人目不斜视,眼中只有对方。太后只得轻咳一声,打破这个魔咒,状似轻松随意地笑道:“逸儿也在呢?”
良久,轩辕逸才敛下目光,玄天成也默契地转过头去,闪开视线,似乎刚才的一幕只是她们眼花而已。
轩辕逸微微躬身,抱拳请安道:“臣参见太后。”
太后也顺势抬手,当刚才的一切不存在一般,“不必多礼了,刚才你母亲来和哀家聊天,听说皇上让舒清进宫学习礼仪,哀家就顺便带着舒清一块来给皇上请安了。”
被点到名,慕容舒清只得半跪下身子,轻声说道:“慕容舒清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清浅的声音,让轩辕逸和玄天成同时将视线放到她的身上,轩辕逸是毫不掩饰的炙热,玄天成则是隐忍的专注。直到慕容舒清觉得脚有些酸了,玄天成才冷冷地转过头去,说道:“平身。”
他竟觉得这声“皇上”听得刺耳,他不需要她对他下跪行礼,恭敬谦卑,他希望能与她如在凌山时一样,畅所欲言。只是每次,她都是那么急于逃离他。
玄天成隐含痛苦的目光,让顾倩云彻底意识到,皇儿和舒清怕是有所纠葛的,可是她是轩辕逸的妻子啊。皇儿怎么这么糊涂?轩辕逸乃是东隅的大将军,国家半数以上的兵力都掌握在他的手里,他若是对朝廷有异心,将是皇室最大的灾难。
稍稍稳住心神,顾倩云依然微笑地问道:“皇上这是在和逸儿讨论国事吗?”
此时的轩辕逸虽然已经敛下了张扬的气势,但是口气却依旧有些冷硬地回道:“臣与皇上正在讨论清儿入宫学礼之事。”
顾倩云看两人的表情,也知道谈得定是不愉,希望皇儿还没有失去作为一个帝王应该有的理智,顾倩云轻声问道:“皇上以为呢?”
玄天成抬头看着慕容舒清,声音不大,却是不容误听地说道:“圣旨既已下,依旨意行事。”
慕容舒清哀叹,他说就说,看她干什么?如此明显的挑衅,轩辕逸怕是也不会坐以待毙了。果然,这一眼还是激怒了轩辕逸,玄天成话音才刚落,轩辕逸立刻冷然地回道:“臣明日成婚,正是依旨行事。”
好不容易回落的紧张气氛,因为这一句话,又被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