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也奇怪,在我的诸多爱好中,有一个是:读信。从小,我就听到各种各样有关书信的传说:古人为什么管信叫鱼雁啦;大雁怎样忠实地为古人送信,万里远飞,书到气绝啦;柳毅又是怎样替人往深海里传书,用鲛绡分开碧蓝的海水,娶了美丽的龙女为妻啦。我知道,上世纪,快马怎样带着情报在古驿道上奔驰,踏起滚滚的黄沙;我看见,本世纪,信件又是怎样在天空、陆地和海洋里飞速地运行,搅起周天的风雪……长大,我又读过多少咏叹书信的诗词啊!“先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使我感到这样的凄婉;“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又使我感到那样的悲怆,“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使我穿过了岁月的幔帐,看到了古代的离别和忠贞。
我要大声赞美发明书信的人。是他,第一个把生命和感情浓缩到小小的素笺上,从此,信和情就永远融化在一起了:有的使人快乐,有的使人悲伤,有的带来诗情画意,有的写下锦绣文章。因此,我也就养成了这种爱好:读信。读自己以及社会允许我读的一切书信。信,曾像溪水一样在我的生活中流去。有一天,一封这样的信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它,既不能使我快乐,也不能使我悲伤;既没有表达感情的字句,又不能称之为文章。我翻过来掉过去地看它,难道——这是信吗?
是的,这是信!信封上贴着邮票,字迹密密麻麻地洒满在几张信笺上。我瞠目结舌了。天啊!可该怎么读它?!
我睁大迷惑的眼睛,望着给我这封信的同志,他却催促我说:“读吧,快读!要知道,这样的信不是一封、两封,而是两千多封!十年里,他们两人就是这样写了两千多封信,平均一又三分之一天每人就写下这样一封哩!”
他把大叠的信递在我的手里,我按次序把它们排列在我小小的书桌上。哎呀,不行哩!几封信就把我小小的书桌盖满了,活像铺了一条白底蓝花的台布。我想:如果把两千多封都摊开,从天上撒下,将化作漫天飞舞的雪花;若它们能在地上行走,将成为一条潺潺的河流。啊,十年不断的潺潺的河流啊!
只是,它是这样一条奇异的河流呢,唱着这样奇异的歌……它们唱的究竟是什么?写它们的又是两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发愁了。
二
原来,这是两个人名的英文缩写。LT是陆琰。琰——一个少见的、普通字典上查不出来的字;LF是辽复,辽复姓罗。
陆琰曾是个小小的孩子,大睁着圆圆的双眼,张望着奇异的世界:红的花,绿的草;白天,蓝天白云;黑夜,满天繁星……多么美丽的世界!可是,花为什么红?草为什么绿?白云为什么会行走?星星为什么要眨眼睛?他问妈妈,妈妈不会回答。旧社会的妇女,就是生孩子(她有六个孩子哩)、做饭、受气。是啊!她小的时候,也曾有过儿子这样诗意的遐想。只是,生活的苦难慢慢冲走了它。整天像牛马一样地操劳,眼里看到的就尽是愁苦和汗水了。陆琰去问爸爸,爸爸苦涩地笑笑,顾不上回答。旧社会学校里一个小小的职员,要干的杂务多着呢!一不小心,就会砸了饭碗。好容易发了薪金,得像飞一样跑向粮店,米一天要涨好几回价,哪有时间回答孩子的傻话。
于是,陆琰只好自己跑到旧书摊去,找到什么就读点什么。支离破碎的知识,回答不了好学的孩子的问题,妈妈黯淡的眼睛却越来越不安地张望着孩子的前途:十一岁了,十二岁了,十五岁了……学费的筹措是多么艰难啊!该让他辍学帮助爸爸谋生了吧?
是啊!陆琰自己也越来越羞惭地望着弟弟妹妹索食的嘴巴。那时,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以后会有这些奇异的信呢!
罗辽复也曾是个小小的孩子,同样大睁着双眼张望着世界。他比陆琰幸福:父母只有四个孩子,上边还有哥哥,糊口不像陆家那样艰辛。
有一天,小小的辽复从一本叫做《科学大纲》的书上看到一段这样的记载:光是有一定速度的。如果一个人用比光还快的速度走路,那他就会看见一种奇怪的现象——时间在倒着走!
时间会倒着走?小辽复奇怪了:那世界会成为什么样子?今天变成了昨天?那么,妈妈吓唬说晚上爸爸下班回来要敲他一顿的事,现在已经躲过去了。而今年就是去年?那就还可以重吃一次去年过年时外婆送来的年糕了?那可太美妙了。但,这是不会有的事呀,不,不可能!小辽复摇头了。虽然,他既希望躲过爸爸的巴掌,又极想吃到外婆的年糕。
但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呢:
如果一个人用比光还快的速度走路,那就会看到一种奇怪的现象——时间倒着走!
这样,大名鼎鼎的拿破仑就会看到自己的青年时代。不但如此,还可以看到死去的人,慢慢地从墓中站起来!……哎呀!小辽复惊叫了一声,多么可怕呀!多么不可思议,但是——又多么有趣!于是,小辽复抱着这本书不肯撒手了,但他那时也和小陆琰一样,做梦也不会想到几十年后,他会写出那样许多奇异的、别人读不懂的、铺在我书桌上好像一条厚厚的白底蓝花的桌布似的信。
是啊!那时,他还不认识陆琰呢。
三
这两个孩子也许终身不会相遇。如果不是这时,恰恰在这时,陆琰十六岁,罗辽复十三岁的这时,在他们人生道路上发生了一个天翻地覆的重大事件。
是的,这就是解放!毛主席、共产党领导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开进了江苏,开进了安徽,解放了这两个孩子的家乡。就像两颗远离的星,由于突变的因素,被纳入了同一轨道一样,两个不同的孩子就有了共同的命运:上学,读书,入团……生活原来这样光明,道路原来这样宽广啊!
只是,这两个孩子现在还不相识,他们各自在自己的角落,张望着各自的世界。陆琰恢复了他差一点被旧社会夺去的思考,继续他对宇宙的遐想:天上的星星真多啊!从一颗星到另一颗星那样遥远,它们彼此的光传到对方都要几十万光年,那么,从一个银河系到另一个银河系呢?宇宙是多么大,多么大啊,真是无限大!
但构成物质的微粒又是那样小,小到原子、分子、电子、中微子……还能再小吗?老师说:能啊……啊?还能小,还要小!真是小啊,无限小!
啊,世界是多么的神奇,多么的有趣!但是,我能认识它么?能掌握它么?小陆琰毫不迟疑地做了回答:能!陆琰已经是共青团员了嘛!共青团是党的助手,是新世界的主人!世界上还会有新世界的主人做不到的事吗?不,不会有的!
于是,陆琰开始了他对物理学的顽强进攻!并决心敲开北大这个最高学府物理系的大门。因为,虽然数学、天文,都非常有趣,但解决物质运动的根本规律还是物理!
罗辽复这时却爱上了文学,写文章、编板报,甚至和同学们一起出起刊物来,名叫《小草》。这是偶然的兴趣吗?不,这是因为小辽复在1949年11月就加入了共青团,读了不少社会科学和文学书的缘故。哦!请读者们务必记住,小辽复这年刚刚十四岁!而十四岁是一个多么大胆的年龄啊!它无比勇敢,办事毫不踌躇;充满幻想,思想像水银一样活泼。无怪乎辽复决定献身文学,并在作文《长大了做什么?》里写上了他的十四岁的至理名言:“自然科学只不过是火车,社会科学才是司机。”语文老师看到这里会心地笑了,暗暗赞许他说得真好。可是,全面分析了罗辽复的条件,他晚上找小辽复谈话,还是劝他决不要放弃学理科。
辽复当时听了老师的话,因为老师分析得那样透彻,使他心服。后来,当他知道这位老师是地下党员时,他更是感佩。
至此,两个孩子在他们人生的道路上,又各自向对方靠近了一步。于是,到了大学统考的那一天。在杭州,罗辽复兴高采烈地走出了考场。全答上来了!没问题!
在苏州,陆琰也得意扬扬地向家人报告:来事!稳格!可陆琰万万没想到:当他把发榜的名单上自己要考的十一个学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从尾到头看了一遍时,汗珠从头上悄悄地冒出来了——就是没有陆琰这两个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把考题从头理了一遍,不会错的呀!他埋怨起自己的名字来,会不会是这个琰字,字典里不好查,铅字里也不好找呢?他生气地把报纸一甩!……啊!怎么?在报屁股上,最后两行里跳出一个“陆琰”!原来是把他录进了外语专修学校的第二部。
莫名其妙吗?不!新中国成立后十七年的教育事业是党的正确路线指引的呀!因为他成绩优秀,招生委员会直接把他编进了留学生的预备班。
于是,陆琰毫无乡愁地坐上了火车,向着北京起程了。窗外是祖国明丽的山河,心中是滚滚的波涛。车过济南,他才把眼睛从车外收回。回头一看,背靠背地坐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衣着,差不多年纪,差不多神态的青年。青年人是不甘寂寞的。陆琰看了他一眼,他也转回头打量了陆琰一眼。陆琰对他笑了一笑,他也对陆琰笑了一笑。“你上哪去?”“北京,你呢?”“北京!”“上学?”“上学。”“哪个学校?”“外专!”“你呢?”“也是!”
于是,两个人从背对背转成面对面了。
“是第一志愿?”“不是!你呢?”“也不是!”于是,四只眼睛,上下左右重新打量起对方了。“你报的几个志愿都是什么?”“北大物理系,北大数学系,南大天文系,你——”“哎呀!怎么这么巧?我也是这三个呀!”于是,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然后,又抬起来互相拍对方的肩臂,又笑又跳,简直是嚷嚷起来了。半天,陆琰才想起来问:“哎呀!你叫什么名字呀?倒是!”“罗辽复!你呢?”“陆琰!”罗辽复,陆琰;陆琰啊罗辽复!那时你们光顾说话了,光顾得笑了,你们可曾想到,你们有一天会变成LF542,LT628或是LTll32,LFl360么?不,他们没有想到,他们那时只是又笑又跳。青年的充满活力的笑声回荡在整个车厢,整个车厢的人也都看着他们笑了。
四
要不是报告文学,你一定以为我是在瞎编。两个月后,陆琰发现有肺结核,不宜出国,回家休养了。一年后,免考重新录取到了北大物理系。
当他拿着学生简单的行李往宿舍走时,来接他的人竟是罗辽复!他也因为身体不好给转到这儿来了。
从此,四年,他们形影不离。上课,他们并肩而坐;考试,他们共同复习。海淀的深夜,听惯了他们的娓娓长谈;未名湖畔,到处留下他们青春的足迹。
四年啊!这朝气蓬勃充满理想、令人留恋令人赞美的四年啊!他们在知识的大海里畅游,名师和益友时时给他们以教益。他们在祖国的天空翱翔,毛泽东思想的阳光温暖着他们的心房。
四年,长长的四年啊!党给了他们一切。他们呢?将会怎样回报祖国和党?!
他们那时也还太年轻,还来不及想这些,他们只是吸收,吸收;梦想,梦想……“你记得吗?居里夫人说过的一句话?”“记得,‘我们要把人生变成一个科学的梦,然后再把梦变成现实’……这话说得多么好!”
“真好极了!”“说得多么美!”“做得更美啊!”
“你还记得电磁波的预言者麦克斯韦才活了四十多岁吗?”“怎么不记得!我前天还对你表示过遗憾呢?要是他活着见到自己的预言得到证实多好!”“见到当然好,可是见不到也可以瞑目了。”“电磁波是物理学史上一场多么大的革命啊!”
“是啊!衡量一个人生命的长短,应该是以他对社会、对人类、对科学的贡献的积分值做标准的。”
“……”
“……”数不尽的这类谈话,仅仅是随便的闲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