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柯岩文集(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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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不能忘记

初见田兵同志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虽然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田兵同志!”就像叫文艺界其他老同志一样。其实那时我已听到过许多有关他的传说了,什么他曾给爱国名将、民族英雄范筑先当过秘书,先后曾在杨勇、杨得志将军等率领下,参与过开辟鲁西、冀鲁豫抗日革命根据地……但那时我年轻,完全不懂这些经历的分量。表面的理由是革命队伍中这样身经百战、九死一生的老同志多着呢!还能老一惊一乍?实际上呢,是未经改造的青年知识分子的通病:不说“自我就是一切”吧,至少也是自我占的地盘过大,不大看得见别人的功勋。何况,我那时正在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搞创作,心里眼里盯着的都是莫斯科艺术剧院,战争不是已经过去了吗?未来不是我们的吗?世界上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我们这些“年轻的艺术家”将如何勇攀高峰,如何走向世界了。

不久,开始了来势凶猛的“反胡风反革命集团”运动。那时我因多年下乡、下厂、下部队,特别是经过抗美援朝的战斗洗礼,思想感情有了较大的变化,可惜毕竟没有经过脱胎换骨的改造,又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当我的丈夫因为早年曾向胡风投稿并有过书信往来而被审查,我受株连被从积极分子队伍开除时,我竟委屈得放声大哭!恰在这时,不知怎么辗转传来田兵同志为了保护所在单位一个年轻的同志不被错划,先是和专案领导小组争辩,最后竟拍了桌子……当然,立即被汇报了上去,一位刚好“爬”上此次运动文艺界最高领导小组的某领导比我“左”得更“可爱”,因为他并不像我那么年轻幼稚,而是一贯“左”得惊人。田兵居然敢在这个当口进行争辩,还拍了桌子,这还了得!于是一顶帽子轻而易举地就扣到了田兵的头上:“通敌!”下令“要好好地查他的历史。”并层层传达了下去。如果是一般的人,到了这个份儿上,不说立即撤退,也得偃旗息鼓了吧!可是田兵不,他仍然高声大嗓地嚷:“怎么连一点不同意见都听不得?这还能不犯错误!还要查我的历史?查!尽管查!我的光荣历史你不查我还不好意思说呢……”

果然查得那位老“左”哑口无言。田兵同志的历史实在是光辉灿烂:从小参加革命,在聊城战斗中,日寇破城,范筑先将军自刎殉国后,田兵与日兵厮杀终日,在老百姓掩护下死里逃生。他回到党的怀抱,又被分配到八路军先遣纵队任民运队长,在与日寇的遭遇战中,他奉命率领直属队突围转移,在枪林弹雨中杀出一条血路,胜利完成任务,受到纵队主任王幼平的热情赞扬。在参与开辟鲁西、冀鲁豫抗日革命根据地时,那可真是毫不掺假的身经百战,九死一生,并且屡建奇功。1942年9月27日,山东侵华日军调集十万大军围攻我冀鲁豫边区,田兵随军与日寇连日厮杀,最后在短兵相接、交手拼搏中不幸被俘,被投入了敌人的济南监狱。在监狱中,田兵同志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党员立场,斗志昂扬地和罗少维、黄兴华等同志组织了夺枪越狱,重返党的怀抱,受到中共冀鲁豫军区司令部党委的通令嘉奖,司令部党委号召全党全军向他们学习……按照常情,任何革命者,甚至仅仅是革命的向往者、同情者,面对这段历史,都会肃然起敬吧?何况田兵同志的历史中除了这些过五关斩六将的篇章外,还有过经受冤屈、被打成“托派分子”,面临生死大难而始终不渝的经历。既然你已经把人家查了一个底儿掉,那么,一个从正反两方面都经受过严酷考验的忠诚战士即使仍引不起你的敬重,他的经验至少该值得你参考吧?可惜呀可惜!可惜当时既非“常情”时期,那位领导同志更非“常情”之人,大概是邀功心太切的缘故吧?此君不但毫无所动,反而发展到在斗争“胡风分子”大会上完全忘却了自己的“领导身份”,亲自从台上把正在发言的吕荧同志揪下台来(动手之快比“文化大革命”中的造反派们早了十一年还多。往事历历,仍鲜活地存在于当时亲历的数百人眼中,可惜现在,那人摇身一变,居然又把自己包装成一贯反“左”的“护花神”了)。这样,反胡风运动之后,找个理由把田兵同志撵出北京,名曰支边,实则“发配”贵州,也就是很顺理成章的事了。

这件事对我震动极大,它不但使我更进一步地懂得了革命事业的艰难险阻,革命道路的曲折迂回,也使我看到了革命者活生生的血与泪、愤懑、气节、无奈和忠贞。田兵同志远去贵州后,云山阻隔,音信渺茫,但他的形象却深深地铭刻进了我的心底。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文化大革命”腥风血雨的考验中,是他和千千万万个像他一样的革命者的榜样力量,使我没有软了骨头。

去年,我丈夫去了贵州,回来告诉我,田兵同志在贵州工作得很好,不但培养了不少新人,而且自己还写了不少作品。作为一个战地记者出身的诗人,他写出热情澎湃的抒情长诗《春光寄母》毫不奇怪,使人惊奇的是他居然还写出了深情介绍贵州的《黔山探幽》,风土民俗,娓娓道来,情史交融,令人耳目一新。没有点革命者的胸怀,是能做得到的么?可惜的是,毕竟受的煎熬太多,田兵同志的健康状况很糟,已经住院很久了,夫人杨绪兰大姐一直陪同住院……他说得唉声叹气,我听了心里发堵,不由得暗自祈愿,这样的同志,想什么办法能让他健康长寿才好,因为他不但过去对革命有功,而且现在还对革命有用。为什么老天这么不长眼,偏让那些酒囊饭袋、贪官污吏活得那么自在?莫非真应了那句古话,叫做: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么?这时,我不由得深深懊恼,我怎么这样笨,这么些年,竟没有找个机会,当面向他诉说一下我对他的敬重和感激!让他知道,他们这些先行者的血没有白流,他们的榜样力量还在指导着我们这些后来人在人生的道路上行走。

幸好,今年我有了个去遵义开会的机会。瞻仰了革命的圣地,寻觅着革命的足迹,面对着滔滔的赤水,缅怀为我们而牺牲的先烈……想见到田兵同志的愿望是越来越强烈了。

好不容易到了贵阳,急奔向医院,知道他已经出院了,又好不容易地找到了他的住处。知道丈夫和我要去,杨大姐早早地就在门口等着。我一头扑进他们的小院,只见满院晒的都是瘫痪病人用的垫布,我的心一下子紧缩了起来,难道他已经完全卧床不起了么?进得门去,果然看见田兵同志仰卧在床上,面相清癯变形了,但面色还好,我们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早就溢满心间的话一时竟说不出来了。他说话已经很困难,一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杨大姐侧耳贴在他的嘴边,慢慢为他翻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第一句说的竟是:“贺……敬之……同志……的……爱人……来了……吗?不是……说……她也……来了……吗?她的病……怎么样了……?”我这才知道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泪水一下子盈满了我的眼眶,他已经病成这个样子,首先关心的还是他人!等杨大姐再次附在他的耳边,温存地告诉他我就在他的身边,正拉着他的手时,他这才欣慰地笑了。我们就这样一边流着泪,一边笑着,慢慢地说着怎么也说不完的话。此情此景,不是亲临其境的人,是怎么也难以想象的。

实在说不出告别的话,但又不得不说。一听说我们要走,一直徐徐缓缓听着说着的他,突然急剧地摆手,眼泪也急剧地奔涌起来,竟高声地叫出了一声:“不——走!”大姐轻轻地抚着他的手,抚着他的脸,柔柔地向他解释我们不得不走,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他说:“有。急……就想……不……起来……”其实他不是想不起来,而是表述太困难。他自始至终说的就是两个意思:一个是共产党员要有良心,一个是他还想能为党工作。“如果……我们……还……年轻……”他反反复复地说着,“如果……我们……党内……少些……小人……”杨大姐把我们一直送出大门,又久久地伫立在门前,我们已经走得很远了,她还在频频挥手。她真是田兵同志的好伴侣,枪林弹雨中并肩战斗,和平时期同心建设,他蒙冤时与之同甘共苦,他重病了又这样和他相濡以沫。她该是最了解他的了,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在她的心里都会是一段情、一幅画……离开了贵阳,回到了北京,许多天过去了,我的心仍然无法平静。一再咀嚼他的每一句话,反复琢磨他今天的心境。于是,一幅幅画面在我的眼前展开,年轻的共产党员田兵向我走来,我看见,他是那样意气风发、军容肃整,因为他是范将军军中第一个身份公开的八路军。我看见在连天的炮火中,他浴血奋战,弹片撕破了他层层的军衣,军帽都被打飞了,弹尽援绝之后,他从死者身上抽出大刀,冲入敌阵和敌人展开肉搏,直杀得天昏地暗。我看见在监狱中,他和战友一道组织越狱暴动,刺杀了敌人,夺得了枪支,又冲破了敌人的重重封锁,奔跑在黑暗的原野上,一心一意去追赶自己的部队!我看见他被救后躺在农民大伯的炕上,吃着喝着救命恩人的姜汤热饭又昏沉睡去,大伯把仅有的破烂铺盖紧紧地给他裹上。我还看见他在寻找自己部队的途中,怎样夜入古庙,把棺材当床、以刨花为被。我还看见他在蒙冤受屈被打成“托派分子”、“反革命”、失去党籍并连降五级,由团级干部成了文书,却仍然无怨无悔地刻蜡版、刷标语——当然,我又看见了他怎样为了保卫党的利益、保护年轻同志不被错划而不畏强暴仗义执言。哦,当然当然,我也看见了他初贬贵州,怎样在人地两生中重新开始工作,实践着“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的信念……于是,我不但又清晰地看到了田兵同志重病在床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感人形象,而且把他的青年形象和老年形象重叠在一起,牢牢记住了杨大姐所有对他的话语的翻译和注释。所谓“共产党员要有良心”,就是我们万万不可忘记我们的入党誓言,万万不可忘记人民是我们的母亲,一定不能脱离群众、当官做老爷,而是要知恩图报,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如果我……还年轻……”就是说如果生活还能从头再来或者他还能继续为党工作的话,他一定会记取教训,少犯错误,用丰富的革命经验更好地和党内的坏人与小人斗。为什么他反反复复只说小人而没说坏人呢?这恐怕不仅仅是因为田兵同志宽厚,不愿意像整他的人那样,轻易伤害同志,给人随便扣帽子,而且还因为根据他这么多年党内生活的酸甜苦辣、升降荣辱,他深深体会到坏人毕竟还是比较容易引起广大群众警惕的,而随风变色的势利小人,则或因其精于投机或因其善于迎合时尚,倒往往更容易蒙蔽人们,在他们出于私利和坏人相互勾结相互包装炒作时,给革命带来的损失是更难以估量的。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只能深深铭记。生活从来是人们最好的老师,当一个人出于对生活的热爱,又满怀忠贞地饱经人生的历练,从而成为了智者的时候,对他的话,我们是不能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