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因为杏花的那番花,加之又连喝了两次药,这一夜,静颜就睡得安稳了些,迷迷糊糊中,那缕呜呜咽咽的箫声又起,像是就在附近,又像是隔得很远,就那么缠绵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杏花照例又对那箫声抱怨了一通,静颜回想了一下,就笑道,“别说,吹得还真蛮好的,就是悲切了些。”
“奴婢却听不出悲不悲切,奴婢只知道吵得慌,”杏花边伺候静颜洗脸,边撅着嘴道。
静颜也不跟她争这个,她洗了脸,觉得精神好了些,就让杏花将桌子挪到床边来,偎在床上吃早饭,自从昨天杏花发了火后,今天的早饭显然没敢怠慢了,送得很早不说,除了清粥咸菜疙瘩外,多了两只煮鸡蛋。
杏花看一眼静颜,犹豫了会儿后,到底还是说了,“可是奴婢才想起,这府里会吹箫的人,好像只有二公子的……。”
“啊,”静颜正拿了一只鸡蛋要吃,猛听见这句话,顿时怔住,这是不是说,这两天夜夜吹箫的人,是柳君楷?
放下鸡蛋,静颜拧着眉头想了想,问杏花,“那你可有听出,那箫声是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的么?”
杏花侧着脑袋想了想,“好像,好像就在这外面的,”说着话,她抬手对着院门方向一指。
“就在这外面?”静颜就有些紧张起来,她咬着唇停了许久,又问杏花,“你确定,这府里会吹箫的人,真的就只有二公子一个人?”
杏花却又不敢确定了,“这……好像是吧,除了见过二公子拿着箫吹过几次,别的,奴婢想不起来还有谁吹过的,嗯,许是奴婢没记清。”
静颜再无心吃早饭,让杏花帮她穿好衣服,她来到院内,对着院门久久发愣,杏花有些担心的跟出来,“大少夫人,您身子还没好呢,快别站在这风,进屋去吧。”
静颜仿若未闻,她来到院门前,将院门轻轻一推,就听“哗啦,咣当”几声,透过门缝,一只硕大的铁锁赫然落入她的眼底,再向前看时,依稀可以看到门前的石子路上,有着落叶无数,萧索无边。
柳君楷真的连着两夜都站在那里吹箫的吗?
静颜的心里突然的就是一痛,她一直都以为,这里没有人会关心自己相信自己了,可是,可是原来,还有个柳君楷,他愿意为了自己风露而立,只为吹奏一曲只有他和她才听得懂的箫声。
到夜里时,她就开始留心,那箫声响起时,果然是在院门的方向,静颜的心就一颤,他又来了。
可是如果,这吹箫之人能换成另外一个,该有多好,她就算立时死了,也是安慰的了。
杏花批着衣服过来,向静颜道,“大少夫人,奴婢要不要出去看看?”
静颜想了想,就摇头道,“随他去吧,他不过是一股子痴心暂时散不开,等过了这几天也就好了。”
杏花替她将被子掖了一掖,就点点头说了声“好,”出去了。
只是自那夜以后,箫声却是夜夜不停,缠绵幽怨得让听的人直要断场,杏花好几次想对静颜说什么,然而看着静颜平淡如水的表情,却到底又咽了回去。
天越来越冷,转眼已进腊月,荷塘里的水面上结了厚厚的冰,偶尔杏花淘气起来,就用石子扔在冰面上,看着它连蹦带跳的去得好远。
静颜坐在边上看着她玩,心里想的却是,终于腊月了,静嫣——终于要回去了吧?
她小产时,父母答应柳老夫人让她在这里住到腊月,静嫣再怎么绞尽脑汁,也断没有个在亲戚家里过年的道理,她走了,这府里,是不是就会清净些?
其实她更想知道的是,在自己终于被她害得关进竹心苑后,以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脾性,定是要乘胜追击的,这些日子,她又做了什么?
杏花看她心思重重的样子,自以为了解的笑,“大少夫人是在想着二公子吗?”
静颜一愣,随即脸色一凛,“别胡说。”
杏花这几日和她相处下来,已是极随意的了,她背对着静颜,一时也没有看到静颜的脸色,顾自接着道,“二公子这个人其实很好的,又随和又好说话,姐妹中谁犯了错,只消去求一求他,多半儿就没事了,府里不少的姐妹都偷偷的在心里想他,不想他的心竟然落在了大少夫人身上,偏他平日里又不是个荒唐的人,可见他对大少夫人是动了真心的,只可惜,他不是大公子,唉……。”
她自说自话了半天,听不见静颜的回应,回头看时,只见静颜的脸色铁青,她这才察觉自己的话已经很是过了,伸一伸舌头,她再转头看向窗外,突然就叫了起来,“咦,下雪了呢。”
静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窗外果然落起了雪粒子,杏花忙不迭的转身出去,“我得将木柴多搬些到屋子里来预备着,不然这雪天里可不好受。”
雪粒子渐渐的大了,打在窗纸上沙沙的响,静颜站起身,慢慢来到窗前,她伸着胳膊,将半个身子都慢慢的探了出去,那雪粒子就兜头盖脸的扑在她的身上,冰凉的雪珠子落在她温热的肌肤上,很快的化了,只是那凉意却透尽了她的肌肤,让她翻滚的心终于能一点一点的安静下来。
是的,杏花的话,让她安静的心又开始波动,是呵,如果,天天在外面吹箫的人,是君桓多好!
君桓,君桓,我们分开了这样久,你,还好吗?
你可有一点点想我?
杏花说,你拒绝纳妾,可是因为我吗?
如果是,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不来?
你可知道,每一个孤寂的夜里,我都在发了疯的想你,发了疯的流泪,君桓,君桓,你不要纳别的女子,你不要将我丢在这里……
不知不觉间,静颜已经满脸是泪,泪水和着雪珠子落进嘴里,那样的凉,那样的咸……
雪越下越大,到了晚上时,已经是棉花团子般的了,地上很快铺起厚厚一层,洁白的雪映着院子里翠绿的竹叶刹是好看,杏花兴奋得像个孩子,跟静颜不停的嘀咕着,“看这雪下的情形,明天早上这院儿里就可以堆雪人了,奴婢小时候就爱堆雪人儿,只是会遭爹娘骂,到了这府里规矩又大,如今在这院儿里却是没人管的。”
静颜却蔫蔫的,并不接她的话,胡乱吃了几口晚饭,就让杏花拿热水烫了脚,去床上睡下了。
她其实没有告诉杏花,从小到大,她都不喜欢下雪。因母亲一肚子孕了她和姐姐两个孩子,吃一口饭都是姐妹两个在分,而她又显然没有抢得过姐姐,如此,出生后,姐姐健壮精神,她却羸弱得像个病猫儿,身体虚得才在秋天时就已手脚冰凉,更别说天寒地冻的下雪天了。
自嫁给君桓后,每个夜晚偎在君桓温暖的怀里,她心里还曾暗自庆幸,自从以后的冬天里,自己应该不会再觉得冷了吧?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她最怕的雪天到了,她不单没有他那个温暖的胸膛可以依靠,更连自己的心,也冷得像冰了。
在床上翻了个身,她突然又想到,外面下这样大的雪,今夜,君楷该不会再来吹箫了吧?
箫声却并没有因为下雪而停止,半夜时又准时响起,不知是否受屋外风雪的影响,静颜听着,竟觉得今夜的箫声要更比往日来得萧索,她的心忍不住就紧了些。
正发着愣,杏花披着衣服急吼吼的进来了,她顾不得剔亮床头的小油灯,着急的对静颜道,“大少夫人,二公子又来了,可您看外面这么大的风雪,他是才受过伤的人,这要是在大雪里站一夜,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您还是出去劝劝罢。”
静颜却默默的躺着不动,淡淡的道,“也……未必就一定是他的?”
她这句话直把个杏花急得直跺脚,索性就自己出了屋子,来到院门口对外面叫道,“外面吹箫的,可是二公子么?”
箫声骤然一停,随即,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是……是我。”
杏花心里居然就是一酸,忙劝道,“二公子,您快回去罢,这雪下得这样大,别冻坏了身子,您……您才受过伤呢。”
外面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是……是她叫你出来说的?”
杏花就闷住了,停了停后,她才道,“不……不是。”
外面就久久的没有了声息,杏花吃不准他走了没有,推一推院门,将眼睛贴在门缝上努力的朝外看时,却见雪光映照下,一个挺立的身影正默然的站在树下,凝然不动,身上已薄薄的积了层雪,若不是他手里捏着一支箫,杏花几乎看不出这里竟站了个人!
“二公子,您赶紧回去吧,您……您这样是没有用的,那些事还是……还是别想了,”她语无伦次的说着,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就见那个身影却缓缓将箫横在唇边,箫声随即又起,杏花顿时泄了气,她怎么能不知道这位二公子的性子呢,他虽然嬉笑不羁,可是他要做的事,却是从来没有半途而废过的。
这一点,她知道,府里那些对他芳心暗许的姐妹们,也全都知道。
她愣愣的站着,直到雪团子扑进了她的脖颈,她被冰得一个激灵,这才醒过神来,回身急急奔进屋里,静颜正闭着眼睛装睡,杏花却是不顾的,过来一推静颜,在她耳边叫道,“大少夫人,奴婢才去看了,就是二公子呢,被雪扑得跟个雪人儿似的了,奴婢瞧他那样子,分明又是要吹到天亮的,大少夫人,奴婢知道您心里是没有二公子的,可是前些日子他才为您受了伤,这会子再为您病了,您忍心么?”
见静颜有些动容的样子,杏花心里一喜,又接着道,“奴婢猜想,大少夫人的心里虽然没有他,可若是他为了您而有个三长两短,您一定不会安心的,是不是?”
这番话顿时说到了静颜的心里,她“呼”的坐起身,抓过衣服就往身上套,杏花大喜,忙不迭的帮她穿好衣服,又拿披风厚厚的给她包严密了,这才扶着静颜出了屋子,到门口时,静颜想了一想,就摆手让杏花别跟着,她今夜既出来见君楷,就打算将这件事剖开了好好的跟他说一说,而拒绝的话总是伤人的,如此,还是不要有旁人在边上的好。
软底的鞋子踏在雪上,发出咯吱吱的轻响,外面的箫声突然一停,柳君楷沙哑的嗓音忍不住颤抖,“嫣儿,是……是你么?”
静颜脚下一顿,就站住了,许久,她轻轻的应了一声,“是。”
柳君楷不知道是不是太过欢喜,竟然半晌没有说话,静颜暗暗的叹了一口气,正要开口说什么时,突然就听头顶风响,眼前一花,柳君楷竟然越过了院墙,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顿时一惊,看看君楷,再看看那高高的院墙,忍不住问,“你……你怎么进来的?”
雪光下,柳君楷眉梢眼角尽是深情,只简单的一句,“我会轻功。”
他向静颜伸出手,“嫣儿,你终于肯出来见我了!”
静颜将头扭向一旁,“君楷,你别这样……,”她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君楷道,“嫣儿,雪这么大,你身子又弱,可不能在雪地里站着,还是快进屋去罢,我……我在廊下站着跟你说话……。”
静颜看一看天,再看一看君楷肩头上的雪花,想着一个在屋子里,一个在廊下,隔着房门说话也不算越了规矩,于是也就不坚持,点一点头,转身向屋内走去,君楷心中欢喜,慢慢的在她身后跟着。
他二人一喜一忧,各有心思,殊不知这一前一后向屋内行走的情形却激怒了树上静立的另一人,他虽然恨透了她,可是自她被关进竹心苑后,他却并不觉得快活,想到竹心苑里四面透风,他到底忍不住,命小豆子将她贴身使用的衣服被褥送来。他对自己说,这是因为他要让她天长日久的受苦,他要等着她来向自己求饶,他要等着看她后悔,所以,他要让她好好的活着,只有她活着,他才能等到这一天。
可是,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的想要见她呢?
为了克制自己,他唯有每夜都拼命的将自己灌得烂醉,只有醉了才能不思,不想,安静的睡过去……
但是某天夜里,外面竟突然响起了箫声,他分明察觉到自己的心里打了个激灵,他记得,这府里,只有君楷能吹得这样的好箫声来。
他像是什么也没有想,可等到他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跃身站在了竹心苑边的一棵大树上,竹心苑外,是君楷箫声落寞的身影,而竹心苑内,却是漆黑一片,无声无息。
君楷在院外吹了一宿,他就在树上坐了一宿,而令他欣慰的是,竹心苑内,从头至尾没有半点动静。
这是不是说明,她其实根本不为君楷的箫声所动?
她压根儿就对君楷没情意?
他想起君楷曾经说过,爱上她,是君楷自己的事,和她无关的。
是自己误会她了吗?还是?
可是,自己偏又明明看见在柴房内,二人抱在一起。
越想就越觉得乱,天渐渐的亮了,君楷僵直着身子又站了许久,方才摇摇晃晃的离去,而他,却还坐在树上,看着竹心苑里慢慢的有了动静,杏花在院子里忙碌,而通往院子的小窗被推开,她,静若一泓春水的盈盈站在那里。
嫣儿,嫣儿,你分明是那样好的样子,可是你为什么要背弃我,我哪里比不上你在外面认识的男人?
自那夜起,君楷每夜都来,他也一夜不断,一个站在院外,一个坐在树上,让他安慰的是,竹心苑内却一直都没有任何动静,从来没有?
这一夜,大雪。
他想着君楷定是不会来了。
可是当他不由自主的再次到达时,却发现君楷来得比往日都早,漫天的风雪中,他的箫声更加的深情而又哀怨,这样的箫声让他的心也跟着揪紧,可是更多的,却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冷笑,柳君楷啊柳君楷,纵然你再怎么样的无耻,你也只是单相思,她的心里早已经有了别人,无论是你还是……我,我们——都是可怜人!
可是他心里的冷笑还没有停止时,却看见竹心苑的门“咯吱”一声开了,借着雪光,那个叫杏花的丫鬟到了院门边,对着门外说着什么,他看见君楷很是落寞伤心的样子,却又分明执拗的不肯放弃,箫声又起,杏花转头进了屋子,他略想了想,也就释然了,想来,定是她无意让君楷为自己风雪立中宵,这才让丫鬟出来劝君楷离开。
嗯,是的,一定是这样。
可是他万想不到的是,那丫鬟进去不久,门再开时,出来的,竟然是她!
竟然是她呵!
她终于还是耐不住,出来了!
他的手脚当即冰凉,难道,难道她经不起这夜夜箫声的打动,终于决定要接受君楷?
还是,她和君楷原本就有情意,只是碍于柳府里的规矩礼法,不敢放肆?
他突然就冷笑出来,规矩礼法,她的眼里,还是规矩礼法么?
而此时,院外的君楷已经进了院子,向她张开了怀抱,而她,居然没有半点推辞之意,更领着君楷欲要进屋。
他们要干什么,他们要干——什么?
他只觉得所有的血液全都涌到了头上,愤怒和羞辱让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冷喝一声,“贱人,不知羞耻,”身子一跃,就对着竹心苑内的两人直扑了下去。
君楷是会武功的人,这边才有动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猛回头对上君桓怒火熊熊的眼,他虽然吃惊,心里却并不退缩,身子一晃让开了君桓的攻击,随即双掌一错,就迎了上去。
静颜看着从天而降的柳君桓,只惊得目瞪口呆,直到杏花听到动静出来时,她才回过神来,冲上来对打得不可开交的二人喊道,“别打了,别打了,君桓,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啊……。”
可是她越是着急,柳君桓的出手就越是快捷,而君楷这次因手上没有东西碍着,拳脚上亦不弱于君桓,一时间,这二人直打了个昏天黑地,静颜被逼得无法,眼看着又要惊动府中的人,她情急之下看到竹林下的那口井,于是几步过去站到井边,对二人尖声叫道,“你们再不住手,我就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