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她竟然也会吹箫,所以,才在初听到这曲箫声时,虽有触动却未想得到别的,直到两天以后,才开始怀疑这件事和她、和自己有关。
静颜却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猛的将手往身后藏,然而她再藏得快,他还是看见了,她的手上,正拿着自己留下的那支竹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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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庵的箫声依旧在响,庵外却多了一个卖字为生的落魄书生,一手好字端的是飘逸如仙,有人买字时他忙活生计,无人相请时,他就提一桶水,拿一支大毛笔在那青石板上练狂草,有懂书法的人在边上细看时,顿时就大吃一惊,他一笔一划间钩勒的竟是已经绝迹的唐朝张旭真迹《率意贴》。
这样一来,边上的人立时便对他刮目相看,就有那痴迷书法的人问他,“张旭的《率意贴》失传绝迹已久,你一个落魄书生如何得来?”
书生就笑,“哈哈,如今你也认得出,我也练得出,还说什么失传绝迹已久?”
边上的人就哑了口,却终究不死心,停了一会儿又来缠,书生只得告诉他,“小时候爷爷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这个字帖,原是从真本上临拓来的,让他跟着练而已。”
那人这才恍然的样子,撇嘴道,“我说呢,就凭你,也能见过真本?”
然而这件事还是传出去了,每天都有许多人来看他练字,偶尔他要接生意了,倒有那出手阔绰的拍出银子来,让他只管好好的练字给大家看,书生原就是为着生计,既有钱拿自也就无所谓,乐呵呵的收钱照办。
一来二去,洛阳城里都知道水月庵外有个卖字书生,会临得张旭的《率意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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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静颜忧心忡忡的对柳君楷道,“君楦他,真的会找来么?”
“小时候,祖父确曾得到一张《率意帖》的临拓本,就拿来让我们弟兄三人照着临拓练习,大哥性子沉稳,于学术武功上都是一点就通并能举一反三,三弟读书过目不忘出口成章亦是我们中最聪明的,但是奇怪的是,于狂草上却总是练不好,到头来,竟是我这个凡事二半吊子的人写得最像最真,祖父当年就说,是这狂草随率的风格像了我不羁性情的缘故,才有此结果。
而张旭的真本失传,就是那临拓本也是罕有的,所以,能将这《率意帖》完整的写出来的人很少,如今九王的人故意将这个消息散布了出去,君楦知道后,他一定会想着来瞧瞧,”柳君楷道。
“可是,这都过去十来天了,如果他来也早该来了,却还没有半点消息,这……?”静颜眉头紧蹙,一脸的担忧着急。
柳君楷沉默了一会儿,却道,“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最起码他也没落到官府手中,我如今急的却是,如今虽然知道这是皇后的诡计陷害,可是找不到她的证据,该怎么才能在皇上跟前翻过这个案来?”
“九王说,他会帮我们想办法的,”静颜虽然这样说,其实内心也是一点底都没有。
“他,哼哼,”柳君楷却冷笑了,“这天下没有白得的便宜,他如今这样费心巴力的帮咱们,谁知道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依我想着,还是让君桓不要再留在九王府的好。”
静颜就惊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九王他也……?”
柳君楷见静颜脸色有些发白,忙又笑道,“你别担心,一时半会之间,君桓不会有事的。”
“可是,那九王到底是怎么回事,君楷,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你可不能瞒我?”静颜急得出了汗。
“我听说,先皇当年其实是想将皇位传给九王的,奈何如今的皇上是嫡子,又无大错,这才不得已依照祖制将皇位传给了他,而当今皇上至那以后,就对九王十分忌惮,奈何先皇驾崩前,曾经给九王颁过免死铁券,皇帝轻易也不能将九王如何,加之九王也是个明白人,新皇登基后,他婉拒了新皇所任的任何事务,一心只吟诗作画,风花雪月,新皇见他对自己既没有威胁,又有铁券护身,这才没有把他怎么样了,可是祖父在世时,就曾经对父亲说过,九王不是个肯认命的人,他越是淡薄的样子,就越要提防他,让父亲少跟九王接触,”想到祖父当年的这番话,柳君楷唏嘘不已。
静颜侧头想了一想,却依旧疑惑,“可是,就算九王别有居心,如今柳家已经这样了,他还从咱们身上得到什么呢?”
柳君楷就冷笑了,“你不知道,当今皇后的父亲手上有兵权,这就是皇后虽然膝下无子,也能屹立中宫不倒的一个缘故了。而我父亲是三朝元老,在朝中威望颇高,如果九王能帮助我柳家翻身,找到皇后陷害诬蔑我姐姐的证据,不但能让柳家对他感恩戴德,更会借此重挫李家威势,一但皇后陷害我姐姐的罪名成立,她皇后的凤位必定不保,皇上也定没有再让她的父亲继续掌兵权的道理,而国丈李彦宏手下的那些旁支亦同样会被清除,等于就是将朝堂中的势力重新洗一次牌,如此,九王想做手脚,岂不是再容易不过。”
听了柳君楷如此清晰的分析,静颜这才恍然大悟,“这是不是说,九王其实只是想利用这次的事情,在朝中安插他的势力,以为他将来的图谋皇位以做准备?”
“正是,”柳君楷点头。
“那,君桓也应该能想到这些吧?”柳君桓在朝堂上为官好几年,柳君楷能看透的事,他也不该糊涂才是。
柳君楷轻轻摇头,“要说看得透,他心里想来也是清楚的,我只怕他糊涂,毕竟,如今爹和娘都还在天牢里关着,生死乃是瞬间的事儿。”
静颜就无力的坐下了,她的脑子里只闪过一句:乱臣贼子……
是的,如果真按着君楷才分析的形势一路发展下去,柳家给后人留下的印象,就是乱臣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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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楷在水月庵外连着写了一个月的《率意贴》,柳君楦也没有出现,他和静颜商量之后,觉得不能再在这里死等君楦,得去做点儿对柳氏雪冤有实际意义的事才是。
叮嘱静颜小心保重之后,君楷依依不舍的离开了水月庵,只是进了洛阳后,他其实很是茫然,他心里再怎么知道姐姐是被陷害的,可是皇后姐姐等当事人都深在皇宫之中,而他身为一个半点功名也没有的白丁,进不得皇宫入不得朝堂,如此,任由他在外面有多么的神通广大,又能如何呢?
这样想时,他就愈发的心急,而茶楼酒肆间又传出一个不好的消息,李国丈在朝堂上深为柳家二老仍好好的活着而不满,向皇帝提出可先将柳家在押之人典刑,以明正天下,而至于漏网的三兄弟,再慢慢缉拿不迟,皇帝亦有准奏之意,只碍于太后寿诞在即,不好行杀戮之事方才暂时放了一放。
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第一时间就去赶去水月庵,让静颜速速向九王府传递消息查问真假,而九王府中传出的消息,直让二人如雷轰顶,这个传言确实是真,皇上在李国丈和皇后两面相压下,确有要杀柳家九族之念,而李彦宏之所以如此,分明是怕柳家一日不除,夜长梦多,他要让柳家绝了翻身之念。
柳君楷惊骇急切之下,就通过水月庵主安排,和九王君桓见了一面,提出请九王帮忙安排,让他和君桓上朝堂面圣喊冤,而正如他之前预料的,九王当即以他兄弟二人此举是自投罗网为理由,断然拒绝,他情急之下,再求九王帮助安排,他要和君桓去劫天牢时,九王亦同样不允。
如此一来,九王的心思就变得清楚明了,他真的就如君楷之前所猜测的,绝不肯做对他无益的事,柳君桓亦不糊涂,到此时,他也不强求,只向九王提出,为不给九王添惹麻烦,他要和弟弟一起离去。
九王淡笑着看他,也并不坚持,就命人一辆马车装着去水月庵进香的样子,将兄弟二人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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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二人到水月庵时,在外堂就被庵主拦下,并命人叫来静颜姐妹,道,“王妃告诉贫尼说,施主们要做的事已经完了,而水月庵乃是清净之地,贫尼就不好再留几位施主,施主们请便了。”
自从听了柳君楷的推测后,静颜每日都为君桓担心,如今看到他安然无恙的站在自己面前,她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就向庵主施礼道,“多谢庵主这段日子的关照,信女感激不尽,”说着就命彩云和彩霞去收拾行李。
庵主合掌微笑道,“我佛慈悲,愿救众生于苦难之中,贫尼也只是遵照佛祖的意愿行事而已,施主们保重了,”说着就打稽首和静颜等人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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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了庵主,君桓等人正想着该如何离开时,却见静嫣眼神热切的来到他面前,痴痴的叫了一声,“君桓。”
君桓已经知道了她的情况,见她脸上又是哀伤又是希冀,就有些不忍,轻轻点头,笑着叫道,“姐姐。”
他的妻子是她的妹妹,他自然是该叫她姐姐的。
静嫣的目光就像是被火灼了一般,忽的一闪,语气里带着不敢相信,“姐……姐姐……,”她忽而转头看了静颜一眼,就低下头去,嘴里依旧在轻轻念着,“……姐姐……姐姐……”
君楷是很讨厌她的,就不耐烦跟她再扯下去,就对大家道,“快走吧,水月庵不让男子进入,咱们如今虽只是在外堂,若是被进香的女子们瞧见了,只怕也是一场惊吓叫嚷。”
君桓点点头,就去拉静颜的手,“君楷说的对,我们快走吧。”
君楷的目光就随着君桓的手游动,脸上瞬间尽是伤痛,而静嫣亦同样的盯着君桓的手,眼里亦满满尽是痛苦,静颜看在眼里,她心里一颤,就将手抽了回去,强笑道,“好,我们走吧。”
君桓脸色就有些黯然,他笑一笑,却也顾不得这些,领头出门,这里四人才走到右侧的偏门口时,突然就听外面阵阵脚步声山响,有人大声的吆喝着,“四面围好了,别让他们跑了。”
兄弟二人就一愣,怎么回事?
抬头见一个姑子如飞般的跑进来,柳君楷手疾眼快一把拉住,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那姑子显然没想到庵里居然有男人,她愣了一下,随即就惊叫起来,不答反问,“你们怎么进来的,庵里不许进男人……。”
叫声顿时就惊动了外面的人,有人大叫,“他们在这里,在西侧门。”
柳君楷心中发怒,一把将那姑子推开,回头向君桓惊问,“是冲着我们来的?”
柳君桓脸色凝重的点头,只答了一个字,“是。”
“不可能啊,怎么会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柳君楷的心里瞬间闪过无数个疑问。
而说时迟那时快,不过一转眼,水月庵的各个门口就都被外面的人堵住了,屋顶上也上了弓箭手,拉弓持箭的对着他们。有个领头模样的人就冷笑道,“柳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就束手就擒吧。”
兄弟二人这会子倒冷静了,柳君桓抽出腰中长剑伸手一弹,宝剑“琤”的发出一声龙吟,他向上闲闲笑道,“张大人这话说得极是,为人最重要的,就是识时务,只是我柳家的事和身后这两位女子无干,张大人不会累及无辜吧?”
那被称做张大人的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就笑道,“张某奉旨缉拿柳氏逆臣,这两个人若是与柳家无干,只要到李国丈面前说清楚了,国丈大人自然就会放她们回去。”
柳君桓脸色就一冷,“胡说,姓李的生平最擅就是牵强附会,菅害人命,你当我不知道么?”
那姓张的脸色也就一沉,“既是和你无关,张某倒奇怪柳将军为何如此紧张,这番看来倒是不打自招了,柳将军,你还是束手就擒吧,”说着一挥手,各路弓箭手的箭头刷的,对齐了几人。
静颜的脸色就有些白,她低声对柳君桓兄弟道,“你们不要管我们,快走吧,依你们的武功,是可以闯出去的……”
“住嘴,”然而静颜话音未落,柳氏兄弟就齐声出口喝住,柳君楷道,“你没听见那姓张的说的话么,他们久拿我兄弟不住,如今看你们和我们一起,我们走了,他自然会拿你们回去邀功请赏,想给你们安些罪名还不容易。”
“可是我父亲他是……,”静颜说到这里,突然停住,是呵,柳家去后,国丈李彦宏在朝中虽还算不上一人独大,可是朝臣们顾虑着皇后纳了二皇子在膝下后,二皇子依照规矩就是太子,将来的皇帝,而李家自然也就是未来皇帝的外家,这样的形势,有谁会得罪他,而他就算知道自己是谁的女儿,父亲官小职微,李彦宏不放在眼里不说,只怕还会联想到柳孟两家曾经结亲的事,借此机会正好将父亲也拉进去。
柳君楷显然知道静颜在想什么,就点她点点头,道,“一会儿,你紧跟着我。”
柳君桓听到他的话,虽朝他狠狠瞪了一眼,却也没有说什么。他仰头对那姓张的道,“张大人的手段柳某向来没有领教过,也罢了,柳某今日荣幸,就请张大人指点一二罢,”说着,他手一扬,几点寒光如电般的,直向那人飞去。
姓张的抽出一柄大刀左右一挥,将射到面前的暗器格开,就指着柳君桓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射。”
他这一声令下,弓箭手们自是不再迟疑,瞬间箭落如雨,兄弟二人一手分别将静颜姐妹拉在身后,一边将剑挥成了剑网,羽箭纷纷落地,静颜从小到大几时经历过这个,只惊得心差点跳出喉咙口,她强自克制着自己不叫出声来,转头看姐姐时,却见静嫣的脸上不惊不惧,一双眸子只痴迷的看着将她护在身后的柳君桓。
静颜的心里突然就是一酸,想来,姐姐这会子一定很幸福吧。
心里中感念,突然上面的箭来得更猛,柳君楷反身将静颜一把抱进怀里,手中长剑挥得如风般的,正回头要叫君桓一起跃上屋顶时,突然就见一支利箭带着刺破空气时特有的呼啸声,直向柳君桓的背部而来,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想去救已是来不及,叫一声“小心,”话音未落,突然就见静嫣猛将身子一转挡了过来,只听得“扑”的一声,那支箭瞬间扎进静嫣的前胸,透胸而过!
静颜也看到了这一幕,她“啊”的尖叫起来,凄厉道,“姐姐……。”
柳君桓回头一看,脸色顿时也白了,他反手将静嫣托到胸前,一手格着天上来的飞箭,一边叫道,“姐——嫣——嫣儿,嫣儿……。”
静嫣的目光迷离,却仍死死落在柳君桓的脸上,听到柳君桓叫她的名字,她的神智无比的清醒,满是鲜血的嘴角溢出一丝笑意来,“……君……君桓,我……我只问……问你……,若是……若是当初,我……我没有和颜儿……,没有和颜儿换……换过身份,你……你可会像……像对她那样的……对我……?”
“我……”柳君桓的唇不停的打着颤,“我会……我会的。”
静嫣就笑了,“虽然……虽然知道……你是在……是在骗我,可是我……我也很开心了……,”静嫣的身子一点一点的软了下去,她的眼神开始涣散,然而她却又死命的一挣,说道,“虽然……虽然我做了那么多……那么多害我妹妹的事,可是……可是为了你,我真的……真的不后悔……。”
这句话分明是费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就那么静静的靠在君桓的怀里,再也不动。
【烟说过,有句话叫做盖棺定论,烟文中每一个人,直到最后一刻才能知道其本质,写到这里时,烟其实无比同情静嫣,纵然她坏事做尽,可这都不过是因为一个“爱”字,相比于静嫣,静颜的命,真的不知道好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