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将至,穹隆银城下了第一场雪。
清晨推开门,屋外白茫茫一片,空气中渗着雪花纯净清冽的味道。上穹的雪比下穹来得晚,每年这个时候,东部下穹地区早已是银妆素裹的冰雪世界了。
府里的婢女、奴仆们早已起床打扫。按照传统,十二月二十九日这一天,要把内屋外室,院内院外,厨房各处彻底打扫干净,然后举行“古恰”仪式,即在家院中燃起一堆桑烟,让烟雾弥漫整个宅院以驱疾避邪。
桑珏看到府里大小厅堂的梁柱、门壁和木斗拱上都已用加了色料的土碱画上了吉祥的宝伞、金鱼、宝瓶、妙莲、右旋海螺、吉祥结、胜利幢、金轮等八吉祥图。
胖阿婶的声音自厨房那边传来,前前后后地指点着婢女做年初一敬神用的供品、竹素切玛,酒新、茶、人参果等。
福伯则分别安排着一干奴仆杂役们打水洗吉祥头。因为传说男人们在十二月二十九日洗头,家里会吉祥,工作会如意,头发会长得又黑又长。与此相反,这一天女人是不能洗头的,否则会不吉利。
每年的这一天,都是所有人最忙碌的一天。
也因为新年即将到来的缘故,镇国公府里笼罩了多时的阴霾暂时散去。
服侍洛云的婢女端着刚熬好的热粥自厨房走出来,看到桑珏连忙行礼。
“给我吧!”桑珏伸手接过婢女手上的粥碗走向母亲的房间。
自从桑珠失踪后,洛云便一病不起,终日卧床,日渐虚弱。
桑吉想尽一切办法,找来各式名贵药材,丝毫不见起色。大夫说,洛云是悲极伤神,郁结于心。
药能补身,却难以补心啊!
心疼地轻抚着母亲苍白的脸,桑珏不忍唤醒她。不过数月,母亲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昔日光滑细腻的脸变得憔悴枯黄,鬓角的发丝竟现出些许花白。
洛云轻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眯着眼望着坐在床畔的人许久,终于虚弱地发出声来:“珏儿?”
桑珏微笑着点头,伸手小心地将她扶起来,拿来一件毛裘披风披在她身上:“娘亲今日看起来气色好了一些呢!”她说着安慰的话,舀起热粥递到洛云嘴边。
洛云抿了口粥,抬眸望向窗外:“下雪了啊!”
“嗯!”桑珏笑着应声:“昨天夜里下的,今儿外面就白了呢,瑞雪兆丰年,这可是吉祥雪啊!”
愣了一会儿,洛云忽然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后天就是新年了!”桑珏拢了拢她身前的被子。
“要过年了啊……”洛云忽然叹息一声,转目看向坐在床畔的桑珏,目光忽然有些恍惚开口道:“珠儿跟珏儿的新衣我还没做呢!”
桑珏舀粥的手忽地顿了一下,听到母亲喃喃继续道:“珠儿跟珏儿最喜欢过年了,因为可以穿我为她们做的新衣服,呵呵……”
怔怔地看着母亲微笑恍惚的神情,桑珏心里像是忽然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
自从那一年她们举家迁来上穹后,父亲桑吉心疼母亲多年操持家务,磨粗了双手,便再也不准身为将军夫人的母亲动手做活了啊!
洛云神智恍惚的模样在她的眼前突然有些模糊,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哽咽着,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傍晚时分,桑吉点燃了桑烟,府里上下六十人全都聚集在院子里,仰望着袅袅桑烟在一片白雪中漫散在将军府的上空,默默在心底祈福。
“古恰”仪式结束后,胖阿婶拿了一小团揉好的面放到洛云的手心里,握住她的手捏了一下,将她的手印清楚地印到面团上,捏成一个瘦形的圆形状,然后神情严肃地闭着眼在嘴里祈祷着:“带走邪气,带走邪气,一年十二个月三百六十天,鬼魔、波折、病痛、战争、灾荒、霜冻、冰雹等灾害一个不留地全部消除。”
之后胖阿婶又对着那团面团诅咒:“洗的话没有不洁白的,熏的话没有不干净的,洛云背的话比一根羊毛还轻,你背的话比一根金子还重。”说完动手从洛云衣服下摆撕下一丝线,把“面团替身”包起来,吐一口口水,用锅底灰抹成黑色,放进罐子里。
一切完成后,胖阿婶才笑道:“好了,新年里,夫人一定会健康平安的!”
年三十的夜里,穹隆银城变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城里的大街小巷满是欢乐的人群。皇宫前的广场上空,绚丽多彩的烟花一朵接一朵在天空绽放,将黑色的天穹映得五彩纷呈。广场上人山人海,男人们身穿色彩鲜艳的节日礼服,女人们戴上漂亮的首饰,大家围成圆圈跳锅庄舞、弦子舞。在六弦琴、钹、锣等乐器的伴奏下,手拉手,人挨人地踏地为节,欢歌而和。孩子们则嬉闹着在街头燃放鞭炮,整个帝都都沉浸在欢乐,喜庆,祥和的气氛之中。
子时一到,桑珏便捧着用鲜花和用彩色酥油装饰的“竹素切玛”依次献给父亲桑吉,母亲洛云以及福伯和胖阿婶,祝福家人吉祥如意,圆满昌盛,贵体安康,长长久久获得安乐!
深夜,所有人睡去后,她悄悄捧着一份“竹素切玛”来到桑珠的房里,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道:“吉祥如意!”
隔日,大年初一。帝后率群臣至贤泽寺酬神祈福。
每年这一天,贤泽寺内要举行由八十名僧人参与的酬神大会,为人间芸芸众生祈福降祉。
甬帝与甬后分别在众神像面前焚三柱香,默念祈祷祭文,寺内“活佛”诵唱六字大明咒,群臣与帝后同拜神像行叩首大礼三次。礼仪毕,接下便是传统的宗教舞蹈——酬神大舞。
活佛与高级喇嘛面南而坐,帝后身份尊贵亦面南而坐于首位。王子、公主与群臣入座帝后左右,依身份高底排开。深红色的帐幕隔开前后台,十位执鼓击钹的喇嘛在红幕前就坐。十面直径一丈左右的大鼓竖起,一字儿排开。两位老喇嘛盘坐在显要位置,以鼓钹作指挥,并自始至终唱颂经文。
围观的百姓十分虔诚默契,会场没有一丝多余的嘈杂之声。
两个戴着裸露着牙齿的白色面具的白衣少年出场,作演出前的净场等准备工作,他俩挥舞花棒,象征性地驱赶围观者。
开场的是活佛舞,这位“活佛”是全套节目过程中唯一不戴面具者,由一位眉目清秀的青年僧人扮演。“活佛”面无表情,矜持缓慢地舞蹈着。他视察两少年选择的场地后,认为此地适合众神降临,便在场地中央画一个神圣的三角符号。
“活佛”退场,随着坚定硬朗的“咚嚓”鼓钹声,降魔镇妖的“鹿神”上场。鹿神戴模拟的鹿头面具,上有两枝树叉形的鹿角。鹿舞刚劲有力,动作幅度大,体现了与妖魔搏斗时的浩然正气。
正剧开场,是法号的仪仗。双人合抬的两管镶金长号呜呜作响,与唱诵经文的人之声高度和谐,融为一体,在蓝天与白雪之间回荡。仪仗后紧随着寿星老人和几位童子,那老人头戴前额突出的硕大面具,喜眉笑眼,颤颤巍巍,那些童子们不断地向老寿星头脸上撒青稞逗乐,老寿星迟钝地左躲右闪,招引来围群众们的阵阵哄笑。轻松的剧情令所有人脸上的肃然之色减缓。
随后,十四位大神陆续出场,戴着饰有骷髅的面具,有的牛头马面,有的青面獠牙,彩缎服饰五色缤纷,富丽堂皇,长及地面的前襟后襟绣着狰狞的护法神脸谱图案,只有一个面具是白面菩萨。众神舞蹈是慢动作,每一次扬起臂,抬脚都是半天才落下,充分体现了神灵的庄重严厉。
终于在众神圈内,四位身穿红白条纹服装,手指脚趾套有铁爪的骷髅跳起了“天葬主人舞”。轻松,诙谐,欢快,令观众眼睛一亮。
其后又是漫长沉重的众神之舞。一幅幅面具遮住一张张活生生的脸,令人感到神的生活不胜其艰。
这不是桑珏第一次看酬神舞了,可是她的内心仍然一次次地被震撼。
跳舞的僧人将世俗与宗教,神与人,神界与凡界融为一体。没有一句台词和唱词,除二、三片断外,沉闷的气氛将阴间神秘、狰狞的氛围烘托得淋漓尽致,体现了宗教远离人间烟火的境界。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对神灵世界、宗教净土的酬谢与感激,祈祷与敬仰。
人世间还有什么能超越这种对神灵虔诚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