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卫队着白袍黑甲护送大王子的棺椁出皇宫至贤泽寺。送葬的队伍绵延数里,黑白幡幢如林。哭灵宫女、侍奴悲哭断肠,沿途百姓默哀祈祷。
世子桐青悒身披白绫黑袍主持葬礼,王候百官依次在灵位前上香跪拜。贤泽寺“活佛”率众喇嘛呗唱九九八十一遍《往生经》,普令大王子的亡灵得以往生极乐净土,免受轮回之苦。
诵经完毕,八名红衣喇嘛抬着大王子的棺椁登上升天台,侍以象雄皇族的最高葬仪——火葬。
“活佛”亲自为大王子的遗体头部画上“卐”符号,左胸画6个星星、9支弓箭、1条鱼、1个牛头。之后,红衣喇嘛用白绫将遗体缠裹捆成坐姿并固定于木架柴堆上,奉上五谷、奶品、161根小木棍、39个麦面小饼和39个酥油包,用作烧祭神灵和饿鬼的祭品。最后,在柴堆上洒油点火。
整个火葬过程中,所有人闭目跪拜祈祷,不得睁眼,以免牵绊住亡者灵魂升天的步伐。
焚尸完毕,红衣喇嘛将骨灰整理装入金龛,再由“活佛”亲手递交世子桐青悒手中。
浩荡的送葬队伍出贤泽寺,前往穹隆银城郊外的珠玛神山。世子独自捧着金龛至珠玛山,将骨灰顺砚播撒。
至此,亡者的灵魂彻底解脱人世。
送葬的队伍返回途中,少了宫女、侍奴的哭灵声,越发沉闷。入城的道路显得格外的冗长。
圣寿日那夜开始,桑珏与驻军禁卫们三天三夜剑甲未卸,亦未曾闭上眼。紧绷的神经在大队人马平安入城之后,终于松懈下来。
城门关上的沉闷巨响之中,眼前的视线忽然一片模糊。缓缓行进的人马影影绰绰,仿佛被浓雾淹没一般。她猛地甩了甩头,再睁眼,周遭模糊的人影陡然扭曲,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忽然朝她袭来,她慌忙想要拉住马僵,身体却蓦地失去了平衡,一头栽下马背。
靠近桑珏身侧的一名禁军侍卫惊呼出声,匆忙伸出手想要拉住她,还是慢了一步。
狻猊将军跌落马背,侍卫纷纷下马,禁军卫队一阵骚动。
“散开!”一声厉喝蓦然自举丧的官员中传来。
侍卫们一愣,看清迈出官员队伍的高大身影,连忙向四周散开。
桑珏趴在地上想要站起来,可是模糊的视线依然旋转着,挣扎了好几次仍是徒劳。
忽地,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拉了起来。二话不说,揭掉了她的头盔。
头上的重量削减之后,她顿觉轻松了许多。抬眼想要看清眼前模糊的人影,却始终隔了一层浓雾。
“拿水来。”穆枭头也不抬地对一旁的侍卫说完,又迅速熟练地卸掉了桑珏身上沉重的铠甲,然后伸手欲解开她的军袍襟扣。
“传太医常!”一袭黑缎鹏纹广袖倏地挡开了他的手。
桐青悒傲然清冷的身影横挡在穆枭面前,侧头对身旁的贴身禁卫贝叶说道:“速送狻猊将军回镇国公府!”
“是!”贝叶与一众禁卫立即领命而去。
侍卫捧了水壶过来,看了眼离去的一队人马,于是默然退至卫队之中。
“给我!”穆枭拍了拍衣袍的下摆,忽然朝捧着水壶的侍卫伸出手:“正好我也有些口渴。”
侍卫愣了一下,连忙将水壶递给他。
仰头一口将水壶里的水喝光后,他随手将空壶扔还给侍卫,然后笑着瞥了眼面色冷然的桐青悒,转身走向官员的队伍之中,翻身上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队伍重又恢复秩序,缓缓向皇宫行进。
达郭穹王穆昆咪眼看着队伍前方的那抹人影,忽然低声对身旁的人开口道:“世子对狻猊将军的确很不一般啊!”
“帝都上下都有在传世子有特殊的喜好。”穆枭唇角噙了一丝笑意,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
“那你刚刚的举动呢?”穆昆转眼瞥向自己的养子,细长的双眼精芒闪烁。
穆枭缓缓转过头,猎豹般犀利的眼神坦然迎向他的目光,不徐不缓地反问道:“义父以为呢?”
沉默了一瞬,穆昆的眼中忽然掠过了一丝笑意。微点头,似是赞许地低语道:“对待你的敌人,最残忍有效的方法便是对他最在乎的人下手。”
皇宫金色的城门已然出现在队伍前方。穆枭沉默抬首望向天边,夕阳最后一抹余晖鲜红如血,转瞬消失在他阴鸷的眼底。
镇国公府,人影忙碌。
洛云心疼地抚着桑珏苍白消瘦的脸颊,一副玄然欲泣的模样。自圣寿日开始,一连数日未见,再回到府中,好好的人儿竟是这般虚弱奄奄。
“没事的!”桑吉揽着妻子的肩,柔声劝慰,心中亦有愧疚。
瞥了眼巡守边防数月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又直奔皇宫而去的丈夫,洛云心中的委屈和难过越发浓烈。若不是桑珏突然病倒,只怕到今日桑吉都难踏进家门。
她一把推开他的手,强忍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掉了下来:“我已经没了一个女儿了,要是珏儿再有个三长两短……”她哽咽着,紧紧握着桑珏的手,全身不安地颤抖:“你让我怎么活啊?”
桑吉的脸色也有一丝颤抖,叹了口气坐到妻子身边,望着刚刚睡着的桑珏沉默不语。
“自从她十岁跟着你进宫开始,我就没有过一天安稳的日子。每次看着她不是伤痕累累,就是奄奄一息地被人抬回家,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害怕!”洛云的胸口起伏着,情绪越来越激动:“你常年不在家中,每次出征就是数月半载,长则几年。你一出门我就开始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就怕哪一天,你再也回不来……我担心你就已经很累很累了,可是如今你又带着她踏上你走过的路,终日与刀剑为伍,过着以命相搏的日子……虽然这十年来我们一直把她当做男孩儿养大,可是……可是她终究还是女儿身啊,怎么承受得了?”
听到桑珏的房间里传来洛云的哭诉,洛卡莫的步伐略微迟疑,端着药汤悄然退至廊下。
“珠儿出事之后,我常常在想……若是当年你没有将那把刀交给珏儿,是不是现在我们全家的生活会更安定、幸福?”洛云眼中的泪渐渐干涸,神情有一丝恍惚地抚着桑珏的脸颊喃喃道:“当年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对不起……”桑吉缓缓将妻子揽进怀里,轻抚着她不住颤抖的背脊低低说道:“我知道这么多年难为你了,我欠你实在太多太多……等大王子的丧期过去,我就向甬帝请辞,解甲归田,好好地陪着你过下半辈子。”
洛云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惊讶:“你……”
“呵呵。”他搂着她,认真肯定地点了点头:“你没听错,以后啊,我就天天在家陪着你,你可不能嫌我烦啰!”
看到丈夫一向硬朗严肃的脸上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怪异表情,她终于破涕而笑。
“不如,让珏儿也回家吧,不要做什么将军了,我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的就好。”
话落,屋内和屋外的两个男人同时一震。
桑吉垂眸看着妻子脆弱不安的眼神,内心挣扎着,久久沉默。
轻微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洛卡莫端着药汤缓缓走入房间。
“姨父,姨娘。”
“啊,你怎么亲自把药送过来了?”洛云起身迎上去,伸手欲接过他手中的药碗。
洛卡莫扬了扬眉笑道:“姨娘这么说是把我当外人了?”
“怎么会,莫儿有这份心,姨娘高兴还来不及呢。”洛云笑逐颜开地看着洛卡莫,就像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样。她坚持接过他手里的药碗,然后拉着他坐下:“只是为了珏儿的伤病而总让你这么辛苦,姨娘真的很过意不去。”
“是啊,以后熬药这些事交待给胖阿婶去做就好了,梅里阁的大小事务每天也够你忙的,在家里就好好休息。”虽然与洛卡莫相处的时间不多,但桑吉对于这个侄子亦是十分喜爱。
“我答应过姨娘要好好照顾珏儿表妹的呀!”洛卡莫笑了笑,然后望向床上沉沉睡着的人儿,缓缓说道:“而且,我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因为珏儿的安康,对我而言是最重要的!”
洛卡莫平日对桑珏的关心和紧张,洛云都看在眼里。今日,听到他对桑珏的一番真情流露,她更是欢喜不已。
如此,她更加坚定了自己心里的念头——女子,终究还是找个好的归宿,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才是最幸福的!
这一觉睡得很沉,无梦无魇。
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竟然是一张眉头深锁,略带疲倦的清朗俊颜。
看着靠坐在床头的椅子上睡着的洛卡莫,桑珏有一丝惊讶,一丝感动,更多的却是漠然。
她轻轻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未料手臂却牵动了洛卡莫的身体。她一惊,恍然发现自己的右手居然被他握在掌心。
尽管她的动作很轻,那只手掌的主人仍被惊醒了。
“珏儿!”洛卡莫略显惺忪的睡眼顿时溢满喜悦。
他顺手拉过她的手腕,凝神为她把脉过后,缓缓舒开了眉头:“醒了就好!”
“我睡了很久么?”她轻轻挣开被他握在掌心的右手,淡淡开口。
洛卡莫微愣了一下,收回手,脸上始终带着温柔的笑容:“整整三天!”
“三天?”她竟睡了那么久?只觉得这一觉睡得格外的沉,沉得她不愿醒来。
“常年的紧张劳累加之伤病未曾得到放松和休养,已令你身体的负荷到达了极限。”他扶她坐起来,目光温柔怜惜,神情却异常严肃地望着她:“再不懂得好好爱惜你自己,就是有神仙药草都难换回你的命!”
怔怔地看着他脸上严肃的神情,隐约间,似乎有一丝阴影自心底掠过。
“是么?”她淡然应声,回避他温柔关切的目光。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自己的身体状况。”
他说完沉默下来,盯着她的眼睛不发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