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天过去,宫中未有诏榜告示下发。关于那天夜里的那场大火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一切都归于烟尘。穹隆银城里的百姓也渐渐开始淡忘,日子在平静中按部就班的继续向前。
午憩醒来,窗外的阳光不知不觉间被天边缓缓聚积而来的阴云掩没,天色渐暗,空气中有些风雨欲来的湿气。
推开门,桑珏看到伽蓝精神抖擞地站在门外,昂了昂脖子,然后乖顺地走到她身旁。她对副将巴赤交待了几句,便跃上伽蓝背上朝皇宫而去。
表面上看来她只是例行公事,按常规进宫报备。实际上,每日这个时候,贝叶都会向桐青悒汇报来自帝都方圆百里各关口通行来往的情况。就是那些每日轮值的守卫也未曾察觉在他们周围埋伏着一支无论白昼黑夜都睁大着眼睛的精兵。
而自送来那只双鱼耳饰之后,那个神秘人也没有了半点动静,仿佛从空气中消失了一般。她明白,这只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一刻的平静。
到达旭日宫的时候,贝叶已在门外等候。
桑珏心下微讶,却不动声色。待贝叶行过礼随她一同进入宫门后,她才开口:“有动静了?”
贝叶默然点头,然后加快脚步往书房走去。
桐青悒已然在书房等候多时,见到两人出现,立即命侍奴退出去将门关上。
“礼节就免了,直接说吧!”
贝叶愣了一下,然后开口道:“刚收到消息,罗刹将军现在波仓藏布江畔的扎布村。”
“穆枭?”桑珏忽然一惊。
桐青悒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的询问道:“只他一人?”
“据贝竺回报的消息,罗刹将军是在今日突然出现在扎布村口的客栈。扎布村离通往帝都警戒范围内最近一个关口还有五里,收到消息时,罗刹将军已在客栈里了,究竟是何时抵达,带了多少人马还不清楚。”
沉吟半晌,桐青悒喃喃道:“那只老狐狸怎么可能会那么笨?”
桑珏抬眸看向桐青悒,内心也是相当困惑。父亲桑吉突然告老请辞,明眼人心里都明白绝不是“年事已高,想要解甲归田”那般简单。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过装聋作哑地不声张罢了。中穹王穆昆老谋深算,又怎可能猜不出其中的玄机呢?
镇北大将军桑吉明面上告老还乡、安享晚年,实则是暗操重兵坐守下穹。上有帝国最强大的精锐兵马,下有帝国最有威慑力的老将坐阵,一旦中穹谋反等于是腹背受敌。穆昆又怎会在如此紧要关头让中穹兵马支柱的强将罗刹将军轻易赴险?
“中穹王的这一招实在是让人百思不解。”
“或许……”一直没出声的贝叶忽然开口道:“中穹王以为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尼玛郡主又是他唯一的血脉,派罗刹将军前来接应确是最稳妥、最万无一失的。”
真的会是这样么?桑珏抬眸看向桐青悒,想从他眼中看到一线可能。
“传令下去,暂不轻举妄动。”桐青悒眼中也有一丝疑惑,猜不透中穹王穆昆为何会出此险招。
“继续盯着穆枭的一举一动,每隔半个时辰回报一次。另外……”他转眸看向桑珏:“让暗中跟着‘小狐狸’的人马看紧点儿,别让她在眼皮底下给溜走了。”
桑珏与贝叶齐声领命,二人前后步出书房。
自穆兰嫣扮作宫女趁乱逃出宫外,她的行踪便一直掌握在桐青悒的手中。这么多天来,穆兰嫣始终不曾找机会出城,一直藏在城内的某间客栈里,似乎是在等待前来接应她的人。
今日穆枭的出现出乎意料之外,而暗中跟踪的人马回报穆兰嫣仍如前几日一样呆在客栈里,且一直未曾离开房间。除了送一日三餐的店小二外,亦未有其他人与她接触。
增派了暗中跟踪穆兰嫣的人手后,桑珏又一刻未停巡视城墙各处的岗哨。
暮色时分,洛卡莫回到将军府时,年轻的管家金花已备好了晚饭站在门外等候。
“阿缈还没回来?”
金花迎上去接过他手中的药箱应道:“少将军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您先进屋里歇会儿,过会儿就可以开饭了。”
洛卡莫转头看了眼平日里桑珏回来的方向,然后往府里走去。
回屋换了衣裳又稍稍休息了一下,他才前往饭厅。天色已完全黑下来,饭厅里灯火通明,餐具摆放得整整齐齐,饭菜却一直没有上桌。
守候在饭厅的一名小婢女见他走进来,连忙吩咐东厨上菜。
洛卡莫看了眼替他拉开座椅的小婢女,又看了看屋外问道:“阿缈回来了么?”
“回表少爷,少将军还没回来呢。”
“那为什么提前开饭?”他微皱了皱眉,将军府一向是要等着全家人都到齐了才开饭的。
婢女连忙解释道:“金花姐说表少爷您累了一天,现在这么晚了,怕您饿着了,所以……就要奴婢提前开饭。”
他愣了一下,而后轻叹了口气说道:“将军府向来的规矩你们应该是知道的!”
“表少爷……”小婢女怯怯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少将军什么时候回来,府里就什么时候开饭!”洛卡莫丢下一句话便头也回地走出了饭厅。
婢女们自东厨端着饭菜而来,却只看到小婢女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孤零零地站在饭厅门口。
将军府门外,年轻的管家金花一直向着夜色渐浓的街道上翘首张望:“平日里这个时候,少将军早就该回府了啊。”
看到她不停地在门外走来走去,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守门的侍卫忍不住说道:“近来军中事务繁忙,将军怕是还有公务在身,晚归也是正常的。”
“可是现在都这么晚了……”时间一分分过去,她脸上的焦急和担忧便越来越深:“若是有公务回不来,也该有人捎个信回来才是啊!”
“确实很晚了。”一袭淡青色的身影忽然自门内走出来。
“表少爷!”金花转头看向一身家常便服的洛卡莫,惊讶道:“您怎么……”
洛卡莫看了她一眼转而对侍卫说道:“替我备马。”
触及到他目光的一瞬,金花的脸上倏地掠过了一缕苍白。虽然他并未提她自作主张命人先为他开饭之事,但他眼底那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悦神色令她觉得心凉。
“还是让奴婢去吧!”金花上前跪道,声音有一丝干哑。
洛卡莫挥了下衣袖从她面前走过:“军营之地,我去比较方便。”
她咬了咬唇,犹豫着正欲开口,忽然一阵急促的车马之声自远处而来。
洛卡莫步下台阶的身形突然停住,抬首望向夜色中急驰而来的马车。
一辆普通的马车在府门外停下,车厢四角各挂着一只红色的灯笼,上面绣着吉隆客栈四个字。
车夫抬头看了看府门上方悬挂的牌匾,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对照着看了看,然后才跳下马车,佝偻着身子上前问道:“请问,这里是狻猊将军府么?”
洛卡莫上下打量了一眼陌生的车夫答道:“正是。”
车夫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瞄了瞄门外持刀而立的侍卫,呐呐开口道:“那……请问狻猊将军在么?”
“你找狻猊将军有何事?”
“小的是……是替一位大爷送封信给狻猊将军的。”
“哦!”洛卡莫笑了笑说道:“将军现在还在军营,若是很急的事情,我可以替你把信转交给他。”
洛卡莫亲和的态度令车夫紧张的情绪稍稍放松了一些:“多谢大人的好意,只是那位大爷交待小的一定要将信亲手送到狻猊将军手上。”
“这样啊……”洛卡莫微点了点头,然后说道:“那你暂且先进府里等候吧。”
“啊,不用不用……”车夫惊讶万分,未想到竟然会被邀请进入将军府,他做了一辈子车夫,还从没有谁待他如此客气:“小的,小的就在门外等候就好。”
“天色这么晚了,你这样子站在将军府门外也是不妥啊。”洛卡莫步下台阶,看了看那辆挂着灯笼的马车忽然说道:“不如这样,你驾车送我去军营,然后你再亲自将信交给狻猊将军,可好?”
“表少爷!”
“大人!”
金花与侍卫同时出声,对于他的提议表示不赞同。
车夫愣愣地看着走到他面前的洛卡莫,又看了看停在路边的马车,不确定地问道:“大人是说要乘……”
“不可以!”金花突然激动地冲到了洛卡莫身旁:“表少爷,您不可以搭乘一个陌生人的马车,万一……”她顿住,满眼猜疑地看了一眼那名车夫接着说道:“还是就让他在这里等少将军回来吧,应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呵呵,这位大姐说的是。”车夫憨厚地笑了笑,也算是明白人:“小的不急,小的还是就在这儿等好了。”
“大人!”牵着马的侍卫忽然说道:“不如让卑职去趟军营好了,天色晚了,您一个人出去也不太安全。”
洛卡莫摇了摇头坚持:“还是我自己去好了。”
“是要找我么?”
众人皆惊回头,只见白狮伽蓝载着一身虎纹绛袍的英武少年无声无息地自黑暗中走来。
“将军!”侍卫纷纷屈膝,金花也连忙福身行礼。
洛卡莫大步迎上去,语气中掩不住关切:“怎么现在才回来?”
桑珏不着痕迹地拔开他握在她手臂上的手,然后自伽蓝背上跃下来径直走到呆愣在一边的车夫面前说道:“是来找我的么?”
车夫猛地合上张大的嘴巴,将惊骇的目光自伽蓝身上挪开,抬眸看向面前的少年。
“是来找我的么?”桑珏又问了一遍。
“呃……”车夫张着嘴半天发不出声音,只觉得面前的少年周身散发着一股迫人的清冷气息,令他不敢直视。
洛卡莫看向呆怔的车夫说道:“你不是说有一封信要亲手交给狻猊将军?”
车夫一愣,连连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双手颤颤地递到桑珏面前:“信信……给,给狻猊将军的信。”
桑珏一把接过,瞥了眼信封上刚劲浑厚的“狻猊将军亲启”字样,想也没想就地将信打开,整张纸上一个字也没有,除了一个草绘的双鱼图案。
“呵!”她忽然扯出一丝冷笑,抬眸看了眼马车上挂着的大红灯笼说道:“吉隆客栈!”
洛卡莫亦将目光落向马车四角的红灯笼,不解她为何突然念出灯笼上的字?
“走吧!”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桑珏突然一把拉过呆若木鸡的车夫,大步朝那辆马车走去。
“阿缈……”洛卡莫脸色变了变,跟上去拉住她问道:“你要去哪儿?”
“有人要请我喝酒,我去去就回!”桑珏回头轻描淡写的说了句,然后握了把腰侧的“霜月”钻入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