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批从亚丁高原吊桥上通过的人群中一骑风尘仆仆的人马格外引人注目。栈道旁的守卫看了眼那人手中的红头烫金铜符,立即隔开拥挤的人群为其开道。
马蹄在晨光中踏着轻烟飞奔上亚丁高原。
金穹殿内,群臣朝毕正欲行礼,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殿外奔来。众人惊讶回首,望见一抹风尘仆仆的人影快步奔入殿内,屈膝行礼跪道:“卑职参见世子殿下,中、下穹两地契军情快报,请殿下过目!”
桐青悒一惊,看了眼侧座的母后拉珍,然后命人将信呈上。
太傅亲自接过信使手中的信报,还未来得及打开,便闻甬后拉珍急切的声音说道:“快念!”
太傅朝座上微垂首行礼,然后将信摊开,面向殿下紧张的群臣缓缓念道:“列古格三十三年七月二十三夜,甬帝四十万大军军营在中穹隆格尔城外遇敌偷袭,共损失人马十万……” 他顿了顿,瞥见座上甬后拉珍的脸色有些发白,而他在看到接下来的字句时,心下也不禁嘘了口冷气:“骠骑大将军罗追率两千人马于隆格尔城外中伏……全军覆没,骠骑大将军罗追阵亡。” 话落,大殿之内一片寂静,惶恐不安的情绪无声无形地在人群之中蔓延。
“接着念!”甬后拉珍的脸色堪比她那满头白发,紧抓着椅把稳住微微颤抖的身子,急切而又极度不安地望着僵立的太傅。
太傅凝了凝眉继续念道:“同日夜,卓仓部集三十万大军举兵攻打下穹边城昌都,镇国公桑吉率下穹十万驻军迎战,一举将卓仓军队击退至卓仓边境……”大殿内的气氛稍稍回暖,只听太傅的声音忽然高昂起来:“七月二十四日,甬帝率兵攻打隆格尔城,激战三天三夜,大败中穹军队,首战告捷!”
话音落下,大殿内顿时一片欢声雷动,众臣齐呼:“甬帝神武,甬帝万岁,万万岁!”
甬帝御驾亲征首战告捷的好消息令满朝文武振奋不已,欢呼之声一直持续了许久。
看着母后拉珍舒展开来的喜悦神情,桐青悒提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了下来。退朝后,他亲自护送拉珍回宫休息,待其熟睡之后才离开朝阳宫。
近来朝中事务繁重,又要照顾情绪不稳的母后,他的精力有些疲乏,加上桑珏一直未有半点音讯更是令他心力交瘁。
挥退了所有侍卫,他想一个人静一静。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皇宫后花园。满园繁花似锦,绿荫如盖,可是却令人觉得寂然。不过短短数月,家国频生变故。
“人生是如此难以预料啊!”寂静的花园里忽然飘来一声轻叹。
桐青悒抬首才发现花园池塘边的水榭里坐着一抹淡紫色的人影。
“紫儿?”他略微怔愣,然后缓缓举步朝水榭走去。
“二哥怎么有空来此赏花?”桐紫儿趴在水榭内的栏杆上,举着手中的酒杯冲他打招呼。
看到她满脸酡红,一副醉熏熏的模样,他不禁惊讶道:“你怎么也学会贪杯了?”
“呵呵……”她半咪着眼笑着,晃了晃酒杯:“酒,是个好东西,可以让人醉!”说完,她便又喝了一口。
桐青悒怔怔地看着她,看着那张天真熟悉的甜美笑颜渐渐在眼前变得有些模糊……那一刻,一股突来的悲伤自他心底漫延开来,隐隐的痛像针刺一般遍布全身。
“醉了,就可以把一切都当做是场梦……”她闭上眼喃喃低语,脸上甜美的笑容依然如昔,却多了一抹朦胧的恍惚:“梦里没有眼泪,没有死亡,没有悲伤……呵呵……”
“梦终究只是梦!”他轻轻夺过她手中的酒杯,将那半杯烈酒一口咽下,然后对她说道:“梦醒了,一切反而会变得更加残酷……”半杯烈酒入喉犹如烈火在他身体里灼烧,那般的痛却令他觉得异常的清醒。
“紫儿,你终究是要学会面对痛苦和磨难,事事不可能永远都如你期望的那般美好……这便是人生,我们谁都无法逃避!”
她脸上的笑容忽然淡去,睁开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这番话,有一个人也曾对我说过!”
桐青悒一怔,惊异于桐紫儿眼中隐约凝现的媢怨之色!
“你们都告诉我,要我学会面对痛苦,要我坚强,要我勇敢……”她忽然坐直身体,平静地看着他,冷漠的语调仿佛陌生人:“可是你们又凭什么要我去面对,要我去承担你们所造成的痛苦?”
冰冷的一番话犹如惊雷击中他的胸口,他一动一动地站着,忽然间失去了言语。
“你们说的没错,这便是人生……”她缓缓站起来,将酒壶中残余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倏地将酒壶重重砸到地上,悲怨地冷笑道:“无法逃避,所以要学会残酷!”
剔透的白玉碎片溅得水榭内满地都是,一如凋零的白色花瓣,美丽而凄凉。
桐青悒一直沉默站在水榭里,从日正至日暮,看那一丛丛开得天真烂漫的繁花渐渐褪去颜色……
苍穹之下,万物生灵皆在时光流逝之中经历萌芽、繁盛、枯荣,如此重复循环……
一切都在不知不觉间改变!
镂花金质宫灯如一朵朵金色的莲花在夜色中静谧盛开着。皇宫的夜,华丽中透着几抹冷清。
巡守的侍卫第七次自夏旭宫外走过,已是四更,再过一个时辰早朝的大臣们便要陆续进宫了。
合衣静坐一夜未眠,桐青悒的面容有些憔悴。呷了口茶,他自书案边缓缓起身舒展有些僵硬的四肢。推开窗,天空还是一片漆黑,几许宫灯的光亮斜斜落到窗棂上。风自窗外灌入,带着冷冽的寒意,令他清醒了许多。
隐约间,似乎有一丝骚动自远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回廊上响起,方才巡守远去的侍卫突然又折了回来。
桐青悒一惊,披上外袍急步走出书房。守候在门外的禁卫贝叶手已握在刀侧,神情戒备地盯着脚步传来的方向。
巡守的侍卫领队急步大前,见到已站在走廊上的世子忙跪道:“启亶世子殿下,内侍总管布隆在前殿求见!”
“什么?”贝叶怔住,上前问道:“哪个总管?”
“内侍总管——布隆!” 侍卫领队又重复了一遍。
顿时,桐青悒脸色大变,不待侍卫多言,便举步朝前殿而去。禁卫贝叶快步跟随在后,亦是一脸震惊忐忑。
内侍总管布隆当日随甬帝亲征,如今突然独自回朝实在蹊跷!
深夜,夏旭宫前殿里仅有一抹烛火静静守在黑暗之中。昏暗的光线中,一抹人影来回走动着,不时叹气,似乎快要掩不住内心的焦躁。
终于殿外传来了等待已久的脚步声,那人倏地抬头,大步奔向殿门口。
“世子!”伴随着一声急切尖细的低呼,那抹人影“咚”地一声跪倒在刚至殿外的桐青悒面前。
侍卫们手中的灯笼趋散了殿前的黑暗,将那一抹人影笼罩在光亮之中。
“布隆?”桐青悒陡然看清,那跪在身前的人一身风尘仆仆,发丝凌乱,竟是那般憔悴狼狈。
他一把扶起他急切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为何你一个人回来?”
“殿下……”布隆尖细的嗓音突然一阵沙哑,一脸悲然欲泣的神情,双腿一软又跪了下去,紧紧抓着桐青悒的衣摆哽咽着:“都怪老奴没用,老奴该死啊……”
桐青悒脸色僵硬,猛然深吸口气说道:“甬帝怎么了?”
布隆浑身一颤,老眼中滚动的泪花顿时洒了一地,哭道:“甬帝……甬帝……不慎落马,重伤昏迷……”
“啊!”空气中一片惊骇的抽息,灯笼的光影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贝叶与一众侍卫僵在一旁,个个面色如纸。
除了布隆哽咽的低泣,再没有多余的人声。
许久,桐青悒忽然开口对着空气说道:“你们刚刚听到什么了?”
众侍卫一阵惶恐,倏地跪地,连声答道:“卑职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
桐青悒微微点头,转身看向一直沉默立于身后的贝叶缓缓说道:“先带总管去梳洗一番,然后再来见我!”
“是!”贝叶领命,扶起哭倒在地的布隆与一众侍卫离去。
泡了澡,换过干净的衣裳,暖暖的奶茶下肚,布隆总算回复了一丝往日的生气,镇定平静下来,将甬帝如何在下穹孜托城受伤的经过详细讲了一遍。
甬帝桐格落马之后一度昏迷不醒,护卫连夜将其送回那曲城。随行军医与城中大夫都束手无策,桐格全身上下没有半分皮肉伤,可是神智却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反复数次之后,桐格将内侍总管布隆单独叫到身边,命其代笔写了封诏书,然后盖上帝王金印,命他连夜赶回帝都交给世子。
布隆将那封紧紧揣在怀里的金锦交到桐青悒手中,沉声说道:“一切,甬帝已有安排!”
接过金锦的一刹那,桐青悒忽然感觉到了一份沉重,那卷轻柔的金锦仿佛有千金重一般,令他的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尽管已经预感到金锦的内容,可是亲眼看到后,心头依然无比震撼,他无法明状自己的心情,悲喜交杂,是责任亦是抱负,而更多的却是沉重……
已近五更时分,书房外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内侍领着宫女们已至门外。
桐青悒将金锦重新交到布隆手中,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慎重道:“剩下的事情交给你了!”
“老奴明白!”布隆双手捧着金锦,跪礼后悄然没入书房的屏风之后。
“进来吧!”桐青悒开口,书房的门应声而开。
内侍领着宫女轻轻走进屋里,动作娴熟地侍候桐青悒梳洗、更衣,之后奉上参茶、餐点。待桐青悒用完早膳,正好五更钟响,一行人遂离开夏旭宫至金穹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