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金盘掉落在玉石地砖上的突兀声响惊得少年猛然睁开了眼睛。
密宗大法师神情惊骇地瞪着少年,手指上的朱砂在少年眉心画出了一滴血痕。大法师猛地退后一步,身体突然如僵硬的佛像轰然倒地。
少年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先前的姿势跪着,怔怔看着洒落一地的朱砂似鲜血一般渗入白玉石地砖的缝隙。
“大师!”亭葛释惊呼一声冲到密宗大法师身边,将他的身体扶正。
大殿外忽闻靴声橐橐,剑甲加身的侍卫第一时间奔入了神殿。
“退下!”亭葛释厉喝一声,神色间布满阴霾:“谁让你们进来的?”静雪神殿乃是清净神圣之地,刀兵之器生有戾气,乃大凶之物。
侍卫愣住,一时情急护主犯了大忌,正欲退出之际,忽闻密宗大法师喃喃说道:“天地劫数,赤焰腾空;罗刹归来,血浴坤仪!”
亭葛释脸色惊变,忽地抬首朝那尊白度母像望去。
蓦地,他全身一震。
白度母像额间那只血石镶嵌的眼睛忽然发出了丝丝微弱的红光,那块血石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流转的光芒似血液在隐隐流动。
如此诡异的一幕令侍卫们同样惊怔在原地,忘记了离去。
“怎么会这样?”亭葛释几乎是踉跄着扑向白度母像下,难以置信地瞪着那只发出骇人红光的“眼睛”。
“天意啊……”密宗大法师目光哀伤地看了眼怔忡的少年,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握着佛杵缓缓走向白度母像。
“大师?”亭葛释怔怔地看着满脸哀伤的大法师,眼底缓缓升起从未有过的绝望。
“一切因果皆有定数,天意无法改变啊!”密宗大法师深深叹息一声,跪坐于白度母像之下,闭上眼,不再开口。
“父亲?”少年起身走到呆怔的亭葛释面前,清亮的黑眸中溢满关切。
亭葛释抬眸看向少年,唇角微颤,久久不语,似乎内心正在经受着痛苦的挣扎。
侍卫们怔愣半晌,终回过神来,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神殿里,烛光将少年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竟透着些许孤寂。
许久,亭葛释终于平静下来,那样的平静却透着说不出的苍凉。他缓缓拿起密宗大法师的佛杵,凝重地看了一眼白度母像,倏地举起佛杵朝白度母像的额间敲下。
少年大惊,听到“喀嚓”一声轻响,白度母额间的那颗发光的血石自凹槽里脱落,轻轻落进了佛杵顶端的金莲花里。
亭葛释沉默地将那颗血石取出,放在掌心端详许久,终于沉重叹息一声,将血石递到了少年面前。
少年一脸讶异,只是垂着双手不动。
“它是属于你的!”亭葛释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沉重。
少年怔怔盯着血石半晌,有些犹豫又有些颤抖地伸出双手。当那颗流转着微微红芒的血石躺入他的手心,他忽地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沸腾起来,仿佛与那颗血石产生了某种共鸣!
亭葛释神情复杂地看着少年,那血石流转的红芒映入少年清亮的眼底,似跳动的血色火焰。
伴随着阵阵轰鸣,整座神殿忽然颤动起来,少年惊见那尊白度母像巨大的莲花月轮底座正缓缓向地下陷落。强烈的震动将神殿玉梁上的灰尘纷纷震落,大殿里一时间灰蒙如雾。
如此巨大的动静中,密宗大法师依然纹丝不动,闭目打座。
少年转眸看向自己的父亲,却见亭葛释一瞬一瞬地盯着那尊白度母像,眼中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矛盾在隐隐跳动,似绝望又似希望。
当白度母像的莲花月轮底座完全没入了玉石地面之下,轰鸣声和震颤消失,神殿内重新恢复了平静。少年眨了眨眼,透过弥漫在空气中的尘雾,看到白度母像的身后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甬道入口。
亭葛释将佛杵轻轻放回密宗大法师身旁,然后看了少年一眼,举步走向甬道入口。
少年只是迟疑了一下,便握紧血石朝甬道入口走去。
仅一人宽的甬道里伸手不见五指。少年屏气凝神跟随着亭葛释的脚步声,缓缓向前行。狭窄的空间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格外清晰,脚下厚厚的积尘显示这条甬道已有许多年无人来过。身后,密宗大法师绵柔的吟诵隐隐约约、飘渺悠远,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这条神秘的甬道仿佛一道时空的桥梁,连接着神殿与甬道尽头未知之所两个不同的时空。
黑暗中,狭长蜿蜒的甬道内,时间变得不那么清晰。不知道走了多久,空气中渐渐生出了丝丝寒气。越向前,寒气越重,丝丝缕缕,冰冷刺骨。脚下的地面变得异常的坚硬,少年抬手在黑暗中触向甬道的石壁,竟是光滑的冰层。
突然,前方的脚步声停止了。
少年一惊,随之停下脚步。黑暗中,只听得衣袍悉蔌的细微声响,前方的人影似乎在摸索着什么。
“噗!”松油微微呛鼻的气息伴着接连亮起的火光,层层撕开了浓重沉闷的黑暗。
突生的光亮令少年的双眼有些不适,缓了缓才看清眼前的环境——
重重楼阁,飞檐反宇;玉陛丹墀,层叠如虹;鹏纹柱粱,巧夺天工;清雅莲池,幽香若隐。晶莹剔透的宏伟宫殿,银光闪闪,寒雾缭绕,恍若仙宫。
少年怔愣许久方才回过神来,眼前竟是一座冰晶筑就的华美宫殿。
亭葛释将火折收回怀中,凝目看向少年说道:“去吧!”
少年愕然,眼底隐隐流露出一丝不安:“父亲……”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血石,内心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一旦他走上那座宫殿,所有的一切将会改变。
亭葛释沉默看着他,眼神凝重却异常坚定,不容他有半分的退缩。
“父亲,您会在这里等我回来么?”少年心中忐忑,内心极其不安。
少年的脸庞映在亭葛释的深沉的眼底,那样的清晰,那样的深刻,仿佛深深融入那双眸子里。
“会,我会等你回来!”
少年清亮的黑眸立时绽放出灿烂的神彩,毫不犹豫地独自踏上了通往冰晶宫殿的玉陛。尽管他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但是他相信父亲会一直守在这里,等着他回来。
长长的玉陛整整一千零八十级,这个数字正好与通往神殿的玉阶相符。少年微微喘息着,踏上最后一级玉陛,冰晶宫殿华美庄严的宫门完美呈现在他眼前。宫门上,一只雄姿卓然的大鹏鸟伸展着巨大的双翅翱翔在祥云彩霞之间,地上雪白莲花盛放,祥光直冲云天。
少年回首望向玉陛之下的那抹身影。隔了一千多级台阶的距离,他依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父亲坚定沉凝地目光,就是那样一道目光给了他勇敢的力量。
站在宫门前,近距离地看那精巧华美的雕刻,每一道痕迹都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那只大鹏鸟更是栩栩如生,双眼仿佛有生命一般鲜活灵动,王者之风凌厉迫人。
深吸口气,少年掌心暗生力道。
沉封百年的冰雕宫门发出沉闷的喀吱声响,缓缓向内开启。
少年屏息站在宫门口,凝目望向宫殿深处。殿外两侧的火光跳跃着,忽明忽暗的光影渗入凝固的黑暗中,隐约照见殿内的模样。空荡荡的宫殿,像一个密封的寒冰棺椁,时间和空气仿佛都在这里停止了流动,唯有刺骨的寒气充斥其间,令人呼吸都觉得生疼。
一步一步,少年听着自己清晰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当双眼重新适应了黑暗,他看见殿堂中央依稀有一座长方形的冰台,冰台上方供奉着某个物件,黑漆漆的,与殿内的黑暗融为一体,辩不清形态。
冥冥中,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令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冰台。借着血石微弱的红光,他终于看清——那是一柄通体漆黑如墨的玄铁短戟。
心脏在那一瞬突然疯狂地跳动起来,手中那颗血石隐隐散发出灼热的气息,透过他的掌心渗入他的身体,令他全身的血液汹涌沸腾,仿佛他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
少年火样的目光一寸寸扫过戟身,内心被一股强烈的力量催使着令他伸出颤抖的手握住了那只冰冷沉重的玄铁短戟,然后毫不迟疑地将手中的血石嵌入戟身正中一处隐蔽的凹槽,动作娴熟精确,连他自己都为之震惊!
“咔!”一声轻响,在他手腕的轻转之下,玄铁短戟倏地自中间向两端伸长,眨眼间化做一柄通体赤红的双刃长戟。戟身正中血石的光芒陡盛,鲜艳诡异的红芒霎时照亮了整座冰筑的宫殿。
少年怔怔握着手中的双刃长戟,清亮黑眸被血石的红芒映得血红。
他手中的便是传说中,象雄开国帝尊亭葛氏先祖横扫天下的兵器——赤焰戟!
少年拿着“赤焰戟”欣喜地奔出冰雕宫殿,他以为他会看到父亲为他骄傲的微笑,然而——
“父亲?”少年呆怔在宫殿门外,看着空荡荡的冰晶世界,再也寻不到亭葛释的身影。
强烈的不安令少年疯了一般地冲下千级玉陛,手中的“赤焰戟”也被他丢弃。
“父亲,父亲……”来时的那条甬道出口不知何时被一块巨大的冰门封住,少年拼命扑捶,冰门却纹丝不动。
“索南!”冰门后忽然传来亭葛释低沉的声音:“你要记住,不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坚强的活着!”
“父亲,开门啊,父亲……”少年依然拼命地捶打着冰门,内心强烈的不安告诉他,隔了这道门,他或许再也见不到父亲以及所有的亲人。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却是那么的可怕,他无法接受。
“宫殿里有一条密道可以通向外面,你从那里离开,再也不要回头,走得越远越好!”
“父亲……”
“记住,一定不要回头……”亭葛释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内心也在挣扎:“不要忘了你是亭葛氏的后人,你不能辱没你的姓氏,要做一个顶天立地、勇敢坚强的男子汉!”
“你要记得父亲的话,不论发生什么,活着才会有希望!” 这最后一句饱含着深深不舍,饱含着一个父亲的深沉之爱。带着一丝压抑的哽咽,亭葛释的声音最终消失在冰门后。
“不要走,父亲——”少年犹如一只疯狂的小兽,拼命用身体撞击着石门,泪水绝望地滑过脸颊。
那一夜,下穹北部的穹保雪山下血光熏天。
当少年带着“赤焰戟”从密道走出了冰晶宫殿,静雪城已成一座空城,而城中亭葛氏族的静雪城堡化作了冲天的火焰。
少年怔怔地站在城门口,看着那冲天的火焰,看着火焰血红的光芒中族人的尸体从静雪城堡一路铺向高高的静雪峰。无数族人的血将整条通往神殿的玉石阶梯染成了红色,仿佛一条鲜艳狰狞的毒蛇盘桓在穹保雪山上。
他看到一列黑色的铁骑在火光中朝他迎面冲来,森森寒芒折射着红色的血光。他听到有人喊道:“是‘赤焰戟’!”
火焰熏红了少年的眼睛,手腕轻转的刹那,“赤焰戟”在他手中发出了凌厉的唳鸣,旋风一般扫向那一众黑色铁骑。眼前的刀光剑影,耳边呼啸的铁器之声都化作了电闪雷鸣,激起他心头暴风雨般的愤怒和哀鸣。
鲜血喷溅,如雨水洒落。温热粘稠的液体带着浓浓的腥味淌过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脸颊,竟是异常的冰冷。他从来不知道杀人的时候会是如此的感受,孤独、寒冷、绝望……刀剑落在身体上都感觉不到疼痛!
“住手!”火光中缓缓步出一骑身披将帅战袍的身影。
将领一身黑色战袍,没有旗号,没有任何徽记图腾,如此的装着,显然是为掩人耳目:“留下‘赤焰戟’,便放你走!”
少年紧握着手中的“赤焰戟”,抬眸冷冷看向那名将领,火光中那张脸无比清晰地印入他的眼底:“想要,就用你们的命来换!”
“你叫什么?”将领半咪起前打量着少年,眼中隐隐泛起冷冽杀气。
“我便是亭葛氏第十八代长孙,亭葛索南!”少年冷硬的脸庞流露出一丝骄傲,一丝冷然。
将领眼神倏冷,顿时杀气陡增:“那就留不得你!”
话落,一众铁骑汹涌而上,将少年重重包围。
少年挥戟拼死顽抗,以一敌众,身单势薄。他什么都没有了,又何惧一死?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可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心底只有一个字,便是“杀”!
“少主!”一声急促的呼唤自静雪城外传来。
夜幕之中,一骑黑马如飓风冲入城中。马背上年过半百的老者一把拽起浑身浴血的少年,挥舞着长柄九环砍刀杀出重围。
眼看着城门即将关闭,漫天的箭雨呼啸而来。老者将少年护在身前,拼死冲出城门。
夜色漆黑,前路茫茫。
黑马载着一老一少飞驰在寂静荒凉的雪原上。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夹杂着阵阵急促的喘息。少年看不清老者的神情,却清晰地感觉到老者那异常的喘息声,呼吸间有浓稠的腥气,是血的味道。
没有方向,马儿只是拼命地在漆黑的夜色中奔跑。或许是感觉到主人的异常,又或许是跑得太久太累,马儿渐渐放缓了速度,然后停了下来。
少年跳下马背,伸手去扶救了他的老者,触手一片温热粘稠。
“老奴没事!”老者推开少年的手,将长柄九环刀插入雪地,暂时支撑着虚软的身体。
“管家?”少年一惊,那熟悉的声音竟是静雪城堡的老管家。
老者喘息着,轻轻笑道:“老奴真的是老了,都快挥不动这把九环刀了。”
少年眼眶一热,再次伸出手,想要将老者扶下马背。
“少主,老奴只能送您到这儿了,剩下的路就要您一个人走了……”老者的身体在黑暗中微微颤抖着,喘息越来越急,似乎极力隐忍着痛楚。
“不……”少年急切地抓住老者的手,想要留住这最后的一丝温暖。
老者伸手抚了抚少年的肩膀,语调平缓带着一丝欣慰:“守护亭葛族的血脉是我巴瓦氏一族的使命,老奴今日也算……没有愧对先祖了,呵呵!”
“不,您不会有事的……”泪水失控地涌出眼眶,少年声音嘶哑哽咽,不肯松开老者的手。
“时候不多了……”老者抬头看了看天色,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再不走,追兵就会赶来……”老者忽然使劲挣开少年的手,猛然大喝一声,调转马头:“少主,你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为了亭葛一族的希望,一定要活下去!”
少年一惊,意识到老者想要做什么,急忙扑上去。
黑马嘶鸣一声,强劲有力的四蹄踏起一阵雪花,闪电般冲向来时的方向。
少年扑了空,跌倒在雪地上,望着那绝尘而去一骑人马,喊得嘶心裂肺:“不要——”
穹保雪山脚下,庞大的军队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踏着坚硬的冻土迅速地撤离,训练有素的队伍没有一丝多余的人声,马蹄声如闷雷回荡在空旷的雪原上。短短几分钟,数千人的军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又归于平静。
“哗”,雪道旁的厚雪堆里忽然伸出了一只满是血痕的手臂。少年纤瘦的身影从雪堆中跳了出来。
此时,漆黑的天空中破出了一抹微弱的曙光。
每当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照耀在穹保雪山上的时候,那从山顶一直漫延至半山腰的终年不化的冰雪便会泛出奇异的银光,点点光芒如星辰般耀眼,传说中,那是吉祥的天母洒向人间的祝福。
然而,这一刻映入少年饱含惊恐和悲痛的清亮黑眸中的却是一片骇人的血红光芒。
望着那片由无数族人的鲜血染红的冰雪,少年的眼睛如被烈火灼痛般猛地闭合。
他闭着眼,却清晰地看见一个个在屠刀下倒下的族人的脸,那里有他的父母,有他的兄弟姐妹……他们守护着那片神圣之地,挣扎着,拼死顽抗,最终尸骨如山,血流成河。鲜红的血将千年不化的冰雪都浸透,神圣吉祥的静雪之地一夜之间变成了死亡之地。
“我会回来的……”少年喃喃自语,倏地睁开了眼睛。原本清亮的黑眸在眨眼间已变得血红,目光怨毒狠戾,那里已没有了恐惧,没有悲伤……只剩下火一样熊熊燃烧的仇恨。
“我会回来的……”猛然抬头,少年仰天长啸,声嘶力竭,震荡天地。
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血红的光芒,少年断然转身,没入了茫茫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