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朱慈烨的称谓,大家尽是心中清明,人前称张大胆,人后便称明王。
朱慈烨心中一动,暗想:“难道是带我去见飘红姑娘?”便道,“那我们现在就去。”
司马天南道:“我们一直麻烦打扰了人家这么久,要走也得和人家说一声。”
朱慈烨道:“嗯,司马庄主说的是,是该和沈夫人说一声,还得托她回去和她母亲、姥姥言谢一番才是道理。”几人打定主意,正当要过去与沈珂雪告辞,却见她先走了过来,向朱慈烨道:“张兄弟,有一件事我想与你说明。”
朱慈烨道:“什么事,夫人尽说无妨。”
沈珂雪抬起左手,原来她手上抓着一只兽皮囊,双手捧起囊袋,道:“张兄弟,其实飘红姑娘在杭州城就已经死了,小诺带她回苗寨时,因为路途遥远,缺少保存尸体的药物,只得在半途将她火化了,这只囊袋里装的正是飘红姑娘的骨灰,现在我把她交给你。”
朱慈烨闻言一怔,呆呆望着那只囊袋,既不伸手接来,也不开口说话,只是那样望着。
沈珂雪又递前数分,道:“张兄弟,飘红姑娘的骨灰,你就收好吧!”
朱慈烨喉咙动了一动,终于伸出微微在抖的双手,接过囊袋,紧紧抱在怀中。此时,终于忍禁不住,两行清泪缓缓流了下来。
紫泓牵着赤云,过来安慰道:“张哥哥,你不要哭了,飘红姐姐活着,也不想看见你这样伤心的样子。”
朱慈烨抱着兽皮囊,默不做声,独自地走了。
紫泓抿抿嘴,看着朱慈烨身形孤独,眼睛也忍不住红红的。
司马天南见此,忙向沈珂雪道:“夫人回去后代我向姥姥道谢救命之恩,我们还有些事情,先走一步,他日一定会去苗寨,亲自再向你们郑重道谢。”
沈珂雪道:“我回去后一定会和姥姥说的,司马庄主,你们可要看好了张兄弟,飘红姑娘走了,荷心姑娘也不知去向,我怕他承受不住。”
司马天南道:“这个夫人放心,我们自有分寸。夫人,那我们先行一步。”
沈珂雪道:“嗯!”看着司马天南一行人追赶朱慈烨而去,不觉深深一叹,回头道,“紫泓姑娘,你有什么打算?”
紫泓笑道:“我当然是回家看奶奶去啦!”怔了一怔,忽然似想起了什么,瞧一瞧沈珂雪,又道,“大姐姐,其实你人也很好,我姐姐的事情,就算过去了吧!我也不再记恨你们啦!”
沈珂雪笑了一笑,道:“我们也要往四平街去,正好要经过你的家,不知你欢不欢迎我和你一起去你家看下你奶奶?”
紫泓开心道:“那是当然欢迎啦!我正愁一个人回家没个伴哩!这下可好,有大姐姐和小诺姐姐陪着一起,路上就不会寂寞啦!走,我们快走吧!到家就可以吃奶奶蒸的青窝馍啦!”
小诺走过来,故意打趣道:“怎么,你就请我们小姐吃青窝馍啊?你这马儿,我可照顾得周到哩!你看它都上膘了。”
紫泓面上一红,低声道:“这个,我,那就……”
小诺瞧她那言不出来的模样,“扑哧”一笑,道:“好啦好啦!我这是和你说笑呢!我们小姐可没那么娇气,什么大鱼大肉我们可不要哩!这青窝馍我们正好以前都没吃过,这回正好去你家尝个新鲜,只是我们人这么多,恐怕你和你奶奶两个人都来不及蒸哦!”
紫泓笑了一笑,道:“这个姐姐们不用担心,回去的途中,我们这么多人都可以拔些野菜回家,紫泓知道有个山坡上的野菜长得特别丰美,很快就能拔很多了。”
小诺故意面色一板,道:“紫泓妹子你坏啊!到你家还要我们自己上山拔菜,那这样我们就不去了,青窝馍也不要吃了。”
紫泓急道:“那,那就紫泓一个人拔好了,姐姐们坐在一边休息就是。”
小诺道:“那你一个人要拔到什么时候呦,我们这么多人,看来还是吃不到哩!”
紫泓道:“那,那就……那就……”“那就”怎样,说不出来了,直一个劲地着急。
沈珂雪微微一笑,轻责一声道:“诺儿,就你嘴巴厉害,不要再说啦!
我们走了。”
小诺伸了伸舌头,一把挽住紫泓,道:“紫泓妹子,我是跟你说笑哩!
等下我们大家一起拔野菜,早点拔好,你就可以早点回家看你奶奶啦!”
紫泓开心一笑,道:“谢谢小诺姐姐,我给姐姐们带路。”牵着赤云,走了几步,回头招呼道,“大姐姐,小诺姐姐,你们快些呀!”
小诺应道:“来了来了。小姐,我扶你上马车。”又向其他的女子喊道,“姐妹们,我们走了。”
司马天南紧走几步,赶上朱慈烨道:“明王,我们先去四平府,那人早两日就在客店等着你了。”
朱慈烨神情落寞,不言不答,只是抱着兽皮囊,呆呆朝前走着。
司马天南叹息一声,要门衍先行去前头的村庄雇了几辆车子和马匹,一行人坐上疾奔四平府。一路奔行,朱慈烨始终未开口讲过话,如此过了三四个时辰,车子终于来到了四平府,在一家客店门口停了下来。
习娇娇瞧朱慈烨这般,心疼不已,过去想宽慰他几句,却又不知怎样说才好。想起朱慈烨一生命运多舛,半生孤独,不觉暗自落下泪来。
柳三娘见之上来道:“傻小子,飘红姑娘虽说是走了,可你尚有大事未做,怎的像个女孩子家,经得这点事情,就这样一蹶不振起来。”
朱慈烨不吭不应,如个呆木人一般,跟在司马天南身后,进得客店。司马天南给门衍使了个眼色,道:“门老弟,你和房兄弟、雷婆婆在下面打点一下,我们先上去。”
门衍心下知会,道:“小弟知道。”
司马天南点了点头,领着朱慈烨、习娇娇、柳三娘、欧阳逍遥走上客店楼梯,进得一间上房门外。司马天南向朱慈烨道:“明王,你一个人进去,我们在房外等着。”
朱慈烨抬了抬头,问道:“房里面的是谁?”
司马天南道:“明王进去后自然就知道了。”向欧阳逍遥一使眼色,二人便各自寻得有利位置,以防不测。
习娇娇拍了拍朱慈烨肩膀,道:“烨儿,进去吧!”
朱慈烨看了看她,又瞧了眼柳三娘,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习娇娇和柳三娘随即将房门掩合起来。朱慈烨进入房间,看见里面朝内坐着一个人。此人着一身鲜艳的紫色衣裳,头发花白,听见有人走近,忽然将头转了过来。只见他面上罩着一块飞鹰面具,看见朱慈烨,伸手摘了下来。
朱慈烨神色一怔,惊声道:“福伯!你不是已经……”
这人赶紧起身,朝朱慈烨抱拳作揖道:“手下紫衣人,见过明王。”
朱慈烨吃惊道:“紫衣人?难道你就是紫衣人啸阴天王?”
啸阴天王道:“正是手下。”
朱慈烨道:“看来从小到大一直在身边保护我的实是你。”说着神色一黯,道,“干娘死了,害她的是曾兄。”
啸阴天王道:“这事手下早已经知道。”原来当日勇闯地下城的几人,除了赶尸人哈巴,其余的均都不曾有机会与朱慈烨等人会见,而赶尸人哈巴又不知啸阴天王的来历,更凭他的性格,亦不会详细与众人说道,所以朱慈烨他们一直不知福伯便就是啸阴天王,啸阴天王便就是福伯。他接下去道,“请明王节哀。手下这里有一件万分重要的事情要与明王商讨。”
朱慈烨道:“什么事情?”
啸阴天王道:“这半年来手下一共去了南洋、台湾、京城、四川、两湖等许多地方,联系上了不少昔日大顺军、大西军、郑家军、天地会等英雄豪杰共举义旗,加上我一直在暗中还培养了数千明军,大家只待明王登高呼应,各地义军便将如雨后春笋般起来响应,共拥明王,复国大有所望。”
朱慈烨沉默了一会儿,道:“天王精忠一生,请先受慈烨一拜。”肃然拱揖下去,起来道,“如能复还我大明江山,自是好事,只是……”
啸阴天王道:“噢,钱银方面明王不必担心,我们在凤凰落还藏着一大笔宝藏,相信用作起义花销,已绰绰有余!还有,当日朱老板是否将一本《紫墓清斋》的书交给了明王?”
朱慈烨道:“嗯,确实给了我。”
啸阴天王喜道:“此就更好了,你母亲当初出云南之前,曾埋下一笔珠宝,还有数支楚家旧部,藏宝地点和联络方式均在这本书中,这事只有你母亲、朱老板和我三人知晓。如果能挖出这笔宝藏和联系上此些人,无不对我们是如虎添翼,火里加柴,胜算更可大大加增。”
朱慈烨道:“书现就在我身上,我这便拿出给你。”伸手往后腰去摸,果还不曾遗漏,正要往衣下去取,却听啸阴天王道:“这事不急,书还是先放在明王身上保管,待我们先商议妥当,再行计较。”
只听啸阴天王又道:“我已经拟定下七日后举旗,不知明王的意思如何?
是否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朱慈烨道:“七日后举旗?这……这么急?”
啸阴天王道:“此事不宜久耽,否则难免不生变故,得愈快愈好,我已与各地的义军通过口风,过了这个时间,恐有人会胡乱猜疑,涣散人心,到时便就不利于起义了。”
朱慈烨默不做声,这事关系重大,不动则可,一动便就是惊天之事。可他身为朱家子孙,家国都是受清人所褫夺,不论在忠在义,他都该听从啸阴天王的安排,举旗反清。但如此一来,又不知有多少人要惨死在他这一念之下,不知有多少家庭会给拆得支离破碎,他实不愿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在更多的人身上。
正自难决定,却听啸阴天王又道:“明王,成大事者不可拘谨于小节,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手下知你为人宅心仁厚,不愿看见生死杀戮,可是,你该知道你父亲是怎样死的,你那些叔伯兄弟又是怎样死的,你们朱家开创出来的数百年基业又是毁在谁人之手,难道这些你能弃之不理么?”
朱慈烨仍旧沉默,只是将胸前的兽皮囊抱得更紧了,过了好一阵,才开口道:“能不能给我点时间想一想?”
啸阴天王道:“这样也好,那你今晚就住在这里,明天早上再给手下答复,手下先行下去了。”重新戴上飞鹰面具,作揖告辞。
走到房门外,跟习娇娇、柳三娘二人道:“我瞧明王心事甚重,你们就多陪陪他吧!”
习娇娇朝房内看了看朱慈烨,答应道:“我们会的。”走进房间,柳三娘也跟上。习娇娇道:“烨儿,你没有事吧?”
柳三娘性情直率,不善掩藏,开口便道:“傻小子,天王和你讲了什么,是不是要干大事啦!你答应了天王没有?”
习娇娇提醒道:“三娘,你怎么还叫他傻小子,若给天王听了见,定要责备于你。”
柳三娘道:“我柳三娘又不是他的手下,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傻小子,你跟我讲讲,他都与你谈了些什么?”
朱慈烨抬眼看了看她,道:“柳老板、习老板,我想早点休息,你们……”
习娇娇道:“噢,那我们先出去了,你早点休息。”柳三娘还想要询问一番,却给习娇娇拉出了房门。
朱慈烨听见身后房门已合起,捧出兽皮囊,放在桌心的那盏孤灯下,眼睛直直看着它,自言自语道:“飘红姑娘,你可知道当日我是如何那般好运抢了你的绣球的么?其实这一切可都是习老板在后面捣的鬼,我可没那般的本领,不过飘红姑娘你可能还不知道,原来习老板以前是我母亲身边的贴身丫鬟,她的丈夫老朱,姑娘你可猜出他是谁?我想你肯定想不到,老朱居然就是我的亲娘舅,可是,他后来死了,我也没能叫他一声……”
房内喋喋自语,房门口却听得一声叹息,一人道:“唉!傻小子也真够可怜的,记得当年师兄走时,我也跟他一样,伤心得都不想活了。”
“烨儿这孩子确实是太坎坷了,三娘,你说烨儿会不会做出什么傻事?”
声音有些急切。
柳三娘道:“习老板放心,我想傻小子再傻,当应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
习娇娇声音缓了些道:“希望这样就好了。”双手合十,不停地拜求道:
“小姐,老夫人,你们在天有灵,一定要保护少爷,千万不能再让少爷出事了。”
最后拜了几拜,才放手征询柳三娘道,“我们今夜要不要一直守在这儿看着烨儿?”
柳三娘道:“我看不必了,傻小子若知道我们一直在外面看着他,心里会不高兴的。”
习娇娇道:“可是……”
柳三娘道:“没事的,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只听朱慈烨独自讲完当日抛绣球之事,又讲起和飘红一起上西南山,二进飘飘院等往昔经历。烛火摇曳,夜渐深沉,他还在自言说着,忽听见房门外响起几声轻轻的叩击,跟着便听一人道:“烨儿睡了么?我给你端了碗夜宵过来,我可以进来么?”
朱慈烨听这声音便知是习娇娇,就道:“我没胃口吃,习老板还是回去休息吧!”
但听见门“吱呀”一声,习娇娇却推了进来,道:“烨儿,你晚饭都没有吃,肚子定是饿极了,以前我听老夫人说,你喜爱吃汤圆,就特意给你下了一碗,快趁热吃了吧!”说着把满满一碗汤圆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提起老夫人,朱慈烨禁不住又是一阵心酸,望着这碗汤圆,低声道:“多谢习老板,你赶紧下去休息吧!我等一下子再吃。”
习娇娇看了看房门外面,压低声音道:“烨儿,天王是不是要你起义?”
朱慈烨抬头看了看她,点头道:“他是这样讲的,不过我说还要考虑一下。”
习娇娇急道:“烨儿,你可千万不能答应他。”
朱慈烨一阵错愕,问道:“那是为什么?”
习娇娇道:“烨儿你可还记得,老夫人是怎样死的?她便就是不想你再卷入是非,虽说复国报仇理应是你该做的事情,可是你想过没有,如今朱家除了你,还有谁?如果连你也因此遭遇什么不测,那才真的对不起朱家的列祖列宗,烨儿,你该明白老夫人一番苦心。”
朱慈烨身子一震,对于当日干娘殒亡前后,如今想来,还如昨日一般记忆犹新。缄默了半晌,开口道:“习老板的话真可谓一语点醒了我,干娘为我付出了性命,我怎可回过头来还要违背她的意愿。况且现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清廷的根基已然夯实坚固,我们便是起义,胜算实也甚微渺,到时大伙跟着我整日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我心何安?习老板,明天我一大早便和天王讲,我们不起义了,大伙回到四平街,过着安安稳稳的日子,岂不更好!”
却听习娇娇道:“那样不行,倘若他们明天不听你的,照样可以打着你的旗号起义,届时木一旦成舟,你想走都走不了啦!”
朱慈烨惊惶道:“这下那该怎样才好?”
习娇娇思忖了下,道:“现今的办法,只有你马上走,这样他们便就没有办法了。”
朱慈烨一下站起来道:“那好,我马上走。”捧起装着飘红骨灰的兽皮囊,便要夺门出去。
习娇娇赶忙拦住他,道:“正门不可以走,门衍和房雄一干子人定会受命在那轮流守卫,你一出去便就给他们发现啦!”
朱慈烨焦灼道:“那该怎么办?我便是想走也走不了啦!”
习娇娇忧虞地在房中徘徊思想对策,忽地,她眼睛看见房中最里有一扇窗户,推开一看,不觉大喜,这扇窗户下面刚好是一条小巷,好似直通外面的大街。搜看了下房间里,没寻见有绳索之物,正自心焦,目光无意间落在了床上,一阵悦喜,赶忙过去,扯下帘帐,撕开搓紧打结,拿到窗外一试,正好可以下去。
朱慈烨把兽皮囊塞在胸口,攀上窗台,双手抓住两边的窗栏,看着习娇娇道:“我走了后,天王若问起你来,你可怎么答他才好?”
习娇娇道:“天王等人都不是坏人,他们此举也是想助你复国,你既已走掉,他们就绝不会为难我的。”
朱慈烨道:“那好吧!那我走了。”顺着帘帐接起的绳索,很快溜到了地下。
正要走,却听习娇娇在上面探出窗口轻声叫道:“烨儿,等一等。”朱慈烨道:
“习老板还有什么事?”
习娇娇道:“这个给你!”但听“吧嗒”的一声,一只十分精美的钱袋从上面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