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世忠苦笑,他表现得愈是平静,内心就愈是悲痛欲裂,顾左右而言他地道:“早年就与你们义母表面心迹,她曾问过我,有朝一日落得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悲凉下场,我会不会有遗憾,想不到往事历历在目,清晰可见,然而已与她人鬼殊途,为父爽快地答应说,但愿能保家卫国而尽忠也算此生无悔。你们的义母大肆赞同,竟无半丝怨言,想必她的心意也是如此,能以我等忠烈侠义之人的性命换取汉室安宁,也算不枉此生,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国难当头,义无反顾地赴死,拯救黎民百姓,为民族大义而死就是重于泰山,我想她也无悔无憾,为父也有这么一天,早来一日,晚到一时又有什么分别,令我不禁想起一首诗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来!来!来!我们父子三人今晚喝得痛痛快快,将这些事抛诸脑后。也算给你们义母在泉下饯行。她一生戎马,建功卓著,海内无人不知,天下英烈长存,说起来也算了却了心中的志愿。”
李吟风劝慰道:“义父您要保住身子,千万不能伤心过度,还有……”李啸云也是虚情假意地附和道:“是啊,义母是中了兀术这个恶人的奸计,听楚州百姓广为流传说,她孤军深入,以寡击众,以致于战到最后一兵一卒也不向贼寇低头,流尽最后一滴血也绝不容大军前行半步,这等胆魄与胸襟即使我等须眉男儿也为之动容汗颜。最后……最后……”话音全被悲痛的声音所占据,换来的全是抽泣。
李吟风迫不及待地问道:“最后怎样?你倒是快说啊,义母武艺非凡,如不是兀术动用阴谋诡计,单打独斗胜负难分,其中必然是大有可疑之处,到底义母怎么牺牲的?”
李啸云被李吟风抓住使劲摇晃,一时头昏脑胀,几乎引起心情的烦闷厌恶,他的一双眼睛一直关注着韩世忠此刻的心情,似乎要从最内心柔弱之处将韩世忠彻底击溃,幽咽地说道:“还能怎样?听不少受了义母恩泽的百姓们都说她死得好凄惨,被兀术砍了头,最后只连着一点皮肉,借着坚韧不拔的意志,强留最后一口气在坚持回到楚州城中,不放心城中无辜百姓,最后……就差进到城中一步,撒手人寰而去了。我听到这个噩耗后,四处打听义父所在,几经周折辗转,终于在海州得闻义父您的消息,后面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话音戛然而止,不必言明便明白李啸云的孝义为先,为及时前来通告声息不惜甘冒性命之危,这等仁怀便是谁听到也不会怀疑,深受感动。
韩世忠仰望大堂的屋顶,极力遏制住悲伤的情绪发作出来,丧妻之痛崩塌而至,但他身为大宋淮北至江南最北的门户,容不得有半丝懈怠与悲伤,这种悲痛只有留到败退大敌之后再发泄出来也不迟,当务之急是加强防范,严守门户,勤练杀敌本事,将难以倾述的悲痛化作力量,似乎梁红玉会庇护自己早日完成汉室大业。痛定思痛之后韩世忠整理好了思绪,久历沙场的自己对于生死已是习以为常,世事无常,终究不能怨怪旁人,李啸云只是前来急报噩耗的信差,怎能见他尽揽罪责于身,上前将他从地上扶起,手上稳如泰山,感激道:“你们义母既已与世长辞,你们也不必为她悲伤难过,想必她若泉下有知也不忍见到我们一蹶不振,云儿,你也更不必为义母之死感到罪责深重,就是为父有一日惨遭不幸,也不须为我感到难过,好好地续承我们的意志,完成天下永宁的大业!”
李啸云从他沉凝的双手上感到前所未有的鼓舞与激励,往往大智大勇之人都是这样吗?时刻以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心态看待世事无常,厄难变故,他们又与寻常人别无两样,也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甚至还饱受七情六欲的折磨,更脱离不了生老病死之苦,但是就像神明一样屹立不倒,那怕这种人不见得多睿智、聪慧,甚至连常人的投机取巧也不会,就是这样的人愈是平凡,百折不挠的精髓令他们显得无人能及,不是神灵,却比神灵更近人情,不像神的人,更像人的神。
韩世忠转面又对李吟风谆谆教诲道:“这话不但对云儿警示,更是对你风儿的点醒,你为人性格与为父最是相似,不会敷衍塞责,不谙世俗变通,敦厚耿直,但最重情意,说来也不是什么坏事,并非为父训示告诫,而是你正置年轻,难免会被冲动占据了理智,失去了判断,一遇大是大非面前就会酿成大祸,这也是为父一直以来没有委以重任的真正原因,就是太清楚你的个性,其实是为了保护你,并不是我韩世忠铁面无情,六亲不认,实在是怕你被利欲权势戕害。更不愿意见到多少出生入死的兄弟为了你的一时之气而白白丧命。你明白吗?”
李吟风紧抿嘴唇,模样既悲伤又怪异,还有几丝丑陋,但韩世忠的教诲每字每句都熟记于心,犹如余音绕梁,三日盈久不绝,沉痛用力地点头哭泣道:“风儿明白,风儿早就明白义父的良苦用心,战乱迫使世间多少无辜性命陨落,可……可我总不能接受这种事会落到义父头上,我是在……风儿谨记义父教诲,好好杀敌,早日尽驱鞑虏,完成汉室疆土永固的大业,不负重望。”
李啸云略有气愤地看着这对父子的情感已经超乎了世间言语可以表达,完全将自己摒弃抛开,站在韩世忠身前犹如最陌生的外人,难免有些嫉恨,没想到梁红玉不幸阵亡的噩耗没有打倒韩世忠,反而激起了他的报国志愿更加坚毅,无形之中也看清楚了他对李吟风的舐犊情深远超过了自己,这些年所遭受的苦难独有自己默默承受,就连身边一个值得倾吐心声的人也没有,此刻他是孤寂的,落寞的,甚至渺小无助的,脆弱到再也容忍不了任何人的亲昵关怀,对于别人而言或许那是最淳朴的亲情,但对于李啸云来说却是一道永远不能愈合的心伤。他感到孤独、寂寞、渺小的同时反而是庆幸的,喜极而泣,否极泰来或许正是这样,他的心灵早已扭曲,怨恨、诅咒着这个无常的世道,所以他庆幸自己还活着,没有在十年前死去,也更能清晰地看清形形色色世人丑陋、虚伪的面目,事本两面,没有置入万丈深渊,永不见光的黑暗之中是不会有这种痛彻的醒悟,刚才他还在矛盾该不该对韩世忠下手,现在他心里无比坚信,自己终究是孤寂的,谁也接纳不了自己,自己也很难再受到任何人的恩泽。
那股恶念顿时涌上心头,既是水火难容的敌人,何必再留恋过去的种种,韩世忠是导致自己家破人亡的元凶,一切都因他而起,更是自己的生死大仇,杀机一现,趁着韩世忠正在教导李吟风,毫无防备之即,凝聚《洗髓经》上修炼的少林至纯至阴内力于右手,竖直五指,聚气成锋,以仇恨的怒火作无尽的后续之力,朝着韩世忠直劈过去,原本刚从地上被韩世忠扶正身子的他,双手垂立,还是一个受尽磨难、不辞辛苦前来报信的少年人,谁也不会预测到他身上的邪念愈发强烈,不动声色之下竟朝韩世忠一掌劈下。
李吟风与李啸云正面相对,相隔也不足三尺之远,没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兄弟暴起发难,竟向自己尊敬慈祥的义父动了杀念,双眼透着难以置信的惊惶,还未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原本心地善良,天真纯洁的弟弟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不问缘由,不分是非黑白要加害儿时敬仰的英雄。失声大呼一声:“义父小心!”但李啸云起手之快,手上并无任何刀刃,甚至连一丝预兆也没有,就怕惊动了韩世忠本人,导致行刺失败,最后稍有差池,落得功亏一篑。李吟风感到这股邪恶的气息弥漫了整个大堂,瞬间吞噬、笼盖了一切,就连身负绝技的义父也丝毫不察,这点可谓是做到了毫无破绽,完美无瑕,这股杀气也将自己一并吞没,就算自己及时提醒韩世忠小心也是来不及了,他顾不上许多,伸手将韩世忠从李啸云的身前推开,化解李啸云的杀招已是不可能。
韩世忠被蒙在鼓里,甚至还有些莫名其妙,李吟风为何会奋不顾身地将自己推开,身子在失重状态下难以自持,朝着身子左侧踉跄几步,将自己远离李啸云足有五尺之远。李吟风也不知道这位血脉至亲的弟弟为何要向义父骤然发难,但情势危急,稍有迟疑就会伤及韩世忠性命,情急之下将韩世忠整个人脱离了李啸云的笼罩,对方狠辣凌厉的劲力尽数由他独自一人承受。
李吟风被李啸云迅捷威猛的劲力笼罩,脑中一片空白,就算不相信义母梁红玉惨遭不幸的消息,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敬重、仰慕的义父受到丁点伤害,就在千钧一发之即,神智浑噩又极具清醒,李啸云施展的气劲似曾熟悉,苦于事态紧迫,容不得自己清醒回想,心目中那个活泼真挚、漫烂可爱的弟弟豁然变得连自己也感到陌生与可怕,数年不见,他摇身一变竟成为了一个身怀绝技的高手,要不是自己亲眼所见,恍如梦幻,难以置信。